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長廊外的水榭涼亭內(nèi),清岑執(zhí)了黑子與修明下棋,亭外靜湖吹來一陣涼風,臨岸翠柳枝葉淺動。 柳葉落在棋盤上,蒙了黑白兩顆棋子,修明抬手端起茶盞,開口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離開昆侖之巔?” 清岑落下黑子,應聲道:“今日?!倍笥痔砹艘痪洌骸拔也辉诘臅r候,寧瑟若是有事,勞煩你通知我?!?/br> 修明喝了一口茶,指尖抵著杯沿道:“以寧瑟的法力,昆侖之巔沒多少人欺負得了她。” 大概一個月以前,修明在清岑的房門外撞見了衣衫不整的寧瑟,彼時他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寧瑟張口想要解釋,語塞半晌也蹦不出一個字。 修明見狀,特意將清岑打量了一番,發(fā)覺他脖頸處有幾道指甲撓出的紅痕,就覺得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清岑來昆侖之巔修習法道后,一直與修明交情匪淺,而今數(shù)千年已過,修明從未見他沾染半點風月,秾桃艷李向來與他無關(guān),溫香軟玉也挑不起他的興致,修明便以為清岑和自己一樣,在情之一字上,既沒什么見地,也沒什么造詣。 但那日之后,修明的想法有所改變,幾日瞧不見清岑的身影,他便覺得清岑大概是和寧瑟在一起,也因此領(lǐng)悟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深意。 “我以為寧瑟會陪你去陌涼云洲,親眼見證你承襲天君之位?!毙廾餍辛艘徊狡?,抬頭看著清岑道:“沒想到她會繼續(xù)留在昆侖之巔?!?/br> 清岑執(zhí)棋的手一頓,低聲道了一句:“繼任天君后,我會領(lǐng)兵去北漠?!焙谧勇湓诎鬃拥倪吷?,他的語聲依然平靜:“北漠遍地妖魔鬼怪,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亭外水風連綿,湖畔煙波浩渺,靜立了幾朵半開的水蓮。 修明側(cè)目看那花盞,心神領(lǐng)會道:“所以你沒告訴她,你今日會走么?” 清岑沒有接話,算是默認。 “天君之位僅次于天帝,你沒有戰(zhàn)功,的確難以服眾?!毙廾鞫诉^茶壺,往清岑的杯子里添茶,香茗濺出幾滴,他輕嘆了一口氣,出言相勸道:“你打定主意去北漠,又不想讓寧瑟跟著你,至少要和她解釋一番吧?!?/br> 清岑執(zhí)起黑子,岔開話題道:“你手上的傷還沒好么?” “上次在南海屠蛟怪,斷了手骨,至今未恢復?!毙廾鞣畔虏鑹?,從容且淡定道:“好在我們龍族骨頭復原的快,再過幾日就無妨了?!?/br> 清岑嗯了一聲,應話道:“七八日就能好?!?/br> 約摸半刻鐘后,棋局形勢尚不分明,侍衛(wèi)卻走過來插話道:“殿下,正廳里來了客人。”話中略微停頓,接著道:“是寧瑟姑娘,她還給您帶了……” 一盒糕點。 這話尚未說完,修明已然落下一顆白子,并且出聲問道:“寧瑟來了,你還有心思和我下棋么?” “沒有了。”清岑誠實地回答道。 修明手指一頓,目光掃過整盤棋局,心頭微澀幾分,轉(zhuǎn)而開口道:“既然如此,我回去看書了?!?/br> 正廳內(nèi)添了一盞紫金香爐,香氣淺淺外溢,裊裊如初春云煙,寧瑟坐了一小會,恍然發(fā)覺這是梧桐木制成的熏香。 她沒等多久,就看見了清岑。 兩旁侍衛(wèi)恭敬行禮,默不作聲地相繼退下,并且為他們關(guān)好了門,顯得非常貼心。 素紗垂幔,熏香氣息淺淡,流云漫過地板,聚散沉浮恍若清野山巒。 在這么一個明凈之地,合該做些類似于品書論畫,撫琴溫茶的雅事,然而寧瑟乍見到清岑的第一眼,就跑過去扯開了他的衣領(lǐng)。 似要對他行那不軌之事。 清岑呼吸一頓,卻任她為所欲為。 “你今早給我的那封信,我來回看了七遍,最后收進了乾坤袋里?!睂幧囊骂I(lǐng),抬頭看著他道:“你在信上說,不會告訴我什么時候回陌涼云洲,往后還要去蠻荒北漠,率領(lǐng)兵將斬妖除魔,讓我別跟著你,回天外天鳳凰宮等你?” “鳳凰宮比北漠好很多?!鼻遽a充道:“北漠也沒有梧桐樹?!?/br> 寧瑟聞言蹙眉,沒有接他的話。 清岑要回陌涼云洲,寧瑟便想跟到陌涼云洲,清岑要去蠻荒北漠領(lǐng)軍除魔,寧瑟連加入天兵營的心都有了。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一言不發(fā)地站在他面前,黑色的瞳仁里倒映了他的身影,眼中沒有嗔怪,沒有委屈,只有搖曳的水光。 清岑微側(cè)過臉,避開她的凝視,語氣卻放緩了很多:“陌涼云洲有幾種仙果,我會差人送到你手上?!?/br> 他問:“你喜歡吃偏酸的仙果,是么?” “我不挑食?!睂幧溃骸叭绻悄憬o的,酸的甜的我都能吃?!?/br> 言罷,拉開他的衣領(lǐng)細看了一下,一個月前撓出的紅痕已經(jīng)完全消退,半點蹤跡都沒留下。 清岑并不知道她在端詳什么,想到可能有一陣見不了面,現(xiàn)下就變得非常大方,低聲問她道:“你想摸哪里?” “我心里一直有個遺憾?!睂幧盟囊陆?,雙手背后道:“以后可能見不到你了,能給我摸一下你的臉嗎?” 清岑挑眉,答非所問道:“見不到我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北漠收復天界的失地,那里的魔怪囤聚了幾千年,你也沒有領(lǐng)兵打仗的經(jīng)驗,我覺得你可能回不來了?!?/br> “三年之內(nèi),肯定能回來。” 寧瑟低頭,心想三年就三年,大不了加入天兵營,隨軍出征北漠。 她深吸了一口氣,復又問道:“所以你給不給我摸臉?” 清岑牽過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上。 寧瑟怔了一怔,覺得他果然很討她的喜歡,又跟著開口道:“我從前聽父王說過,天君之位僅次于天帝,仙階應該是很高的吧?!?/br> 她說:“你登臨天君的位置,肩上擔子大概會很重,陌涼云洲占地廣袤,治理起來也不容易吧,可你不僅有這片封地,還要去北漠領(lǐng)兵打仗……如果我能在什么地方幫上你,你一定要和我說啊?!?/br> 言罷,踮起腳尖親了親他的臉。 清岑初次聽她告白時,心中已有漣漪微起,而今聽她說這些好聽話,更難保證心如止水。 他低頭看她,見她雙眼明亮,隱有期待之色,似乎在耐心等他開口,將她一起帶往陌涼云洲,而后捎去蠻荒北漠。 思及此,清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極少安撫旁人,更少出言勸慰,此刻竟也說了一句:“我不會有事,你不用擔心我。” 這句話仿佛一句定心丸,寧瑟沒有剛開始那么慌,但細想之后,仍然打算一直跟著他。 所以臨近中午之際,寧瑟便開始收拾東西,她將滿屋衣服首飾全部堆在了一起,又開始翻箱倒柜把所有寶貝一個接一個地刨出來。 刨到一半她忽然想到,清岑送她的那本天乾劍譜,似乎已經(jīng)丟了很久了。 她還特意放出木偶人去尋找,卻一直沒有收到消息。 紀游握著筆桿坐在桌旁,一邊抄寧瑟的課業(yè)一邊看著她忙活,抄著抄著忽而反應過來,猛然從椅子上站起。 “師姐!你是不是要走了?”他問。 寧瑟正在清算書冊,聞言點頭應話道:“明天上午我就向師尊辭行,以后有空再回來看看你們?!?/br> 紀游握緊了手中的筆桿,眼中浮出一些水霧,內(nèi)里更是百爪撓心。 他低頭靜靜地想著,師姐突然離開昆侖之巔,肯定和清岑師兄有關(guān),雖說他私心有些舍不得,但婚姻大事畢竟更重要,往后等師姐成家立業(yè),他也好上門祝賀一番。 然后遞上自己的份子錢。 寧瑟見紀游默不作聲,捧著書冊走了過去,將那一打古籍擺在他面前,一邊同他道:“以后我不能教你寫課業(yè)了,這些書都是適合初學者的,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翻翻看?!?/br> 紀游鼻尖一酸,搓著衣袖道:“師姐,我會很想你的?!?/br> 而后又道:“師姐你走了以后,師尊就沒有拿得出手的徒弟了,我覺得他會比我更想你的?!?/br> 寧瑟一拍木桌,坐在他對面接話道:“坦白的說,我覺得再過兩三百年,你會是他最得意的徒弟?!?/br> 紀游聞言愣了愣,眼中浮起更深的水霧,話里已然帶了鼻音,“師姐的意思是,再過兩三百年,我們師尊就要變成老糊涂了嗎?” 尚不等寧瑟回答,紀游便悲傷得不能自已:“師尊他老人家實在太可憐了……”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嘈雜人語。 寧瑟踏出門檻,見到來者眾多,約摸有七八個,當下便覺得十分吃驚。 這群人來勢洶洶,為首那個正是許久未見的蘭微。 寧瑟上一次見到蘭微,還是一個月前的事,彼時在杏花林旁,蘭微柔聲溫婉同她說話,而現(xiàn)在,她的手中多了一份戰(zhàn)帖。 在昆侖之巔,有個不成文的習俗,門徒之間可以相互下戰(zhàn)帖,打斗中若是發(fā)生了傷亡,后果皆要自負。 不過昆侖之巔的學徒多半惜命,所以很少會有人拿戰(zhàn)帖說事,一般的比試都是點到即止。 正午陽光燦爛,蟬鳴也比往日聒噪,立在寧瑟門口的那七八個人都不再多言,唯獨蘭微出聲說話。 “今天來打擾你,我們也覺得有些抱歉?!碧m微拿著那封戰(zhàn)帖,走近幾步道:“如有煩擾之處,寧瑟師妹可別怪罪我?!?/br> ☆、第17章 玄芝 風靜天清,庭中云消霧散,滿地皆是草木虛影。 紀游捧著書冊從門內(nèi)走出來,看到院中七八位不速之客,立時站到了寧瑟身側(cè),并且率先開口道:“怎么來了這么多人,是想打群架嗎?” 蘭微輕笑一聲,沒有接話。 “不是我嚇唬你們,”紀游抬頭與她對視,語氣肅然道:“我?guī)熃阋粋€人能單挑你們一群?!?/br> 蘭微將戰(zhàn)帖遞給了一旁的青衫男子,提起裙擺向旁邊走了一步,站在梧桐樹下溫聲軟語道:“誰說我們要打群架,這樣不符合戰(zhàn)帖的規(guī)則?!?/br> 話音一落,那青衫男子便開了口:“你們不要誤會了蘭微,是我想和寧瑟切磋一番。”話語一頓,又接著道:“請了蘭微和其他師兄妹來這里,無外乎給我們做個見證?!?/br> 寧瑟靜了一陣,仍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應了話道:“你想和我切磋一番,可是我認識你嗎?” 那男子相貌普通,穿一身白緞青衫,放在人群里也毫不扎眼,容易讓人過目便忘。 聽了寧瑟的這番話,他卻忽然來了脾氣,語調(diào)拔高道:“我是承平,宋河仙尊坐下弟子,你當真不認識我了?” 梧桐樹上山雀清啼,風吹落葉飄散一地,承平腳踩樹葉走了過來,眸色陰暗難辨分明,“半年前,寧瑟在鏡湖邊和我定下終身大事,轉(zhuǎn)眼就投了他人懷抱!” 他抬手扔下戰(zhàn)帖,拔劍時帶了凜然殺氣,沖著寧瑟高聲喊道:“你不僅給我戴了綠帽,害我平白無故遭人恥笑,如今更是連認都不認我,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 寧瑟愣然,心想哪怕她被豬油蒙心,也斷不會看上這種人啊。 紀游吃了一驚,隨后將手插.進了袖口,續(xù)話道:“你方才說的那番話,我一個字都不信,試想我?guī)熃氵@樣的人,為什么會看上你這等歪瓜裂棗,與其跟了你,還不如孤獨終老。” 紀游的話音剛落,承平已然拔劍相向,寧瑟瞳眸一縮,提了長劍去擋。 劍鋒快要挨到紀游的脖頸,強悍的威壓卻突然來臨,并且在轉(zhuǎn)瞬之間,將那柄劍整個絞成了灰。 這是鳳凰王族的威壓,可惜在場眾人沒有一個能認出來。 紀游驚魂未定,承平卻惱羞成怒,他拔出一柄袖中短匕,刀刃對準寧瑟,騰云刺了過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拼去我這條性命,也要教訓教訓你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