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三娘子好奇,便問了當(dāng)中緣由。 那表嫂就笑言:夫妻二人,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人有些官場上的事兒確實不便與女人說,可女人掌家、做事、用銀子卻沒什么可以瞞著男人的。今日事,今日畢,做完了,和男人知會一聲,夫妻兩個心中都有了數(shù),家里的事就不會亂。 很簡單的幾句話,很通俗易懂的道理,可當(dāng)時三娘子聽了,卻深深的被打動了。 那是一種她明知得不到卻渴望得不得了的生活,因為得不到,所以她就把這樣的生活姿態(tài)深深的記在了腦海中。上一世的遺憾,或許在這一世能多少有些改變。 陸承廷低了頭,斂了神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直到三娘子被盯得都有些不自然了,他才忽然收回了目光,然后似隨意一般從腰間抽出了一張紙放在了三娘子的手中,說道,“大哥近日身體欠佳,若有什么大嫂那兒實在顧不上而你又特別著急的事,就去前院找一個叫余安的人,他應(yīng)該都能幫上。” “我盡量不會麻煩大嫂的,也盡量不麻煩二爺?shù)娜?。”三娘子話留一半,順勢還微垂了眼簾用余光掃了一下手中的東西,好像是一張銀票。 “無所謂什么麻煩不麻煩,你本就不是那種無中生有隨意攬事的性子,還有,那個你拿著,用來打點瑣事。”陸承廷說完,竟伸手捏了捏三娘子俏挺的鼻尖,然后轉(zhuǎn)身大步出了內(nèi)廂房。 三娘子愣愣的眨了眨眼,一邊用手輕輕的撫過了陸承廷方才捏過的鼻尖,一邊舉起了手中的銀票展開看去。 可忽然,三娘子猛得就瞪大了雙眸,屋子里頓時響起了她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一……一千……一千兩! 當(dāng)時子衿正拿著幾個箱籠的鑰匙準(zhǔn)備進來,是以在門口的時候,她就聽到里頭有三娘子的喘息聲。 子衿一驚,連連就沖了進來,卻見三娘子正對著手中的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在那兒大喘氣。 “夫人。怎么啦?”子衿趕緊跑上了前,湊過去一看,“這是銀票?。俊?/br> 一聽子衿的聲音,三娘子就清醒了一半,連忙深吸了一口氣又仔細(xì)的看了看那銀票,然后就緩緩的坐在了羅漢床邊。 一千兩啊,陸承廷真是大手筆,順手就丟給她一千兩讓她用來打、點、瑣、事! 說實話,三娘子會因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而這樣大驚小怪的其實也實屬正常,畢竟兩世為人,她真的還從未看過整張大面額的銀票。 沈家呢,雖然不至于窮到連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都拿不出手,但也絕對沒有富到可以隨隨便便給個宗婦一千兩去打點宅內(nèi)庶務(wù)的。 而許家呢,也不過就是小富小貴的,自己的爹爹那邊三娘子是不清楚,但秦氏那里,三娘子估摸著隨隨便便也不可能拿出一張整一千兩的銀票來。 這樣一想,她不由又覺得有點唏噓。 想之前,自己每個月緊緊巴巴省吃儉用,能攢下來二兩銀子已經(jīng)是很好的事兒了,可是區(qū)區(qū)二兩和現(xiàn)在手中攥著的這張銀票比起來…… 三娘子的手不禁又抖了起來,是那種氣不過比不上又不得不承認(rèn)陸承廷就是富貴加身的滿腹無奈。 而此時此刻,已經(jīng)匆匆走出內(nèi)院的陸承廷卻突然毫無征兆的“啊”了一聲停下了步子。 他后面本跟著兩個埋頭碎跑的小廝,結(jié)果陸承廷這一站定,兩個人都來不及收腳,就直接迎著陸承廷寬碩的背撞了上去。 “爺!” “二爺!” 謹(jǐn)言和樛(同究音)木異口同聲,見陸承廷皺著眉轉(zhuǎn)過了身,兩人驚得干脆都不敢去摸撞疼了的額頭。 “呃……有個事兒?!辈贿^陸承廷的躊躇,很明顯不是因為兩個小廝,而是另有其想。 “爺,您吩咐?!敝?jǐn)言看了樛木一眼,先一步開了口。 “去前頭和余安說一聲,讓他一會兒帶十張一百兩的銀票去桃花塢給二少夫人兌個散錢?!?/br> “???”謹(jǐn)言有點愣,爺吩咐的這句話他壓根兒沒聽懂。 不過很快的,一旁的樛木就暗中揣了他一腳接口道,“得嘞二爺,我?guī)投俜蛉伺軅€腿?!闭f罷,他就一溜煙兒的跑遠(yuǎn)了。 陸承廷看著樛木那個漸漸成了黑點的背影,又看看眼跟前還發(fā)著愣揉著屁股的謹(jǐn)言,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誒,這人機靈不機靈啊,真的是天生的! 話說,這一大早就收到了陸承廷親手給的一千兩,三娘子頓時覺得連干活兒都變得格外的來勁了。 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膫€箱籠。外加那八抬嫁妝,三娘子并了幾個丫鬟和瞿mama,收拾了足足兩個時辰,終于將一應(yīng)物件全部理了一遍。 該拿出來用的全都放進了廂房的各處柜子里,該收好的也一并放去了單mama指定的藏屋內(nèi),落了鎖的六把鑰匙,首飾、衣物這一類的她給了子佩管,剩下鎖那些大物件的鑰匙三娘子則交給了瞿mama。最后一把鎖了銀票契據(jù)之類貴重東西的鑰匙,三娘子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折騰完這些以后,三娘子才覺得腰酸背痛,餓得都快眼冒金星了。 索性這時候單mama貼心的進了屋。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三鮮面,笑道,“夫人先吃點軟食吧,容易克化。” 三娘子沖單mama點了點頭,只單獨留下了子佩,然后就遣了其他人下去用膳了。 “和我一塊兒吃點吧,這么大一碗,不吃完也是浪費了?!比镒右贿呎f,一邊從大碗里分出了半碗面,遞給了子佩。 “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跟著三娘子這些年,子佩已經(jīng)很了解三娘子的處事方式了。 三娘子笑著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放在她面前的碗道,“先吃面,吃完再說。” 子佩依言落了座。 熱面鮮爽,用了白椒吊味兒,微微的辣意抹去了魚蝦的腥臊和面條的堿苦,吃的三娘子贊不絕口。 不一會兒,主仆二人就同時擱了筷,見三娘子面前的碗已經(jīng)空得連湯汁都不剩了,子佩有些擔(dān)心道,“要不要給夫人先泡一壺消食茶來?” 誰知三娘子卻按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你別急,聽我囑咐你一件事。” “您說?!?/br> “想辦法,去宋姨娘那兒探一探儀姐兒的事?!边@個念頭,已經(jīng)在三娘子腦中兩天了。 “儀姐兒?”子佩一愣,“不是昱哥兒嗎?” “不是昱哥兒,是儀姐兒?!比镒釉僖淮慰隙?。 “奴婢不懂?!弊优灏櫰鹆嗣迹皟x姐兒是宋姨娘生的,雖是庶長女,可……夫人特意關(guān)心她是為了什么?” 三娘子竟也搖起了頭,略作沉思道,“說實話,我也拿不準(zhǔn)。所以讓你私下去打聽一下,這事兒不急,你看準(zhǔn)了機會再說。只是……那天晚上,四個孩子全在我這兒用膳,我看了一晚上,卻覺得儀姐兒乖巧懂事的有些不太合理?!?/br> “乖巧……”三娘子這樣一說,子佩隱隱也琢磨出了一些門道,“您這樣一說,還真是?!?/br> “那天我把昱哥兒留下的時候,儀姐兒是已經(jīng)出去了,可宋姨娘沖進來的時候卻是一臉的焦急。好像屋里的昱哥兒才是她嫡親的骨rou。對,她是宣氏的陪嫁,如今宣氏走了,留下個昱哥兒,宋姨娘待昱哥兒好那是人之常情,可我覺得,宋姨娘待昱哥兒好的有些過頭了。” “您這么說我倒也想起來了,那日最后是我掌燈引路送幾個姨娘回的聞雨軒,這一路,宋姨娘是一直牽著昱哥兒的手的,可儀姐兒卻走在了最后頭,一聲也沒吭過?!?/br> 三娘子聞言嘆了口氣,不知為何就想到了自己。 被寵的孩子才會無法無天驕縱乖張,而不受寵的孩子才會隱忍性子學(xué)乖博喜,不巧的是,這兩種育成方式她都經(jīng)歷過。正因為經(jīng)歷過,三娘子才覺得年僅五歲的儀姐兒懂事的有些奇怪。 “這個事急不得,如今聞雨軒那里還不是咱們能插足的地方,宋姨娘那兒還有個昱哥兒,咱們更不能打草驚蛇。瞧儀姐兒的樣子也不像是個多話的孩子,估計你還是要從丫鬟那兒下手。” 因為經(jīng)歷過,所以深有感觸。因為有了感觸,所以三娘子對儀姐兒就生出了好奇。 “夫人放心,我知道怎么辦?!?/br> “好。”三娘子點了點頭,“那你也下去吧,我睡一會兒,若未時末還沒醒你就喊一下我,我要去大嫂那兒辦事?!?/br> “是?!弊优鍛?yīng)聲后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退了出去,而三娘子則合衣靠在了羅漢床上閉目養(yǎng)神了起來。 其實她雖累了些,卻不至于困乏到想午睡,之所以拖延了時辰再去和裴湘月碰頭,是因為她知道裴一白今日過府肯定是專程來給世子爺診脈看病的。 她一個外人。不想?yún)⒑掀渲?,即便,其實她私心還挺想見見裴一白的,這一別,似乎已經(jīng)好幾年了,而這份情誼,從上一世開始,就惠利于她,讓她感激在心。 不過,令三娘子沒有預(yù)料到的是,她這算來算去故意往后延了的時間。竟還是和裴一白撞在了一塊兒。 “許孝熙?” 除了當(dāng)年姚氏偷偷摸摸的帶著她去了一趟百草堂之外,后來,三娘子也成過姚氏之美,還找裴一白請過兩次脈。 想他們兩人每回相見,時間雖短,可都是相聊甚歡的。裴一白是個不喜歡扭捏作態(tài)的,他總說,好好的人,有個名字不喊,非得叫娘子娘子的,真是空負(fù)花名。 三娘子聽了直笑。裴一白也是從那時開始就直呼她其名了。 “裴少醫(yī)?”三娘子抬頭看了看天色,日光微垂,暮色初起,分明已經(jīng)有些晚了,“你……大嫂說你下午要過來,可怎么這個點兒了才……” “醫(yī)館突然來了個絞腹難忍的病人,我就耽擱了?!睅啄瓴灰姡嵋话滓琅f的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骨出塵。一襲白衣,一只藥箱,俊朗的五官比起前幾年。少了青澀,多了塵染之韻,卻是無損他謫仙一般的華光,反倒讓人覺得他似沾上了一些人間煙火一般,變的更真實了。 但是,讓三娘子最為暖心的是,多年未見,只這一眼,他卻依然笑著直呼了她的名字,自然隨性,故人依舊。 “那你快進去吧。大嫂應(yīng)該等你很久了?!比镒诱f著就往邊上站了站,給裴一白讓出了道兒。 “你……哦對!”裴一白從剛才開始就蹙著眉,這會兒卻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已經(jīng)嫁給瘋子二……” “裴一白!” 可忽然,裴湘月的一聲喝令隔空而來,裴一白和三娘子聞言看去,見堂屋門口,裴湘月正凝神立在石階之上,遠(yuǎn)遠(yuǎn)的眺望著他們,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在著急還是在生氣。 “得得,我先進去。你……”裴一白說著低頭看了看三娘子的手腕,笑道,“若不急,你就待會兒,我給你把個脈?!?/br> 三娘子有些汗顏,不知為何裴一白對自己的脈象如此上心,便胡亂的點了點頭,然后沖他擺了手。 裴一白見狀,拎著藥箱大跨步的就進了屋,而三娘子也恭敬的上前給裴湘月行了個禮,然后滿眼歉意道。“我原以為裴少醫(yī)過了午時就會來,還特意晚了一會兒出門,誰知竟然還是撞到了一塊兒?!?/br> 裴湘月也有些無力的搖了搖頭笑道,“誒,他這個人啊,和他談時間約事情都是虛的,別說你了,連我這個親jiejie都是拿不準(zhǔn)他的。走吧,我先陪你去挑一挑丫鬟?!?/br> “大嫂,我改日再來吧,你還是先去陪著世子爺吧?!比镒佑行┬奶摿?。事有輕重緩急,世子爺?shù)氖聝嚎砷_不得半點玩笑。 誰知,裴湘月竟下了石階,輕輕的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緩聲道,“我?guī)湍闾羧?,你幫我換口氣……那屋子里全是藥味兒,我待了都大半天了,總也是要喘氣的?!?/br> 裴湘月的手細(xì)膩柔滑,可冷的要命,三娘子不禁抬頭看去。稀薄的暮色如一層珠光一般掃在她妝容精致的臉上,可是再多的玉簪粉,都蓋不住她從膚底透出的倦意,再艷的朱紅也掩不掉她唇角的清苦。 這個女人,心里壓了很多事兒,不能與人說,只能故作云淡風(fēng)輕的一笑泯之。 三娘子想了想,忽然反手握住了裴湘月的手,然后笑著沖她眨了眨眼道,“有大嫂幫我把關(guān),回去我就不怕單mama念叨我不會挑人了。若回頭有人用得不合心意,我就帶著人回來還給大嫂。” 人,還是不能繃得太緊,若繃的太緊,容易斷了心弦。 裴湘月怔怔的看著目光中巧笑倩兮的三娘子,心頭一軟,嘴角的笑意頃刻間就柔悅了起來,“你若信得過我,我便幫你過了眼,這些年,我別的本事倒也沒長,看人卻還是準(zhǔn)的?!?/br> “就等著大嫂的這句話呢?!比镒友谧煲恍?,云開日明。 兩人很快就來到了一個書房模樣的屋子里,裴湘月一邊張羅著三娘子先坐,一邊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三本小冊子,一一展開道,“這些都是年頭的時候才從官辦那里買進府的下人,出身什么大可以放心,都是干凈的,他們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進了府,不過都還沒領(lǐng)著具體的活兒,就等著哪兒缺人好方便補上?!?/br> 三娘子順勢看去,這三本全是名冊。上頭按著地域劃分,記錄著每個仆役的姓名、年齡、家族親眷之類的一些細(xì)節(jié),條條框框的一目了然。 這時,裴湘月又說道,“你呢先按著自己的喜好選好了人,我明兒上午再讓mama帶著人直接去桃花塢給你過目。” 三娘子聞言點了頭,然后一頁一頁的仔細(xì)看了過去,若有滿意的,她就用炭筆在頁腳打個記號,不過小半刻鐘的功夫,三娘子就挑齊了十二個丫鬟。隨即把冊子遞給了裴湘月。 裴湘月接過,前后翻了翻,然后指著其中三個人說道,“這個丫鬟如今在前院的花房做閑職,對養(yǎng)花護植倒是很有心得的,花房的管事mama已經(jīng)開口同我要了人。這個丫鬟呢大毛病沒有,不過以前是家中的獨女,后來爹爹犯了事兒才被貶為了奴,有點小姐做派,mama常來絮叨,說使喚不動。這最后一個呢上個月染了風(fēng)寒,請過了大夫也沒見多大的好轉(zhuǎn),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把她送去莊子上了。” 三娘子聞言不由暗暗佩服起了裴湘月的能耐,然后故作嬌嗔的說道,“嫂嫂記性這般好,不如就費神幫我挑兩個能干的吧?!?/br> “你啊……”裴湘月見了三娘子那瞇著眼憨笑的模樣,也是樂了,一邊重新翻起了冊子一邊和她閑聊道,“你來的時候和單mama都對過人數(shù)了嗎,十二個丫鬟夠了?” “和mama對過了,暫時夠了,人多了也沒地方安置。且大嫂這么能干,手底下什么都是現(xiàn)成的,若人還不夠,我隨時過來找大嫂討一個就成了?!边@句帶著些許討好的話,三娘子說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當(dāng)家主母這個活兒,其實真的不是人人都能挑得起來的重?fù)?dān)。就拿秦氏來說,很小的時候,三娘子總覺得如秦氏這般當(dāng)家主母其實就是耍耍威風(fēng),以尊壓賤罷了。但是長大以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主持中饋是個極考驗?zāi)苣偷摹?/br> 像分了家單住來帝都的許府真的已經(jīng)很小了,如此簡單的府宅,前后仆役加起來也有三十來號人,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家子的吃穿住用全都由秦氏一個人掌管打點,再加上邵陽縣那兒幾個莊子上的農(nóng)務(wù)瑣事,每天早上,秦氏光是聽管事mama回話都要聽整整大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