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慕宰相離開，陸喻舟投入批閱公牘中，一忙就忙到了三更時分，直到官署外傳來打更人的敲打聲，才捏捏鼻梁骨，起身走出公廨。

    回府的途中，車夫稟告道：“隔壁的家主遠(yuǎn)游，將宅子租賃給了大將軍府的小公子邵霽，聽說邵小公子與邵大將軍意見不和，才會偷搬出府小住。小的還打聽到，他并未成親，身邊也無通房?！?/br>
    難怪昨晚會遇見大將軍府的小廝，看來是將軍夫人派人來找兒子了。

    陸喻舟淡淡道：“一會兒去給大將軍府送個口信，就說邵小公子住在國公府隔壁?！?/br>
    車夫有點不懂世子爺?shù)囊鈭D，明明與邵小公子井水不犯河水，為何要拆人家的臺面？

    回到梅織苑，在寶珊殷切的目光下，陸喻舟瞥向車夫：“把打聽到的消息，盡數(shù)講出來?！?/br>
    車夫面色稍紅，“隔壁新搬來的人家家底不怎么干凈，聽說家里是做青樓生意的，府中一股子胭脂味。姑娘瞧見他家后院種的杏樹了吧，那是家主的怪癖。”

    寶珊張了張小嘴，完全沒想到對方是那樣的人，手里的銀子忽然變得燙手。

    陸喻舟坐在檀木桌前，轉(zhuǎn)動拇指上的玉扳指，“退下吧?！?/br>
    “諾?！?/br>
    車夫退下后，陸喻舟攬住寶珊的腰肢，將木訥的人兒抱到腿上，似笑非笑道：“以后別隨意相信外人，容易挨騙，若是真的被賣到青樓，以你的姿色，會被吞噬得骨頭不剩?！?/br>
    說話間，他的大手在她的背上來回游戈，“乖?！?/br>
    寶珊扭扭腰，剪眸泛著水光，真是空歡喜一場，還叫他看了笑話。

    陸喻舟欣賞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化，那種目光讓寶珊很不舒服，兩人之間，一個如翱翔的雄鷹，一個似奔跑的兔子，地上的兔子只有被藐視的份兒。

    “您覺得我很笨是嗎？”寶珊氣悶，竟不顧主仆的身份，捂住他的眼睛。

    視線陷入黑暗，陸喻舟沒有急著拿開她的手，回答道：“不是笨，是涉世未深?！?/br>
    也不知他說的話是否出自真心，寶珊輕嘆一聲，松開了他。

    燈火映入黑瞳，陸喻舟微瞇眸子，問道：“你急于贖身，可有為今后打算過？”

    一個貌美的孤女，如何謀得安身立命的機(jī)會呢？陸喻舟單手撐頭，等著她回答。

    寶珊甕聲甕氣道：“我會醫(yī)術(shù)，可以去醫(yī)館謀份差事，也好過做婢子吧?！?/br>
    陸喻舟倒也贊同她的話，若能選擇，誰會甘愿做婢女呢。

    為了不招惹青樓的人，寶珊把銀子放在檀木桌上，“主子能幫我還回去嗎？”

    這是害怕了嗎？

    陸喻舟拍拍她的腰窩，“我來處理。”

    “多謝?！?/br>
    “僅此？”

    就知他不會那么好心，紅潤的小嘴抿成一條直線，挪動身子，慢慢靠向他，“要這樣嗎？”

    陸喻舟語調(diào)懶散，“自己想?！?/br>
    寶珊咬下舌尖，歪頭貼近他的唇，將口中的清甜傳了過去。

    男人的唇極為柔軟，帶著茶香，寶珊意思兩下，準(zhǔn)備交工，剛要退開，忽被男人扣住后腦勺，加深了親吻。男人的唇也不再薄涼，轉(zhuǎn)而變得炙熱，熨燙著女子的觸覺。

    寶珊“唔”了一聲，咬緊牙關(guān)，但男人與上次一樣，僅僅是吻于表面，淺嘗輒止，沒有要撬開她貝齒的打算。

    那份克制被印在骨子里，不容被任何人攪擾。

    陸喻舟退離開，與她幾乎鼻尖對鼻尖，慢慢緩釋著急促的呼吸。

    湊夠銀子就想著疏離，湊不夠就老實巴交，她還真是逢場作戲的高手。陸喻舟揩了一下她嘴角的濕潤，坐直了腰身。

    寶珊微垂眼簾，避開那道想要窺探她內(nèi)心的視線，柔聲道：“奴婢能站起來嗎？”

    他的腿硌得她不舒服。

    陸喻舟顛了她一下，默許了。

    寶珊起身整理衣裙，忽然發(fā)現(xiàn)脖子上的玉佩不見了，那是她自小帶在身邊，刻有特殊花紋的玉佩，怎么會不見了？

    看她低頭找東找西，陸喻舟伸出長指，上面懸著一枚羊脂玉佩，“在找這個？”

    眉間染了慍氣，寶珊走過去，不由分說地奪了回來。

    美人連生氣的模樣都讓人賞心悅目，陸喻舟覺得新鮮，“何人送你的？”

    初夜那晚，他就見她脖子上帶著這個，只是那會兒并不在意，沒有問過。

    余氣未消，寶珊悶聲不回答。

    陸喻舟對和田玉很有研究，深知這枚玉佩價值不菲，她為何不當(dāng)了玉佩贖身？是以，他忽然對她的身世起了興趣，淡淡問道：“你姓什么？”

    第14章 今晚跟了我，你還會嫁人……

    她的姓氏......

    這個問題難住了當(dāng)事人，寶珊搖搖頭，“奴婢不知?！?/br>
    一個連自己姓氏都不知的人，肯定很孤獨吧，陸喻舟隱現(xiàn)幾分憐憫，“那還記得自己有哪些家人嗎？”

    寶珊認(rèn)真的回想，只記得歪歪扭扭學(xué)步時，娘親俏麗的面龐如春日桃花，也僅僅留了這一抹殘缺的記憶，說來，她連母親的身世都不知曉，更遑論父親了，在她的記憶里，父親就未現(xiàn)身過。

    “娘親不在了?！睂毶耗?。

    離世了嗎？

    陸喻舟握住她的右手手腕，輕輕捏了下，“不如我?guī)湍銓ど浮！?/br>
    想起那句“天下沒有白占的便宜”，寶珊淡淡一笑，沒有接話茬。在寄人籬下的那些年里，從未有人來尋過她，生父若尚在人間，想必也娶妻生子了，早遺忘了紅塵中還有她這個多余的骨rou。

    是啊，她生來就是多余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亦沒有家。

    見她不搭茬，陸喻舟也不勉強，本就是突然的好心，對方不識抬舉，他何必自尋無趣。

    翌日春風(fēng)攜風(fēng)，籠罩了汴京城。

    一大早，李mama候在門口，手里拿著斗笠和蓑衣，見陸喻舟走出來，笑著上前，“驚蟄過后，雨水見長，世子入宮時穿上?！?/br>
    哪有上朝前穿蓑衣的，陸喻舟睨她一眼，“像什么話?！?/br>
    李mama笑笑，“進(jìn)殿前脫了就是，又不丟人。”

    陸喻舟沒搭理，徑自步入雨幕，李mama趕忙吩咐書童撐傘，倏然，余光掃到一抹綽儀身影，搶先一步撐起了油紙傘。

    “主子當(dāng)心淋雨?！睂毶喝崧暤馈?/br>
    沒想到她會特意為自己撐傘，陸喻舟瞥她一眼，真夠盡職盡責(zé)的。

    早有車夫等在門口，陸喻舟抬起長腿登上車?yán)取?/br>
    寶珊合上傘，放進(jìn)車廂，站在雨幕中，目送馬車駛離，淺綠色丫鬟服被雨打濕，淡淡的寒意爬上肌膚。

    馬車內(nèi)，陸喻舟撣撣衣衫，忽然發(fā)現(xiàn)底板上放著一把油紙傘，清潤的眉眼斂了一抹復(fù)雜。

    驀地，馬車驟停，使得身體微晃，陸喻舟挑簾看向外面。

    馬車前，紅衣小郎君跨坐白馬，手持□□，怒指著馬車?yán)锏哪腥耍瓣懴酁楹我嘎段业男雄?？?/br>
    他才偷搬出來一天，就被自家老爹揪著耳朵帶回府，不只丟人，還浪費精力，后來稍一打聽才知，是陸喻舟差人告的密。

    邵霽驅(qū)馬上前，不顧車夫的阻攔，登上車?yán)龋瓣懴鄦“土?？?/br>
    陸喻舟靠坐在廂壁上，不咸不淡地看著他，兩人一個是朝中權(quán)相，一個是還未涉足朝堂的紈绔子，照理兒說，陸喻舟完全可以無視他的存在，并將他的惡行告訴給邵大將軍，到時候會有人來收拾他，可不知出于何種心理，陸喻舟開了腔：“你家的小黃狗夜里吠叫，導(dǎo)致我的美姬無法入眠，本相也是不得已為之，若小郎君懷恨，本相可以出錢，為你再置一座府宅?！?/br>
    邵霽哼一身，“我差那點銀子？”

    他差的是自由！

    陸喻舟淡笑：“作為補償，改日請小郎君和邵大將軍喝茶?！?/br>
    一聽他要請自己老爹喝茶，邵霽膽兒顫，跳下馬車，留給對方一個自認(rèn)威風(fēng)的背影。

    車夫感嘆，汴京誰人不知，大將軍府養(yǎng)出一個小紈绔，只不過，這紈绔在自家世子爺面前，跟根嫩草似的。

    可他們誰也沒有注意，邵霽的褡褳里忽然冒出一顆狗頭，隨即，小黃狗從里面拱出來，跳在地上。

    *

    晨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陣，很快放輕，七彩飛虹做橋，隱隱灼灼地顯現(xiàn)在汴京上空。

    商販們開始忙碌，鑼鼓喧囂，熱鬧闐街，一派繁榮景象。

    在國公府快要憋出病的慕夭拉著寶珊，穿梭在街頭巷尾。

    “快看，這個好看嗎？”慕夭從一個首飾攤上拿起一把梳篦，插在寶珊頭上，又管攤主借了銅鏡，非要讓寶珊照一照。

    鏡中美人未施粉黛，靡顏膩理，配上精致的梳篦，確實漂亮。攤主不遺余力地夸贊，笑道：“只要五個銅板。”

    為了贖身，寶珊一直很拮據(jù)，從不花錢買頭飾，她放下梳篦，拉著慕夭離開。

    慕夭掐腰道：“改日，我送你一份頭面，留作嫁妝?！?/br>
    汴京的名媛出手闊綽，寶珊不是第一次見識，可窮途末路的名媛，只有慕夭獨一個，別說一份頭面，就只五個銅板的梳篦，她也買不起。

    飛虹搭建在玉宇瓊樓之上，包攏著眾生百態(tài)的世間。

    逛得累了，慕夭拉著寶珊坐在一家餛飩攤里，點了兩碗餛飩。

    寶珊從未在攤上吃過東西，有些窘迫，拿起勺子抿了一口餛飩湯。

    看她這樣，慕夭雙手托腮，“你像被關(guān)在金絲籠的雀鳥?！?/br>
    寶珊彎彎唇，“我很想去外面走一走，領(lǐng)略不同的風(fēng)土人情。”

    “那還不簡單。”慕夭拍著胸脯保證，“等我二叔離京，咱們跟他一起走，去游歷雪山綠野、沙漠湖泊?！?/br>
    寶珊心生向往，能跟慕二爺那樣的大儒同游，是件榮幸的事，可她不行，她沒有銀子贖身，也沒有資格站在慕二爺身邊。

    正當(dāng)她心中苦悶時，忽然瞥見街道上蹲著兩個頑童，正在戲弄一只小黃狗。

    定眸看去，寶珊認(rèn)出了小黃狗，立馬起身走向兩個頑童，從他們手里奪過汪汪直叫的狗子，瞪了他們一眼。

    小黃狗受到驚嚇，一勁兒往寶珊懷里鉆。

    面前剛好有家青樓，寶珊心想，這家青樓就是那戶人家開的吧，人命在他們眼里都不值錢，更別提狗命了，許是小狗子激怒了恩客，被丟出來了。算了，既然有緣，就先收留它吧，也好有個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