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下頭人唱諾,退了下去。 這么多年,他從未允許人接近過堤園,就是當(dāng)年大病初愈的馮廠臣主動登門謝罪,放了達祿,他也只字未提堤園那小娘子的事兒。 如今那小娘子出了事兒,可見比之前更好用些,出事兒出的是時候,他心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叫兩人見見面也罷,省的日子長了,馮廠臣忘了這段情,不再那么聽話。 聽馮玄暢說完戰(zhàn)事,壽王應(yīng)付著的點點頭,“廠臣此計甚妙,雍王只要回不來長安,對本王就毫無影響?!?/br> 他呵腰,“壽王爺足智多謀,臣這些都是花拳繡腿罷了?!?/br> “廠臣也不必自謙,這些年都是廠臣謀劃的好,堤園那邊庶妃病了,本王去瞧瞧人,廠臣明兒再來吧?!眽弁鯗販匦π?,似不經(jīng)意提起來,“她如今出落的是越發(fā)好看了,身段也妖嬈,比起來沈念養(yǎng)在宅子里的外室來,倒更美上三分,是個難得的佳人兒。” 他揖揖身,沒回壽王的話兒,只道:“臣且告退?!?/br> 出了壽王府,他負手站在堤園高墻外,拳頭緊緊握著。六年的隱忍,他已經(jīng)完全不再有任何情緒浮與面上,性子也更沉穩(wěn)內(nèi)斂,人前人后兩幅面孔,唯獨聽到她,仍是難以自持。六年來相思入骨,每天都侵蝕他一分,他常常夜里醒來,喘不開氣,無數(shù)次夢見她就在身邊躺著,醒來卻是空蕩蕩的,沒有她的影子。 廷牧跟他自責(zé)過百次千次,他卻什么也不說。 李家抄家的時候他無能為力,壽王強娶她時,他仍無能為力。 這么多年人人都覺得他在禁廷無所不能,可手握批紅的大權(quán)有什么用呢?禁廷里人人怕他又有什么用?為臣為奴,生死總不過是官家和皇子們的一句話。 他與她同在長安,也只一墻之隔罷了,卻整整六個年頭見不得她一面,如今知道她害了病,連去照顧她都是不能。 若當(dāng)年她拒了壽王,就算是陪她粉身碎骨,共赴黃泉又如何?他多想狠狠把她擁入懷里問個清楚,當(dāng)年為何那般愚弄他! 一聲驚雷,天飄起細雨,春夜的雨癡纏悱惻,他就那樣站著,淋著,仿佛這雨澆透心里無盡的思念芽苗,任它悄然生出藤蔓,蜿蜒瘋長。 廷牧不敢離他太近,自當(dāng)年主子大病痊愈,人就換了性子一般,喜怒無常,手段也越發(fā)狠戾,若說以前是人人見了都害怕的閻王爺,如今就是佛經(jīng)里常說的惡鬼,連他有時候都忍不住怕的想打哆嗦。 主子淋雨,他就跟著淋,也不敢過去催一催。 天初曉,雨停,梨花開了一樹。 馮玄暢總算挪了步子,仿佛才睡醒,廷牧怯怯跟在后頭,瞧那肅殺的背影子,更不敢上前去搭腔。 堤園,滿樹梨花下,簡素的房里,允淑躺床上直咳嗽,高燒的緣故她滿面通紅,奈奈不停的拿涼帕子給她降溫。 沈念給她施針散熱,又灌了湯藥,個把時辰見了藥效,允淑睜眼恍惚以為燒糊涂了,出現(xiàn)幻覺,忙喚奈奈。 “奈奈,我病的糊涂了,像是見著沈御醫(yī)了。” 奈奈過來握她的手,喜極而泣,“主子,您可是醒過來了,嚇?biāo)琅玖?,都怪奴婢凈胡出主意,叫您遭了大罪。您醒了才好,若醒不過來,奴婢就準(zhǔn)備三尺白綾,以死謝罪了?!彼敛裂劢?,又回,“確然是沈御醫(yī)不是幻覺,王爺著沈御醫(yī)來給主子您治病了?!?/br> 允淑不能置信,拔高了音節(jié),“天爺,我這輩子還能活著再見到熟人,是大限將至了罷?” 奈奈哭,“主子快別胡說八道的,您只是受涼起了燒,哪有什么大限將至?!?/br> 她勉強攢個笑,“我恍惚聽見昨晚上下雨了,你可給咱們小苗圃里挖通水的道兒了?別回頭把苗子淹了?!?/br> 沈念嘆氣,“你清醒了倒不記掛別的,那苗圃里的苗子比得上他還重要?” 她側(cè)頭,“頂重要的。二jiejie還好么?” 沈念回說好,“日日掛念著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的,成日念念叨叨,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br> 她心里不是滋味,忙岔了話,“奈奈,你去把咱們埋在地窖里的蘿卜挖些給沈御醫(yī)帶著,眼下開春二三月的天,想吃新鮮的不好找了,咱們地窖里那些都還新鮮著呢?!?/br> 奈奈連忙答應(yīng)著,拿了木耒轉(zhuǎn)頭就出去了。 她垂眼,輕聲問沈念,“這幾年他好么?我被關(guān)在這里聽不到外頭的事兒。” 沈念嘆氣,“哪里能好?知道你進了壽王府,回去就大病一場,廷牧喚我去的時候,人就剩半條命了。足足病了整月,等人好了也清減了,瘦的撐不起衣裳來。還被你氣的夠嗆,差點想不開?!?/br> “我哪里敢氣他的?”允淑咳嗦一聲,分辨,“那時候難,李大人和崔姑姑都說,得罪了壽王爺,他就是個死,我承他錯愛,如何忍心看他那樣的人為我再經(jīng)歷一次磨難?” “還有這事兒?修葺竟捂的如此嚴(yán)實,從未說過這樁。不過你送玄暢好些東西來著,我聽說他本以為你送他那些物件是獨一份只給他的,后來也不知他從哪曉得,已故的高中侍也有雙鞋子和大帶,就連小七公公也有雙麻履?!鄙蚰钔澳汜樉€活計真是好的不得了,怎么這么想不開去了尚儀署?我看合該去尚衣局才是。” 她想想,是不假,卻辯駁道,“小七只有一雙鞋罷了,內(nèi)官老爺只有一條大帶和一雙鞋,你看,我足足送了他一條大帶,一條蔽膝,兩雙鞋,可見他在我心里,位置是更重要一些的?!?/br> 沈念:…… 兩人一時沉默,允淑望著帳頂,躊躇著問沈念,“我在這里雖什么也探聽不著,可還是聽過些關(guān)于他的閑言碎語的。他娶親了么?聽說身邊跟著個六歲的孩子?!?/br> 沈念說沒有的事兒,是言青和弟媳的孩子,也是小七公公親jiejie的孩子。 她回說哦,也不再說話了。 奈奈扛著半袋子蘿卜回來,巧了碰上一早兒就來看允淑的壽王,她忙跪下來請安,壽王擺擺手,“起吧,你家主子身子可好些了?” 奈奈起身回話,“沈御醫(yī)施了針,人是醒過來了,只是高燒還未退。” 壽王額首,“本王去看看她。” 這許多年,他也是頭一回來瞧允淑,進門,就見床上躺著的人身姿妙曼,前凸后翹的,撓的他心里一癢,心道,果然是個標(biāo)致的美人坯子。 沈念見他進來,起身揖禮。 他略過沈念到床前坐下,望著雙頰緋紅的允淑,身上一陣燥意,強壓了壓,關(guān)切道:“庶妃身子可輕快些了么?” 允淑躺那點點頭,“奴婢身子輕快多了,勞煩壽王爺?shù)胗浿??!?/br> 什么庶妃,她不過是個人質(zhì)罷了,還能得壽王關(guān)切,是因著還能拿來威脅馮玄暢,只是這么多年了,她這個人質(zhì)還能發(fā)揮多點作用,已經(jīng)不好說了。 她也懶得同壽王演什么夫妻情深的戲碼,稱呼上越是疏遠越好。 壽王也不在意,關(guān)照她好好養(yǎng)病,等病好了,過些日子壽王妃進宮給皇后請安,正好讓她也跟著去透透氣。 她心里翻個白眼,感慨大尾巴狼居然會突然有良心發(fā)現(xiàn)的一天?讓她進宮定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 “奴婢身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好,還是別給壽王妃拖后腿的好?!?/br> 壽王搓搓手,“不拖后腿,哪日進宮都成,都隨你的意思?!?/br> 他起來,溫溫和和的,“本王還有旁的事情,你且好好養(yǎng)病,有事沒事的別再親去摸魚,想吃魚了吩咐下人們?nèi)プ鼍褪牵@堤園缺人手,趕明兒本王給你撥兩個伺候的人過來?!?/br> 她莫名其妙,壽王突然大發(fā)善心,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正想拒絕,壽王按按她的手,“本王先忙去了,你仔細養(yǎng)著?!?/br> 壽王出來堤園,一路上心里糾結(jié),六年前還是個幼女,除了長的好看些,也并沒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也沒在意,這長大了凹凸有致的倒是別有一番韻味,利用還是要利用,可真塞到一個太監(jiān)手里,太暴遣天物了些。 到底是他有先見之明,早早的把人養(yǎng)在了身邊,橫豎是他的庶妃,他扯扯唇,且再養(yǎng)陣子,就是有了夫妻之實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馮玄暢一個太監(jiān)還能說什么? 沈念坐下來給她開了藥方子,囑咐道,“你懂醫(yī)理,我瞧著壽王看你的眼神不對,這王府里頭你獨自斡旋,要小心些,實在不成,就在藥方子上動動手腳,稱病不愈,別出了事?!?/br> 她答應(yīng)著,說好,叫奈奈送送沈御醫(yī)。 壽王到底是個沉得住氣的,好些日子沒有再來看過她,倒是壽王妃來了兩次,每次來她都和奈奈裝滿兩大框菜給壽王妃帶著。 過了個把月,她身子利落了,就親下園子理整架好的黃瓜,同奈奈一起捉捉蟲澆澆水。 壽王妃來帶她入宮的時候,她正同奈奈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園子里除草,一身的泥巴點子。 壽王妃出身官宦,從未見過誰家的小娘子同她這樣不顧及身份的,像個農(nóng)婦一樣粗陋。 下人們手忙腳亂的給允淑收拾,換了衣裳梳了發(fā)式,她跟在壽王妃后頭,很有禮數(shù)。 壽王妃是正室穿正綠色,她穿櫻桃粉,站在人堆里很是出挑。 進宮來給皇后請過安,壽王妃特地給她放水,叫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說她好些年沒有回宮里來了,應(yīng)當(dāng)去見見以往的同僚和朋友。 她恭恭敬敬的退出來,帶著奈奈找個沒人的地方打發(fā)時間,避著誰也不去見。 雙喜蹲個閑暇出來尋她,遍尋不著。 早就有眼尖的小太監(jiān)跑去跟馮玄暢稟話兒了。 她和奈奈蹲在夾道子里喝茶看云,主仆兩個說起話來什么都能扯上一扯。 奈奈說,“以前聽聞司禮監(jiān)掌印很中意您,宮里奴婢太監(jiān)們都傳的跟真的一樣?!?/br> 她說是呀,“廠臣那個人,生的真俊啊,是個姑娘也要垂涎三尺的。” 奈奈戳她,“是真的么?” 她認真的點頭,“真真的?!?/br> 說著話,眼前恍惚一道人影,她和奈奈抬頭,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人一把撈起來,扛著就往廡房里走。 奈奈駭一跳,抓著人衣裳怒斥,“哪里來的登徒子,快放開我家主子?!?/br> 馮玄暢回頭瞪她,咬牙,“滾?!?/br> 奈奈被他嚇傻了,等再反應(yīng)過來,廡房已經(jīng)從里頭上了鎖,她在門口急的團團轉(zhuǎn),又不敢去喊人來,萬一叫人知道了壽王的庶妃被陌生男子拉進廡房,里頭還上了鎖,可怎么才好? 允淑被馮玄暢抗進屋,扔在床上,他黑臉看她,喘著粗氣。 她長高了,身材勻稱,小腹平坦,往上是勒都勒不住的雪峰,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才到他肩膀的小姑娘。 他俯身怒視著她,嘴唇輕輕就能碰到她綴花鈿的額頭,握緊了拳,他指節(jié)泛白,已經(jīng)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允淑,你沒有心嗎?” 比起他的不管不顧來,允淑倒是清醒的很,她知道壽王讓她進宮是什么目的了,這就是目的。 她用手抵著他的胸口,別臉不去看他,吶吶,“大監(jiān)大人,您自重,萬一叫人瞧見了,咱們即便沒什么,也怕有嘴說不清了。” 他不在乎,這幾年已經(jīng)忍的要發(fā)瘋了,他恨恨的按住她,一手解著腰間的大帶,質(zhì)問,“你說想安穩(wěn)嫁個人,兒女承歡膝下?你說我身子不能成,轉(zhuǎn)而就去給壽王做庶妃!允淑,你想要孩子,我給你孩子,我也可以讓你有兒女承歡膝下的?!?/br> 她愣,瞧他的動作忽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臉一紅下意識的去制止,手忙腳亂的把他解下來的大帶又給系回去,焦急,“你瘋了么?什么胡話都說!快穿上,好端端的是要做什么!” 他壓下來,竟有些哭腔,“我瘋了,早就瘋了,你不辭而別,你說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的時候,就瘋了!這么多年,我以為我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可我見不到你,才驚覺一直以來我不過是個狐假虎威?!?/br> 允淑被他強迫著對視他,心揪起來,他瘦了好些,眼窩都有些凹陷了,本來俊秀的一張臉現(xiàn)在看上去只有肅殺,她抬手摸他的臉,安慰道:“借著誰的威風(fēng)都不打緊,你如今還是司禮監(jiān)掌印,先斬后奏,皇權(quán)特許。” 他把臉埋在她頸間,不理她的話兒,只問她,“允淑,你到底對我是什么心思,你到底……心里有沒有我半分位置?” 她叫他說的也是一酸,仔細想想,回道,“同寶兒哥是不一樣的罷?!?/br> “只是不一樣么?”他眼框微紅,起來坐在床邊,拉她的手,“就沒旁的了?” 她跟著坐起來,旁的怎么說呢?怕是不能直言不諱說出來,見著他還好好的,她在壽王府就沒白白蹉跎了時光。 躲躲閃閃的,生怕叫他看出這點小心思,她往地上瞧,岔了話兒,“我今兒才從府上出來,頭前給皇后娘娘請安,瞧著是上年紀(jì)了,兩鬢斑白的?!?/br> 他卻不隨著她的話走,簡單應(yīng)承,“人哪有不上年紀(jì)的?我曉得這幾年你過的艱辛,堤園是荒園子,比冷宮好不到哪里去,叫你受苦了?!?/br> 她搖頭,“初幾年確然不太好過,夏天蚊子咬,冬天沒炭火的。不過我是個頂勤快的人,”她拍拍胸脯頗有些得意,“開荒墾地,種了不少可吃的,跟著我的奈奈也是個肯吃苦的,幸好有她做伴,日子過得挺順意的?!?/br> 她就是這樣,慣來容易知足,不像她二jiejie李允善,自從跟了沈念,三天兩頭的鬧騰,府上跟著一大堆的奴才婢子使喚,沈家二老出面定下來的國公府嫡女也被退了親。 她抬頭,想起來這還是在宮里頭,讓人瞧見了,壽王定是要為難他的,便勸道,“你快些回去吧,叫人瞧見了傳到壽王爺耳朵里,要為難你了?!?/br> 他冷笑,“你以為他為何放你出來?為的不就是這個,若不是故意讓我來見你,何必安排這一出?” 允淑有些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