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是天上的驕陽，她是滄海一粟，只能望其項(xiàng)背。若將驕陽射落，落入掌心，又是何種體驗(yàn)？辰王對她的允諾無非是，等官家成為階下囚，可任她處置罷了。

    陸喻舟甩開她的臉，用錦帕擦拭手指，“帶下去，再審?！?/br>
    侍衛(wèi)將季筱拖下去后，陸喻舟帶著裝滿“靈藥”的木匣回到小宅，讓人將附近的藥師全部傳來。

    寶珊捻起一顆藥丸，放進(jìn)研缽里搗碎，觀察后，溶于水中，“這是由多種藥材糅合成的，我還是只能辨認(rèn)出其中幾味藥草，等其他藥師來了，再試著辨認(rèn)其他的吧?！?/br>
    陸喻舟拿起筆，“你說，我暫且記下?！?/br>
    寶珊一一說出藥材的名稱，又讓他記錄下每一樣藥的功效。

    少頃，藥師們陸續(xù)趕來，圍在一起探討起來。數(shù)個時辰后，才將藥丸的全部成分匯總。

    這些藥，全是極其罕見且名貴的藥草。

    可寶珊和藥師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一顆小小的藥丸怎會起到藥到病除的功效？這有悖于醫(yī)術(shù)。

    送走藥師，寶珊開始翻開醫(yī)書，直到午夜時分還沒有安寢。

    燈火如豆，使女子的面容忽明忽暗。陸喻舟走過來，在她還在研讀的那頁折上角，拉著她起身，“不差一時半會兒，安寢吧?！?/br>
    為了避免他提出同床共枕的無理要求，寶珊抽回胳膊，“我還想再研究一會兒，你和阿笙先睡。”

    陸喻舟不由分說地將她拽回東臥，按在床上，“不睡的話，咱們做點(diǎn)別的。”

    這話暗示性極強(qiáng)，寶珊翻個身，面朝沉睡的阿笙，閉眼假寐。

    撩下帷幔，陸喻舟和衣躺在外側(cè)，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肢。

    寶珊睜開眼，呼吸變得不暢，想撥開他的手，又怕吵醒阿笙。忽然，后背貼來一方溫?zé)岬男靥?，男人低沉的聲音隨之響在耳畔，“抱一下就這么緊張，莫不是喜歡上我了？”

    第44章 憐愛

    這句喜歡是寶珊聽過最荒謬的睡前囈語。

    美人螓首蛾眉, 可這份美不屬于身后的男人。

    “大人糊涂了?！睂毶撼堕_他環(huán)在自己腰上的手，“我們之間，永遠(yuǎn)談不到‘喜歡’這個詞兒, 夜深了, 睡吧?！?/br>
    明明是一句再誠實(shí)不過的話, 卻讓身后的男人沉默了。

    見他不再折騰自己，寶珊松口氣，抱住了阿笙。

    一張黃花梨大床, 三人共枕而眠，卻分成了兩撥, 將同床異夢詮釋得生動形象。

    深夜, 阿笙又睡得不老實(shí)，叉開腿，把寶珊往外面蹬。

    寶珊稍微往外挪動, 后背就抵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瞬間僵硬。

    感覺到母子不夠地方睡, 陸喻舟挪開一些, 側(cè)身背對他們，生著一個人的悶氣兒。

    寶珊不在意他的情緒, 即便知道他心里有氣兒，也沒去思忖過他到底為何生氣。

    倏然，里側(cè)的小家伙呢喃一句“你胡說，阿笙有爹, 阿笙不是野種”, 隨即嗚嗚哭了起來，似乎在夢里被人欺負(fù)了。

    寶珊嚇了一跳，趕忙撐起上半身, 推了推兒子，“阿笙。”

    阿笙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胖嘟嘟的臉蛋上全是淚水，水嫩的皮膚泛起桃紅色，圓鼓鼓的肚子一上一下，一看就是在夢里被欺負(fù)狠了。

    寶珊把他橫抱在臂彎，臉貼臉輕輕哄著：“阿笙做夢了，夢都是假的，不要怕?！?/br>
    這不是阿笙第一次做這樣夢，寶珊心疼不已，伴著深深的自責(zé)。

    “嗚嗚嗚——”阿笙睜開眼睛，張嘴哇哇哭，舌頭凹陷，眼淚嘩嘩往下掉。

    當(dāng)娘的，誰希望孩子會缺乏安全感？寶珊眼眶酸澀，貼著兒子的小臉，含淚笑道：“是娘的錯，沒有給阿笙一個完整的家，阿笙是無辜的，夢里的小郎君們不要再欺負(fù)阿笙了。”

    聽得此言，陸喻舟緩緩坐起身，靠在床柱上，靜靜看著相依偎的娘倆，不自覺地握了握拳。他取來錦帕，沾水?dāng)Q干，“給孩子擦擦臉?！?/br>
    寶珊一點(diǎn)點(diǎn)擦去阿笙臉上的淚痕，親了親他的眼簾，輕聲細(xì)語地哄著小家伙。

    等阿笙睡著，陸喻舟燃起一盞燭臺，坐在床邊問道：“經(jīng)常有人欺負(fù)阿笙？”

    誰幼時沒從夢里哭醒過呢，陸喻舟自然懂那種感覺。阿笙性子軟糯，不帶一點(diǎn)兒攻擊性，很容易被人欺負(fù)。然而，他乖順懂事，不會將委屈說給親近的人聽，久而久之，那些委屈的情緒就會轉(zhuǎn)化成夢靨，偶爾入夢，攪人安寧。

    寶珊試了試阿笙的體溫，稍放寬心，“以前鄰里人多口雜，時常當(dāng)面奚落我，他們家的孩子學(xué)了去，會對阿笙說一些不友好的話。阿笙從小缺玩伴，喜歡追著那些小郎君跑，被奚落了幾次，落了心病?！?/br>
    這讓陸喻舟極為詫異，身為貴胄的他，雖然年少時失去生母，但幼年時是被人簇?fù)黹L大的，無法想象，幼童之間也會惡語相向。

    心中對阿笙充滿了憐惜，卻無法替阿笙消除幼小心靈的創(chuàng)傷，只能靠他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治愈。

    “阿笙需要父親?！标懹髦塾芍缘氐馈?/br>
    寶珊美眸微動，沒有接話，清瘦的身姿帶著不會彎腰的傲骨。兩人沒再就這個話題談?wù)撓氯?，一夜寧謐無聲。

    翌日一早，阿笙從睡夢中醒來，瞧見娘親溫柔的笑靨，害羞地鉆進(jìn)被子里。小孩子的忘性大，當(dāng)日光照進(jìn)心坎里，驅(qū)散了潛意識里的恐懼和脆弱。

    前半晌，陸喻舟將趙澈叫到了庭院，密談許久，談話結(jié)束時，趙澈罕見地端正態(tài)度，給陸喻舟鞠了一躬，“我此去黎郡，生死未卜，還望陸相在父皇面前為母妃美言幾句，保她性命無憂，趙澈在此謝過。這份大恩，日后定當(dāng)報(bào)答?！?/br>
    陸喻舟沒有為難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盡量?！?/br>
    一句“盡量”聽似簡單，卻分量極重，陸喻舟很可能要冒著觸犯龍顏的風(fēng)險，擔(dān)保住德妃。

    趙澈出發(fā)這日清早，天空下起蒙蒙細(xì)雨，陸喻舟站在檐花屋檐前，送別少年，叮囑他抵達(dá)辰王府后，不可意氣用事，也不要急于求成，一切要見機(jī)行事，并給他加派了兩名大內(nèi)侍衛(wèi)。

    而趙澈剛啟程不久，季府那邊傳來消息，那個姐妹花中叫鳶兒的女子逃跑了。

    陸喻舟當(dāng)即沉了臉色，帶人去往季府。

    鳶兒是將看守的侍衛(wèi)打暈，破窗而出，還從密室里帶走了一名女子，又撂倒了其余兩名侍衛(wèi)，翻墻離開的。

    一個看似柔軟的女子能打倒三名強(qiáng)壯的侍衛(wèi)成功逃脫，可見功夫有多了得。鳶兒如此，那遠(yuǎn)在皇城的弦兒定然不會太弱，看來，她們很可能是辰王培養(yǎng)出來的女死士。陸喻舟看著敞開的密室，微微瞇眸，當(dāng)時侍衛(wèi)查封季府時，并未發(fā)現(xiàn)這個密室，鳶兒帶走的女子會是誰呢？

    黎郡，辰王府。

    辰王府坐落在黎郡最繁華的一座城池中，層樓疊榭、雕梁畫棟，奢華而氣派。

    午日細(xì)雨過后，烈日炎炎，蟬聲陣陣，門侍躲在門廡里偷懶打盹。

    倒坐房里飄出極濃藥味，一名身著雪青色丫鬟服的黧黑女子端著托盤去往內(nèi)院，向守衛(wèi)打聽道：“王爺回府了嗎？”

    守衛(wèi)搖頭，沒好氣道：“直接送進(jìn)去吧，不用過問王爺了。”

    這藥都給屋里那位喝了兩年多了，每次熬完都要逐一去請示王爺，王爺不煩，手底下的人都煩了。

    丫鬟點(diǎn)點(diǎn)頭，端著藥走進(jìn)耳房，相比于其他房間的富麗堂皇，這間耳房就顯得甕牖繩樞了。

    褊狹的小屋里只有一張床，窗子都被木板釘住，看不到多少光亮，還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丫鬟放下托盤，跟守衛(wèi)商量道：“開會兒門透透氣吧，這藥味能嗆死人?！?/br>
    守衛(wèi)最煩這個隔三差五來送藥的小黑丫頭，黑得跟個煤球似的，哪能跟其他屋里的丫鬟相比。守衛(wèi)常年住在王府，很少有機(jī)會跟水靈靈的大丫鬟們接觸，好不容易安排過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從手指黑到面龐的煤球，還不及中年婦人的姿色呢。

    倒人胃口！

    本就對她不耐煩，一聽此言更是嗤笑一聲，呯一聲關(guān)上了門。

    丫鬟提著裙子狠狠往門板上踹了一腳。

    “呯！”

    守衛(wèi)嚇到，拉開門，拔高嗓門：“適才你踹門了？！”

    丫鬟面露無辜狀，揉著肩膀，“大哥誤會了，我剛剛左腳踩了右腳，絆倒磕門上了?！?/br>
    守衛(wèi)用刀柄狠狠戳了她一下，“穩(wěn)重點(diǎn)！”

    “好?！毖诀呶⑽⒁恍?，露出整齊的貝齒，腮邊浮現(xiàn)兩個深深的酒窩。

    守衛(wèi)愣了一下，小煤球笑起來還挺好看。

    等門板再次閉合，丫鬟沖著門板勾了幾下拳，又提起裙擺虛虛踹了幾腳，解恨后才走到床前，扶起床上的男子。

    男子面色蒼白，唇無血色，身體無力，像個活死人。

    “殿下醒醒，”丫鬟掏出一個錐子，在明瓦窗子上戳了幾個洞透氣兒，“喝藥了。”

    男子仍然閉著眼，纖長的睫毛遮蔽了眼睫的青黛。

    晃了晃他，不見清醒，丫鬟放平他，蹲在床邊小聲道：“我想你是聽得見的，只是醒不過來，那你要認(rèn)真聽我接下來的話，絕無一句虛言?！?/br>
    她端起藥碗，抵在他唇邊，“這不是你平時喝的藥，而是生津健體的良藥，三副就能讓你恢復(fù)力氣?！?/br>
    男子緊抿著唇不配合，丫鬟掰他的嘴，怎么也掰不開，可想而知，這兩年，府中人是如何逼他喝藥，而他又是如何抵抗的。

    “你要信我，”丫鬟累得氣喘吁吁，俯身在他耳邊道，“殿下，我是慕夭，你還記得嗎？”

    男人面部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但修長的手指微微一蜷。

    慕夭掐腰站在床邊，想著要如何喂他喝藥。

    沉船那日，她和趙祎一同被卷入湍流中，兩人順流直下，磕磕絆絆，沖到了不同的地方。

    等她找到趙祎時，卻被一支箭羽射中，不得已躲進(jìn)了灌木叢，眼睜睜看著幾名黑衣人將昏迷不醒的趙祎抬走。

    情形緊迫，她顧不上去找人幫忙，只能硬著頭皮跟蹤上去，看著他們登上一艘大船。幸好大船的兩側(cè)綁了幾只小木船，她潛入水里，爬上了其中一只。

    在經(jīng)歷了五天五夜的饑餓后，大船?？吭诶杩ひ蛔浅氐陌哆?，之后幾人將趙祎抬進(jìn)了辰王府。

    她深諳世家府宅的奧秘，尋到破綻，從一座枯井爬進(jìn)王府，又從晾衣桿上偷了一件侍女服，自此暗藏在府中。有了在緗國公府喬裝的經(jīng)驗(yàn)，這一次也算游刃有余。她刻意扮丑自己，混進(jìn)了幾百侍女的行列。

    沒人會去注意一個新來的燒火丫頭，等管事的發(fā)現(xiàn)不對時，她已經(jīng)與下人們混熟，管事的只當(dāng)是名冊上少記了一個人，還每月給她發(fā)放起月銀。

    但她一直沒機(jī)會靠近趙祎，直到藥房的侍女替自己贖了身，她才頂替上名額，成了一名熬藥的婢女。

    這兩年她也嘗試向外傳送消息，均以失敗告終，還差點(diǎn)被人識破，之后便畏首畏尾，不敢輕易動作了。

    思及此，慕夭長長嘆口氣，自己對趙祎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通過兩年的觀察，她察覺到了辰王的野心，也知道，辰王在等待舉兵進(jìn)攻的時機(jī)，到那時，他會用趙祎的性命逼官家交出一定數(shù)量的輜重、糧餉和城池。

    人都有軟肋，辰王知道，官家的軟肋是邵婉和趙祎。

    一碗藥喂不進(jìn)去，又不能耽擱太久引人懷疑，慕夭一咬牙，端起碗抿了一口藥汁，鼓起腮幫盯著男人干涸的唇，“唔唔，唔唔唔?！?/br>
    她的意思是：殿下，我喂你。

    可處于半昏迷的男人哪里聽得懂。

    直到唇瓣傳來溫軟觸感，一抹滑膩撬開自己的唇，趙祎才有了反應(yīng)，微微睜開深眸，看著眼前放大到模糊的臉。

    慕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