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

    溫柔、耐心又博學(xué)廣識的圣潔者們，雨水般潤物無聲地滲入了汶伽羅防線的土地。人們迫切地想要接近他們，像干癟的種子想要靠近陽光雨露。

    從愛絲特一行人到達(dá)到大齋日開始，僅僅過了幾周時間，汶伽羅防線的人就把他們當(dāng)成了自己人。聲稱家里沒有勞動力閉門不出的人忽然一個個冒了出來，拍胸口自薦或推薦家里的青壯年，想要為圣潔者大人們修住所。

    以往的云游教士會在到達(dá)的幾日內(nèi)表明自己想要什么，收錢財、立雕像或者得到人人傳頌的待遇?？蛇@些圣潔者什么都不求，反而時不時地給人指點迷津。越是如此，人們越是忐忑，生怕無欲無求的大人們在某一日無聲無息地離去。他們給這些嬌貴的大人們送去木炭、rou干和果脯，自告奮勇地為圣潔者搭建告解室和落腳處，把以往偷偷藏起的紫柏木都拿了出來，若非被圣潔者阻止，他們還想在這兒建個小教堂。

    “請不要為我們奔忙?！睘槭椎氖嵳?，身形嬌小、聲音嬌嫩的女性（更多的就隔著白紗看不出了）說，“這里終究不是我們停留之所?！?/br>
    她所面對的人們發(fā)出一片哀嘆，可誰都知道金貴的教士們不會留在這篇冰冷又危險的土地上，故而沒有人能開口挽留。

    “但你們的誠摯令人動容，神的慈愛絕不會棄汶伽羅而去?！笔嵳哂终f，“我們不會停留在這里，但我們也不會離開汶伽羅。待此地事畢，新的修道院將在距離這里不到一日路程的地方建起。只愿兄弟姐妹們能與我們一道建起神的新城，并使道路通達(dá)，讓虔誠者與我等接引者再無距離?！?/br>
    信徒們?yōu)檫@峰回路轉(zhuǎn)的好消息激動不已，他們紛紛點頭，并互相告知，發(fā)誓要在那時候參與到新城的建設(shè)中去。

    此時大部分人還以為，“建新城”和“通道路”只是形容虔誠的比喻呢。

    信徒的熱情如此高漲，大齋日的準(zhǔn)備比想象中更快地完成，包括最麻煩的禮具準(zhǔn)備部分。儀式用具都在汶伽羅大修道院里，問修道院去討要顯然會牽扯出“我們主教哪兒去了？”的問題。夏洛特等人做好了去偷出來的準(zhǔn)備，但愛絲特表示不用擔(dān)心，結(jié)果也如她所料。

    圣潔者們親手搭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告解室，里頭沒隔板，有小燈（只能勉強照亮地下，難以看清燈下的人臉），放著桌子，地面上鋪著軟墊。這間告解室建在人很少的偏僻處，周圍搭了棚子，一旦入夜，很難看清有誰走進(jìn)走出。沒有圣潔者會到這間告解室中去，它被命名為“沉默告解室”，在每個夜晚開啟，羞于對圣潔者口述懺悔的人可以把自己的懺悔放進(jìn)這間小屋。

    沉默告解室建起的幾天內(nèi)，他們收獲了一整套齋日禮具。

    各地的祭祀禮具都損耗嚴(yán)重，不是被人偷走就是主持者監(jiān)守自盜，出現(xiàn)在沉默告解室的自然是前者。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汶伽羅的人們偷竊不是出于貧窮和貪婪，恰恰是出于虔誠，他們覺得帶走禮拜后被神祝福了的器具也能得到神的保佑。

    如今來自阿鈴古的正牌神職人員來了，教導(dǎo)他們偷竊不好，又說現(xiàn)在痛改前非為時不晚，可以用自己的行動向天主求得寬恕。“神全知全能，因而人的善與惡都記在祂心中?！笔嵳邆冋f，“兄弟姐妹們無須讓他人代行，你的罪只有你本人可以還清?！?/br>
    于是他們做出了最簡單的贖罪之行，把贓物還回去。

    過往的大齋日后被順走的禮具已經(jīng)能湊成套，還有幾個零部件多出來可以備用。每天沉默告解室里都能出現(xiàn)零零碎碎的東西，圣潔者們收下了屬于教廷的部分，把其他部分公開展示。如果你能證明某個東西本來屬于你，你就能把它拿回去。一個月無人認(rèn)領(lǐng)的東西將歸屬于教廷，它會被用在為所有人服務(wù)的公共事務(wù)上。

    這里的“教廷”是指這批圣潔者們，鑒于阿鈴古有點遠(yuǎn)，當(dāng)?shù)卮笮薜涝旱慕淌看笕藗冇置Φ貌幌肜砥矫瘛?/br>
    大齋日十分順利地過去了。

    參加大齋日禮拜的人們離場時，留下了不少禮物。圣潔者們?nèi)钗迳?，不得直接贈送神職人員超過三個銅幣的禮物，自愿的供奉則放進(jìn)募捐箱，募捐箱的賬務(wù)會被公開。因此交給圣潔者們的禮物都不貴重，許多都是信徒自己制作的。

    木匠雕刻的木雕小神像，獵戶用零碎的貂皮制成溫暖的圍巾，農(nóng)夫自制的小點心……雖然不貴重，卻飽含著赤誠的心意，讓圣潔者們?yōu)榇宋⑿Α?/br>
    “簡直像換了一批人。”安敘看著這些要用籮筐搬走的禮物，吃味地說，“怎么對我們就是一副一毛不拔的樣子？”

    “這就是信仰呀?！睈劢z特笑道，“它可以讓人制造天堂，也可以制造地獄。”

    圣潔者們對汶伽羅防線的改變rou眼可見，氣氛如同隨著氣溫回升融化的冰凌。當(dāng)冰封的道路開始解凍，安娜伯爵的掃盲學(xué)校開辦時，頑固的汶伽羅人也松動了。

    人們在圣潔者的勸說下鼓起勇氣，走進(jìn)外鄉(xiāng)人的課堂。謠言中荒yin無度、窮兇極惡的伯爵大人沒有露面，課堂上教的也不是什么瀆神的事，只是文字而已。一輩子沒離開汶伽羅的人懵懵懂懂地學(xué)，有點見識的則對別處從未見過的數(shù)字心存疑慮，擔(dān)心那是召喚魔鬼的文字——如果不是要跟魔鬼打交道，領(lǐng)主怎么會自費教他們這么多東西？

    圣潔者夸獎了他們的虔誠和警醒，并表示那不是魔鬼的把戲，而是神賜的智慧。哎呀，你竟不知道安娜.蘇利文是神眷者嗎？要論與神明之間的距離，恐怕很少有人能與神眷者比肩。

    頑固的教徒跟圣潔者告密，拿安娜伯爵工資的士兵則層層向上舉報那些教徒告密，被克里斯安撫下去不提。這就好像消費者以為自己有選擇a店b店的權(quán)力，沒料到兩個店鋪隸屬一個公司，安敘莊家通吃，怎么樣都是賺。

    憋屈了一個冬天的教師們終于可以大展拳腳，不過這個冬天他們也不是完全閑著。以馬爾斯為首的前貴族們在這個被閑置的冬天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們編寫了小半本常用文字字典。馬爾斯等人編寫教材時就有了這個念頭，只是一直太忙，沒空完成。這次迫不得已的賦閑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卯著勁兒制作出了這本工具書的雛形。

    夏洛特將這小半截字典呈給安敘，對此贊不絕口，安敘這才意識到編寫字典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完成字典需要大量識字的人手，那幾個教師忙不過來，這也是他們毅然放下手中的字典，去教授新一批笨拙學(xué)生的原因。唯有播下種子，才能在未來收獲棟梁。

    有個叫內(nèi)森的圣潔者為字典的出現(xiàn)震動，他去找了愛絲特，詢問是否他們也能學(xué)習(xí)這些教師，編寫出解讀經(jīng)文的字典。愛絲特沉吟片刻，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

    “書寫經(jīng)文的字符沒有普通文字這么簡單，就算忽視工作量，完成了經(jīng)文字典，大部分人大概連如何查詢都不知道?！睈劢z特?fù)u了搖頭，“現(xiàn)在只能讓我們多辛苦些，為信眾解讀圣經(jīng)?！?/br>
    她所說的話還有一層別的意思，“經(jīng)文解讀”向來是教士們的重要權(quán)力之一，當(dāng)圣經(jīng)的文字對普羅大眾來說如同天書，人們不僅會對經(jīng)文與能讀經(jīng)文的教士產(chǎn)生敬畏，而且十分好糊弄，教士說什么就是什么。一旦有人企圖繞過教廷，直接把圣經(jīng)的奧秘對信徒展開，那個人毫無疑問會招致教廷的憤怒。

    從私心來說，由于圣經(jīng)上也有諸多不利于愛絲特未來規(guī)劃的內(nèi)容，她也不會在站穩(wěn)腳跟前，給廣大信眾拿著圣經(jīng)對她指手畫腳的機會。

    跟隨愛絲特前來的都是內(nèi)心堅定的圣潔者，只是一部分能模糊預(yù)見她想做什么、他們在做什么，另一部分則對此沒有明確概念，僅僅出于心中向善的信念才追隨至此。內(nèi)森便是一個有些木訥的人，他聽到愛絲特這么說，只記下了“沒人手”和“不方便”兩點。他接受了這種說辭，點頭離開，心中仍然思索著字典的可能性。

    不對，不一定要字典！內(nèi)森突然想，只要把圣經(jīng)翻譯成方便閱讀的通用文，普通教友們不就可以閱讀了嗎？

    這個沒有在領(lǐng)導(dǎo)者那里得到支持的固執(zhí)圣潔者，開始默默在空余時間進(jìn)行這浩大的工程。

    距離第一本字典問世還要數(shù)年之久，內(nèi)森的靈光一閃需要花費更久才能實現(xiàn)。在當(dāng)下，另一名圣潔者卡瑞娜所做的事立竿見影得多。

    卡瑞娜撞見了不知被什么驚嚇得跑出房間的亞倫，開始幫忙照料他。這個看著母親被殺死后變得有些自閉的工匠之子在卡瑞娜的照顧下一天天好起來，如今乍一看就是個普通的靦腆少年。

    人們說這是神借著圣潔者的手拯救了失魂落魄的不幸者，亦或是卡瑞娜和亞倫的亡母瑪利亞同為女性omega的緣故。安敘自然不認(rèn)為這里有神恩作祟，她關(guān)注了一下卡瑞娜待人處事的方式，發(fā)覺對方簡直和醫(yī)生一樣。

    不是指治療身體疾病傷痕的醫(yī)生，而是治療心病的那種?？ㄈ鹉炔粌H溫柔耐心，還富有察言觀色和做出正確反映的技能。這種技能不是無自覺的天賦，這位圣潔者顯然有意識地在學(xué)習(xí)和運用。天天聽?wèi)曰诘氖嵳咧猩鲂睦磲t(yī)生和神棍，想想也是挺正常的事。

    “如果不了解人，我們要如何幫助人呢？”卡瑞娜坦然地承認(rèn)了。她落落大方地向安敘行禮，詢問是否能讓人為亞倫抓一只寵物?！罢疹櫼恢粍游镉欣谒幕謴?fù)?！彼@樣說。

    安敘同意了，讓他們?nèi)サ厮墒箫曫B(yǎng)場抓一只。

    安敘不是唯一發(fā)現(xiàn)圣潔者的技能書的人，在她注意到的時候，杰伊已經(jīng)在圣潔者當(dāng)中求學(xué)偷師許久。他已經(jīng)和所有圣潔者都混熟了，也虧得他能從高高低低的白袍子里分出誰是誰。杰伊的人緣今天也好得要命，尤其在omega當(dāng)中——等他從這些圣潔者中出師，多半會變得更好。安敘咂著嘴看他在花叢中一臉誠懇地進(jìn)進(jìn)出出，覺得自己在看一個未來的花花公子冉冉升起。

    初春道路完全暢通前最后一件值得一提的事，便是冰雪之民終于亂完了。

    化凍意味著要開春，開春意味著日子好過，會有新糧食，可以撇下顧忌大打一通。頭領(lǐng)意外身亡讓候選人都勢均力敵，無法服眾，因而據(jù)說這一次的蠻族內(nèi)亂打得非常不像話，險些殃及池魚。說“據(jù)說”和“險些”，是因為安敘聽到的時候，已經(jīng)塵埃落定。

    克里斯帶著一支小隊去維持秩序，聽說動手的主力還是第一騎士本人。他提著劍走進(jìn)打成一鍋粥的帳篷，帳篷里鬼哭狼嚎一陣，騎士先生提著兩個重傷快咽氣的人直奔醫(yī)療組。然后冰雪之民們就不打了。

    “那兩個人不是我動的手。”克里斯說，“主要是踐踏事件。”

    說這話時他剛回到他們的房間里，正給自己戴項圈。隨著圣潔者們的開導(dǎo)，近日又有許多本地士兵改換門庭，克里斯忙得很，經(jīng)常遇到要脫下項圈的場合。安敘自己正在到處亂轉(zhuǎn)，為了解項圈趕回去幾次后，為了圖方便，她索性把鑰匙給了克里斯，讓他自己解去。安娜伯爵無所謂自己看不見的時候克里斯穿成什么樣，只要她在的時候戴給她看就好了。

    安敘還記得騎士拿到鑰匙時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

    克里斯系腰帶一樣扣上項圈，他臉頰上還有飛濺的血跡，配上騎士誠懇的口吻，聽上去十分黑。安敘琢磨著走過去舔掉會不會太癡漢，最后比劃了一下覺得夠不著，伸手把血跡抹掉了。

    “你難道全程沒動手？”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