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去起居室里閑坐，管彤邀澧蘭彈琴，周翰忽地走到琴旁，澧蘭知道他在看她，她心中燃燒起微小的火花，也許他還眷戀她，他不會在協(xié)議上簽字。女傭來請周翰，澧蘭心中打起鼓來，她知道決定她命運(yùn)的時刻到了，她是走是留只取決于周翰，周翰去了很久，澧蘭心中的鼓越敲越緊，她的心要從胸腔里沖出來。周翰走回來，澧蘭看他顏色正常，他并無氣憤的表情，澧蘭心中狐疑，他是簽了嗎？她越想越怕，她要去弄個明白。

    澧蘭去書房，“他簽了嗎？”

    陳氏點(diǎn)頭，把文件遞給她。澧蘭不相信，她翻到最后一頁，看見他挺拔的字跡。這一刻她只覺得萬有皆空，心如死灰。她本欲以一紙協(xié)議搏她的命運(yùn)，只要周翰不肯簽，不放她走，她就立即打散行囊。劍橋雖好，可與周翰相比微不足道。結(jié)果她滿盤皆輸，無路可退。

    澧蘭把協(xié)議交還陳氏，“姑母收著吧。”這是他們之間的決斷，她不愿留著這明證。

    澧蘭去廚房準(zhǔn)備水果，仆婦們見她神情有異，連忙接過刀。她把水果端到起居室，她告訴管彤要早睡，管彤沖她做鬼臉，她凄然一笑。澧蘭上樓到周翰的房間里，為他打開燈，把內(nèi)衣、睡衣和浴袍從衣柜里拿出來，放到床上，她把拖鞋和洗漱用品都擺放整齊。她復(fù)又下樓去為他沖茶，她出于本能做這些事，心里只有一種麻木的感覺。她在離開前掃視這屋子，屋里的一切都由她親手打點(diǎn)，盡管五年來，周翰極少在這兒過夜。那么這是她最后一次為周翰做這些事了，她心中的麻木開始轉(zhuǎn)變?yōu)閯⊥?，她的淚滾滾而下，痛徹心扉。

    澧蘭回房，她在床頭坐了一夜，這一夜，她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她回想周翰在關(guān)帝廟前的注視和回顧；廣玉蘭樹下，他傾聽她細(xì)說英國，那時花開得正好；小船上，他怕她跌入水中，攬她在懷；朝宗當(dāng)眾小解，她害羞地捂住臉，周翰擁她在懷安慰她；她在中西女塾上學(xué)那一年，周翰周末都去接她，他雖坐在前座不說話，可她知道他是歡喜的；周翰千里迢迢接送她往返北京，他們在車上的纏綿；還有新婚燕爾，他對她流露的熱情……她憑借這些溫暖的記憶支撐了五年。她恨上蒼不能令兩心相換，使周翰體會她的相思成災(zāi)。他們之間怎么了？他在美國時發(fā)生了什么？她曾以為他們是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如今他們卻成了陌路。

    天亮了，澧蘭強(qiáng)迫自己打起精神，她去洗漱、沐浴，又坐下來給管彤寫信，她不能一走了之，她要對親愛的meimei有個交代。仆役們來運(yùn)行李，她跟著下樓，走過周翰的門前，她幻想周翰開門攔住她，他什么也不需要說，他只要給她一個眼神，她就撕毀那協(xié)議，留下來。

    陳氏看見她眼里的血絲，說澧蘭別走了，“姑母，我無路可回了！”，她親手剪斷了她與周翰的聯(lián)系，她僅存卑微的自尊，其它的都已灰飛煙滅。陳氏抱著她哭，說“來信啊，澧蘭，一定要寫信啊，別讓我掛念你！”澧蘭上車前，回望這承載著她喜悅悲辛的洋樓，她硬著心，不肯去看周翰的窗子，可在她心中，已把那些窗戶看了千百回。車子駛上車道，她終于忍不住回頭看周翰的窗子，它們在她淚水中模糊。

    澧蘭的車停在碼頭，她遲遲不肯上船，也不讓家人往船上搬行李。她寄希望于周翰趕來碼頭攔住她，她不信他那么薄情。

    郵輪出發(fā)的時間就要到了，她拖無可拖，她后悔自己不肯聽吳氏的話，不肯伏低做小，可她已經(jīng)回不去了。她終于明白自己的癡心都是妄想，周翰回國一年都不肯回家，就是不愿見她，他逼她自己做了了斷，他是不愿背負(fù)休妻的罵名。

    澧蘭邁步往船上去，一步一泣血，她不能回頭，她若是回頭，她就離不開了。難道要她飛奔回去伏在周翰腳下哭，有用嗎？若是有用，她也肯的。澧蘭走上舷梯，她終于轉(zhuǎn)身回顧，她揮手向她的愛人作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由此解脫了，他已釋下重負(fù)。她亦揮手與過去作別，她知道從此以后，無論她逃到哪里，無論經(jīng)歷多久，她的心俱是死灰。

    太古郵輪緩緩離岸，漸行漸遠(yuǎn)，澧蘭和愛人相隔的水面也越拉越寬，外灘上那些高樓漸漸模糊，最后縮成一線、一點(diǎn)、至沒有。劇痛襲上澧蘭的心扉，痛徹骨髓。那在關(guān)帝廟前凝視、回顧的男子，她的愛人，她今世還能再見到他嗎？她知道當(dāng)她快要踏進(jìn)墳?zāi)箷r她想的還會是周翰。他毀了她一生，可她就是不能不愛這個不愛她的人。

    她回到房間開始哭，她用手帕掩住嘴，怕別人聽到她的哭聲。她哭得撕心裂肺，錐心刺骨，自她出生后，她從沒那樣哭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第7章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 (1)

    周翰在面試女職員，馮清揚(yáng)，相貌端莊的女子，北京大學(xué)成績優(yōu)異的畢業(yè)生，和澧蘭一個學(xué)校。這是人事室陸主任費(fèi)盡心思找來的。因為顧周翰的要求很特別：年輕女子、大學(xué)畢業(yè)、英語要好，未婚。陸主任心里納悶，公司里什么樣的職位需要這么個人，而且顧周翰向來不過問普通人事雇傭。北京大學(xué)一九二零年開公立大學(xué)教育之先河首次招收女學(xué)生，實現(xiàn)男女同校，這才是一九二六年，畢業(yè)的女子寥若星辰；私立女子大學(xué)畢業(yè)生一色富家女，不愿出來工作，偶有幾個人選，顧周翰又看不上眼?！案x妃似的！”陸主任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