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朦朧月色下,煦方一瞬不瞬地看著我:“莫非,姑娘是說我在這一年中變了心?” 我心頭一緊。 他說:“我原本就與嫣然有過白首之約,若當真如姑娘所說,豈非做了負心漢?上天既然讓我忘掉這段記憶,我又為何要執(zhí)著想起?蒙嫣然不舍不棄,我就更當對她全心全意的好,不是么?!?/br> 不是么。< br> 我看到趙嫣然潸然淚下。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當日,他們這對苦命鴛鴦被迫分開,是我趁虛而入。如今,他們就快要終成眷屬,又是我攪局添亂。 我緊緊抿住唇,克制自己不要哭出聲來。煦方死死盯著我拿匕首的手:“還不放了她?” 我沒有放手,我還是……不甘心。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那天,煦方囑咐我不可黯然離開,如今,我除了離開,還能做些什么呢? 我甚至沒能好好的和他告別。 我將腰間玉簫取下,看著他:“你可以為我奏一首樂曲么?” 他冷然:“你還想玩什么花樣?” 我把玉簫丟在他腳邊,說:“那首曲子叫煦風和月,你吹完,我便放了趙姑娘?!?/br> 他說:“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br> 是啊,煦風和月,這是煦方為和風編的曲子,他已經(jīng)忘了煦方,又如何會記得。 他曾說,若他變心,就讓我用玉蕭狠狠敲他的頭。 可我終究舍不得這么做,只說:“那我唱一句,你吹一句,可好?” 他沒有拒絕。為了保護他的嫣然,他怎么敢拒絕。 月光下的竹林,一名女子輕聲哼唱,一名男子林中吹簫,此情此景何其美好,一如和風與煦方還在鄉(xiāng)間的那段歲月般。 吹出的調(diào)子,吹簫的樣子,從容而靜謐的姿態(tài),他是我最喜歡的煦方。 可這些都是假的,是我搶來的。 我忽然唱不下去了,簫聲亦戛然而止,煦方維持著舉簫的姿勢,平淡的表情驀然一動:“姑娘……是否寄情于我?” 我一呆。 他定定地看著我,眉間隱隱流露出我熟悉的神色:“寄情于過去一年里的我?” 我不知所措的一顫:“你、你是否想起什么了?” 正當我跨出半步想要靠近他時,眼前的黑影攜風掠過,肩上著著實實的挨了一掌,剎那間仿佛聽到什么碎裂的聲響,煦方已抱著趙嫣然遠離我?guī)撞揭酝狻?/br> 荒草隨風搖曳,我跌坐在其中,迷茫的捂著心口,不禁奇怪為何這一掌明明打的是在肩上,這里卻撕心裂肺的痛呢? 煦方解開趙嫣然身上的束縛,確認她并未受傷后,方才對我道:“你可知劫持丞相之女犯得是什么罪?” 我沒有回答。是什么罪,都無所謂了。 許久,他道:“你走吧。” 趙嫣然訝 然開口:“然哥哥,你怎么可以就這么放她走?” 他沒有答她,又對我說一次:“你走吧?!?/br> 我還是沒能走成。 下一刻,眼前出現(xiàn)一道道皓皓白光。 一瞬的怔愕間,周圍不知何時突然出現(xiàn)許多持刀的黑衣人,他們的目標是煦方,這群黑衣人訓練有速,狹長的刀影收放自如,即使煦方身手不俗,但他進攻之際還要分心護住趙嫣然,自然處處落于下風。 許是先前他們看到煦方對我出手,認為趙嫣然才更具備威脅的價值,故而忽視坐在地上的我,招招逼向她,此時我若是趁機逃走,大抵亦不會有人分心追上。 可惜我又犯了一回傻。 當其中一名眉疤猙獰的黑衣人將袖箭的箭尖指向煦方時,我下意識的撲身去擋,然后……成功擋到了。 這種時候劇情的發(fā)展通常是我癱軟在他背上,他震驚的轉(zhuǎn)過身扶住我“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我喜歡你……”“你、你這又是何苦……”“你不要內(nèi)疚,今后好好和趙姑娘一起,白頭偕老……”“不!和風!我都記起來了,你別走……”然后我就完滿的死在他懷里。 然而戲如人生,人生不如戲。 就在我感受到后背被那陣利刃穿刺而過時,煦方一個奮不顧身的掠身,摟著趙嫣然急急的躲過一陣刀光劍影中。 他壓根沒有發(fā)現(xiàn)我替他擋了一箭,他滿心滿意顧念著的還是趙嫣然。 我不曉得那支箭是否在我的背上穿成窟窿,只是當尖銳的劇痛傳遍周身,身上的痛竟遠沒有心中的痛甚。 真遺憾,沒能在那瞬間死去。 黑衣人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我這種傻缺會為人擋箭,重點是擋了還被那人無視,他大概也覺得如我這般活著早已生無可戀,便即朝我揮刀欲要替我了結此生,哪知吭的一聲響,卻被煦方攔了下來。 他不知我中了箭:“你們快走!” 我早已痛的說不出話,趙嫣然亦嚇軟了腿,如何走得了。 黑衣人如漲潮般層層上涌,煦方一面劈砍一面道:“走!” 我瞧見他那副焦急的神情,不知哪來的力氣,擦了擦嘴角細細流下的鮮血,費力撐起身子,一把拖起趙嫣然往峭壁方向跑。 我想我真是瘋了,連自己都保不住還管她作甚,卻又覺得不算太瘋,至少還能想起山崖下是一汪江流,也許能尋得另外一片生機。 背心的疼痛迅速蔓延,我舉步 維艱的往前,不知下一刻會不會力竭而亡,忽聽趙嫣然聲如細絲地問:“為什么……你要替他擋這一箭?” 她的唇白的慘淡:“他明明已經(jīng)不記得你了?!?/br> 我別過頭去,一直攀到峭壁邊上,回望煦方亦步步朝此退來,才對趙嫣然輕聲道了句:“他總有一日會記起我,只是這樣想想,都會覺得很幸福?!焙眍^一哽,“跳下去吧,他水性很好,一定會救你?!?/br> 旋身墜下懸崖的那刻,我聽到煦方失聲叫著趙嫣然的名字。 我閉上眼,祈求上天,就到此為止吧。 不知在冰涼的水里漂浮了多久,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抓緊!” 懷疑自己產(chǎn)生了幻聽,我艱難抬起頭睜開眼,竟然真的看到煦方。 我欣喜若狂,想著此時便是死去也是值得,卻在一個晃神間看到了他緊擁在懷中的趙嫣然。 抓緊。不是對我說,而是對趙嫣然說。 他又說:“別怕,我會和你在一起,嫣然。” 別怕,我會和你在一起,和風。 一模一樣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話語,縈繞在耳邊,縈繞在心里。 趙嫣然緊緊揪住我的袖子,對煦方道:“她、她中了箭……” “喔?”煦方這才轉(zhuǎn)頭看向我,漆黑的眼睛冰冷,“姑娘自知性命不保,便想著拉嫣然陪葬嗎?果真是蛇蝎心腸!” 蛇蝎心腸?煦方他……他在說什么。 身子突然感覺到江濤洶涌的沖擊,煦方緊緊攀著壁巖,極是吃力的對著趙嫣然喊:“水流太大——你再不放開她我們都要死——” 趙嫣然快抓不住我了:“然哥哥,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手腕驀地一緊,千鈞一發(fā)之際煦方握住了我,神情殘酷:“我是看在嫣然的份上救你。” 山影錯落不堪,眼前一片水霧朦朧,我猜他如果看到,會以為這是感激涕零。 事到如今,我終于知曉上蒼為何遲遲不讓我咽氣,那是要清清楚楚的叫我看明白,徹徹底底擊碎我的夢。 生命無法抑制的一寸寸的流失,往事如一盞輾轉(zhuǎn)不止的走馬燈,忽隱忽現(xiàn)。 我覺得自己像一條死魚,被魚鉤緊緊勾住,再努力仰著頭,再竭力睜著眼,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那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了。 我慢慢騰出一只手,卻沒有伸向他,而是折轉(zhuǎn)到后背生生握住箭身,血順著指縫滑落,我越握越緊,突然使勁渾身氣力拔。出來。也許是因為動作太大,又或許是這番動作帶出血痕,煦方整個人僵在那里:“你——” 我終究還是沒敢告訴他,這一箭是替他擋下來的,我害怕他譏諷我這毒如蛇蝎的女人信口雌黃,這種話,一句,就足以令我灰飛煙滅。 奪眶而出的眼淚模糊了視線,風中傳來趙嫣然的聲音,我一個字也沒能聽清,其實我很怕死,雖然我常常任性不顧死活,那是因為我以為煦方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聽到自己輕聲說:“聶公子,方才你問我是不是寄情于你,現(xiàn)下,我告訴你。” “沒有?!?/br> “我喜歡的那個人,叫煦方?!?/br> 箭尖扎進他拽住我的手臂那刻,恰逢巨浪襲來,心底那份沉沉重重的什么仿佛霎那間煙消云散了。 這次自盡,應該不會再搞砸吧。 真好,這樣,我就可以去找煦方了。 那個會因為和風被針扎到心疼要命的煦方,那個這世上對和風最好最好的煦方。 第三章 林木清芬,纖纖柳枝柳葉青青。 能看到如斯美景就代表我仍健在。 蒼天待我時薄時厚,折磨我一番死去活來,總算大發(fā)慈悲留我一條活口。 我順著江流撞上了游湖郎中的木舟,他在救醒我后和我解釋:“你肺中蓄水,乃是我用九轉(zhuǎn)輪回針驅(qū)之,你血流泉涌,虧得我家傳止血秘方……”其實盡是廢話,簡單的說就是他醫(yī)術高強,醫(yī)者仁心。 仁者神醫(yī)姓周,名字死活不肯說,我瞧他一把年紀了估計有什么難言之隱,權也懶得追問。他道他倚著這一葉扁舟一路北漂朝京,是為了趕上太醫(yī)院試。 原是極好的事他卻一路自怨自艾,我閑暇問了兩句,他便叨叨絮絮的說自己本有曠世醫(yī)才卻逼不得已入凡塵隨俗流爭虛名,愧對師祖教誨云云。 我本不想打擊他,但見他一味抬高自己,不免反駁:“您老若真有本事,太醫(yī)院還不巴望著求你?” 他吹胡子瞪眼罵罵咧咧:“老夫醫(yī)術再高沒醫(yī)著個大人物,何能揚名?難得從鬼門關救回你這么個小丫頭片子,又沒個旁的見證,到頭來不是白救?!?/br> 他到底還是白救。 我既不是名揚四海的大人物,他也并非什么開收容所的大善人,船靠上了岸,我們分道揚鑣。 先前他一路嘀咕自己沒有盤纏,待拿走了我身上銀兩做診金后,自是興致勃勃的囑咐我早些回家,上京趕考太醫(y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