第77節(jié)
宋郎生渾身顫了顫,“你,你想起來了?” 我點頭,再度直視他的眼,“是,我想起來了,我全部都想起來了!我想起你對風(fēng)離說的‘她依舊會愛上我’,是那么自信滿滿,那樣云淡風(fēng)輕!” 天邊的云層層翻滾,帶著墨色,暈染在他的臉上。 宋郎生沒有避開我的目光,悲喜難辨的回望著我,問:“上月我臨走前讓柳伯交予你的信,你看過了么?” “那封信寥寥數(shù)字,根本并未說什么……” “那封信寫著‘盼你不論記起何事,都能信我如初’!”宋郎生顫聲打斷我的話,“我叫你要信我,我希望你相信我一切等我回來!你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去做,只要等我回來一切都會好的!” 我想起了那個夜里,我在得知自己中了必死之毒后捧著他的信哭了的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忍不住伸手指了指他,“等你回來?我失憶了整整兩年!這兩年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從鬼門關(guān)中爬出來那么多次可是結(jié)果呢!”我又指了指我自己,“結(jié)果每一次危難之際,你在哪里?你不知去向消失的無影無蹤!你讓我如何信你?你叫我如何信你!” “既然你不信我,又一心想殺我,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宋郎生張開雙臂,閉上眼,“動手吧。” 我知道宋郎生是在置氣,他每次賭氣的時候都是這樣,不解釋,不辯白,反倒要將我氣的腦袋冒青煙。 令讓我料想不到的是,賀平昭比我還要生氣。他大抵是方才氣勢如虹的和宋郎生磨了半天功夫還不見其降,早已懷恨在心,不待我多說半句,賀平昭已如孤鴻掠影,點足間手中的刀已斬向宋郎生。 我下意識想要撲身上去擋住,剎那間,寒芒一閃,刀起刀落,噴出一蓬血雨! 然而流血之人,并非宋郎生。 也不是我。 就在方才電光閃石的瞬間,有一個人挺身而出,用后背生生替宋郎生挨了那一刀! 那人悶哼一聲,慢慢的從宋郎生的肩頭滑了下去。 采蜜。 那個早已被我遺忘到九霄云外的人,就這樣突如其來的出現(xiàn),救了宋郎生。 賀平昭見自己一刀落下傷了一個女人,大驚失色,沒有再落第二刀。 而宋郎生緩緩睜開眼,乍然望見那個嬌小荏弱的采蜜癱倒在地上時,蹲下扶著她,不敢相信地道:“采蜜,為什么……” 采蜜軟軟的倒在他的懷中,流著淚,急促地細(xì)若游絲地說:“大哥哥,快逃,不要管我……” “你,你怎么會……” “大哥哥,是采蜜不好,很早很早以前,采蜜就知道公主想要加黑于你了……”采蜜淚如雨下,艱難的從懷中掏出一封明黃色的信,“七年前在玉龍山莊之時,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封信,是皇上寫給公主的……” 我徹底呆住。 那封信,正是當(dāng)時在酒樓丟掉的父皇密函。 宋郎生接過信函,抽出,打開,而采蜜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血道:“為了查明你的身份,皇上讓公主假扮成采蜜與你會面,這些起初采蜜并不知情……后來,后來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想要立刻告訴大哥哥你的,可公主卻命人追殺我們……我,我……” 他捏著信,眼神仿若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然后,艱難的抬起眸,看著我,采蜜看他如此這般,又道:“大哥哥,采蜜找了你那么多年,可萬萬料不到,你我重逢時,你與公主已成為夫妻……采蜜無數(shù)次想要將真相告訴你,可又想,或許是公主當(dāng)真愛上了你,采蜜不該破壞你和公主之間的情誼……大哥哥,你,你可會怪我?若我早些說,今日,就不會……” 斷斷續(xù)續(xù),極力壓抑的哽咽,我望著哭的梨花帶雨的采蜜,以為自己看到的是魑魅魍魎。 宋郎生用他那雙赤紅的眼望著我。 我不知所措的退后一步。 他那雙飽含恨意的眼神燃起了熊熊烈火,咬牙質(zhì)問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下意識的搖頭,“她在撒謊……” 宋郎生卻將信紙用力扔到我的身上,“那你解釋看看,這封信,是怎么一回事,是偽造的么?” “這封信……確實是父皇給我的,七年前在玉龍山莊,我也確實以采蜜的名義與你會面過……但……” “原來你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的接近我,為的就是除掉我與我的家人?”宋郎生緩緩站起身來,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所以幾年后你發(fā)現(xiàn)我還沒死,與我成婚,為的就是利用我揪出更多的前朝‘叛黨’?” 原來被自己最深愛的人誤解竟是這樣的撕心裂肺的痛。 我怔怔的站在那兒,只覺得我的身邊霎時之間,再也沒有一個人了。 那年少時最初的愛慕,那多年來苦苦的等待,還有重逢時甜蜜與辛酸的眷戀,都因為他的一句“處心積慮”化作一場虛空。 宋郎生張口,每一個字都像浸滿了鮮血,“你不是素來伶牙俐齒的么?你若是問心無愧,有什么不能解釋的?!” “是!”我再也按捺不住滿腔的悲與恨,“我是從七年前就處心積慮的接近你,調(diào)查你,然后派千軍萬馬逼死你的爹你的娘還有你的采蜜!后來與你成婚,對你所有的好也都是虛情假意!為的就是利用你挖出你爹藏有的前朝秘庫!如今你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樣!” 宋郎生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我:“我從沒有想過,你是如此蛇蝎心腸!” 心臟的鈍痛蔓延至四肢八骸,痛得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或許,當(dāng)真是我大限將至。 那股被我強壓的血氣再度涌了上來,我生生將口中的血咽回至腹腔之中,一字一句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br> 宋郎生突兀的笑了起來,“蕭其棠,我自問從未做過對不起你之事,哪怕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為了你,我也放下了仇恨,一直以來,是你不相信我罷了?!?/br> “放下仇恨?喂我服下忘魂散便是你放下仇恨的方式么?” 宋郎生低聲道:“你說我下毒,可你有否想過,當(dāng)日你所服下的可是入口即化之藥,而忘魂散又是何種成分所制?” 涼涼一語,令我重重一震。 他一下一下喘著氣,幾次欲要啟唇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 “事到如今,我不知我這么久以來,做了那么多事究竟為了誰,為了什么……哪怕得知你如此待我,我……”宋郎生吃力的看著我,眼中蓄滿了淚,“我也無法在頃刻間把所有都化作恨……” 在場的所有人都那樣看著他,看著我,沒有人敢發(fā)出任何聲響。 “可就算是孽緣,我們的夫妻緣分也已到頭了?!彼卫缮钗豢跉?,淚水慢慢滑出眼眶,“阿棠,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喚你了……從今往后你我……恩斷義絕……” “……他日若再相見,”他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可那最后幾個字,卻擲地有聲,“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第四十五章 天上的云逐漸飄散,夕陽西斜,天光反倒更甚。 宋郎生說完那番令人痛徹心扉的話語之后,我以為我會一口鮮血噴出,倒地奄奄地說“哪還有什么來日……我早已身中劇毒大限將至,你便是想要報仇雪恨,只怕也是不能了……”接著他像是意識到什么似的遲疑的抱住我,“阿棠!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zhǔn)死!”而我,嘴角帶血虛弱的微笑“……你,你不是說再也不喊我阿棠了么咳咳咳咳咳咳咳,宋郎生,但愿來世你我不要再……”這時,聲音恰到好處的戛然而止,我的纖纖玉手垂落,終于氣絕身亡。 我估摸著我死了之后宋郎生總會知道真相,知道我是帶著何種的痛楚與冤屈含恨而終,如此,在他余生之中或許心中都會為我留一片天地。 這般想著我憋了一口氣,試圖想要吐出一口血實施一番。 奈何天不遂我意,我這老血還沒嘔出,我身后的賀平昭倒先搶了我的臺詞,威聲震天道:“大膽狂賊,竟還妄言來日!你公然謀害公主,便是插翅也難逃!” 宋郎生仿若未聞,依舊決絕的看著我,那眼神涼颼颼的瞅的我心中甚為頹然,我不由避開他的眼神,心中計較著親軍都尉府圍堵公主府前后兩扇大門,憑宋郎生一己之力確是難以逃脫,可他那般說,定是篤定了能夠脫身,然此番處境,除非挾持我哪還有什么法子能…… 便是這么愣神的一剎那,一道涼涼的寒意襲上了我的頸間,身體被突如其來的臂膀箍住動彈不得,不待賀平昭出刀阻撓,一抹冰冷的刀鋒貼上了我的頸,那鋒刃寒峭仿佛隨時能夠割開我的肌膚,但聽賀平昭震怒道:“宋郎生!快放了公主!你以為你還逃得了嗎!” 被自己一語中畿所震驚的我:“……” 卻聽宋郎生冰冷地道:“黃泉路上有公主陪伴,又有何懼?” 我心口一疼,眼下宋郎生這死也要拉我當(dāng)墊背的架勢哪還有半分昔日情真意切的樣子? 我的身體倚在他的懷中,雙手被他牢牢禁錮在臂彎中,下意識想要掙扎,后背卻莫名的感受到一股砰砰跳躍,我怔然,這是……他的心跳。 是因為害怕,緊張還是恐懼?是擔(dān)心不小心失手一刀劃死我還是擔(dān)心逃不出這千軍萬馬之中? 宋郎生又道:“宋某只需公主陪我走上一段路,待離開將軍的包圍圈自然會放了公主,若賀將軍一意孤行欲要拖延時間,宋某也絕不會心慈手軟,賀將軍也不愿公主受到任何損傷罷?” 我已聽不清賀平昭在嚷嚷什么了,我想要轉(zhuǎn)頭去看宋郎生,可稍稍一移腦袋,脖子上那冰冷的刀鋒又往我皮rou更靠緊一分,我呆呆的周圍的兵士高舉弓箭,箭在弦上蓄勢待發(fā),又木然的望了望恨得牙癢癢又不敢上前的賀平昭,不禁一嘆再嘆。 太子弟弟命賀平昭圍捕宋郎生,在他賀平昭的眼皮子底下竟還宋郎生挾持了襄儀公主,護(hù)主不力之罪本就難辭其咎,若是他還一意孤行為殺宋郎生而罔顧我的性命,那么更是難逃死罪。 倘若賀平昭就此放跑了宋郎生,縱使怪他辦事不利,太子多半也會認(rèn)定這是我打定主意要救宋郎生這一命,不能全怪于賀平昭頭上。 兩者相勸取其輕。 果不其然,饒是賀平昭再不甘愿,他仍不得不放下長刀,命所有軍士棄弓在地。 這時,躺在雨泊中的采蜜發(fā)出了低低的呻吟聲,那聲音如此哀轉(zhuǎn)沉痛,多抵是想表述“我替你擋了一刀你不能就自己跑路丟下我不管啊”之類的意思。宋郎生挾持人質(zhì)在手無力分神,他沒有回頭,卻是喚起了柳伯的名字,道:“過來替我扶起采蜜姑娘,隨我一同退至府門之外?!?/br> 早已被驚嚇到九霄云外的柳伯看著宋郎生,“我,我……” 宋郎生沉聲道:“若要公主性命虞,就照我的話去做?!?/br> 柳伯手足無措的走上前來,到了采蜜身邊又望向我,試圖征求我的意見,我無法點頭,只能說:“扶就扶吧,她又不重……” 柳伯:“……” 事實上,想要通過挾持一個人質(zhì)全身而退的難度極大。 首先四面八方的暗器究竟從何時襲來不得而知,稍有不慎,人質(zhì)沒死人犯先死的例子比比皆是。 可宋郎生不同。 且不論他的武功之高,即便是被戳成血窟窿的瞬間,也必有能力在臨死前拉我陪葬,這個風(fēng)險賀平昭冒不起;而更為重要一點的就是,他不怕死。 勇者無懼,無懼死者則無隙可乘。 宋郎生就是這樣架著我的脖子,利用我的生命帶著他的采蜜一步一步的退離公主府。 這期間士兵軍將如何分散出一條道,賀平昭又要保持在何等的距離,一切一切,皆聽?wèi){他的擺布。 只不過,宋郎生此舉仍有一個最為致命的漏洞——我亦不怕死。 此時我只需讓自己的脖子往前用力一探,諸多種種也都將塵埃落定。 這么久以來接踵而至的打擊早已令我喪失了求生的欲望,尤是此時,尤是此刻。 短短幾丈距離,我只覺得自己的步子猶如千斤重,每邁出一步,都掙扎過一次。 但我終究還是什么也沒有做。 我忽然有些好奇,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為,到之后又會是何樣一副光景。 說來,之后所發(fā)生的,本也都是電光閃石的事兒。 我能記得當(dāng)我們退到府邸門前,便有幾道敏捷的身影自房梁干凈利落地落在我們身旁,異口同聲道:“少主。” 身后的宋郎生低聲命令道:“帶上那位采蜜姑娘。” 旋即,自這條道路的右側(cè)急促的馬蹄伴著滾滾車輪聲疾馳而來,不待我反應(yīng)過來,但覺身子一輕,就被宋郎生帶入那馬車車廂之內(nèi)。 我被驚出一身冷汗,再一抬眼,只見一個年紀(jì)輕輕的男子已抱著采蜜竄入車廂之中,那男子放平采蜜后同我身旁的宋郎生點了點頭,便即撩開車簾坐在另一個轅位上,幫那馭馬之人一齊策馬揚鞭。 一切發(fā)生的太過突然,直待宋郎生遲緩松開鉗制我的手,我才感受到渾身被勒得生疼的痛覺,恢復(fù)了些許思考的能力。 這個車廂,有些不對勁。 不,與其說是不對勁,倒不若說這車廂太過眼熟,座位布置,絲絨材質(zhì),根本與平日里公主府的車駕并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