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然而卻沒人發(fā)覺,他的眼底,早已蔓延起一片森冷刺骨的寒意。 身后便是潺潺的溪水,緣著在岸邊,腳下已經(jīng)能夠感知到濕潤泥土的軟綿。在退下去唯有落水,退無可退,已經(jīng)沒有后路。 陸唯耀看著,笑的十分痛快:“在這府中,什么嫡庶尊卑先來后到都是空話。父親喜歡誰,誰便是嫡子高高在上,父親厭棄誰,就算再出身再好也不過是任人踐踏的爛土。你,聽懂了嗎?” “原來如此。”黎熙微微合上眼,好似已經(jīng)完全放棄。他的身形狼狽,幾乎無法站立,竟晃了兩晃,跌入水中。 濺起的水滴濕潤了陸唯耀的側(cè)臉,些微的冷意也終于讓他被憤怒攪亂的思緒變得平靜。他居高臨下審視著黎熙狼狽的模樣,然而下一秒,一句帶著惡意調(diào)笑的話語便傳到了耳旁。 “陸唯耀,千萬,別回頭哦?!?/br> 第57章 侯門世家打臉?biāo)缴幽泻螅?) 森冷的腔調(diào)夾雜著昭然的惡意讓陸維耀心生戰(zhàn)栗。他下意識后退一步試圖避開黎熙灼然的目光,但卻不小心絆倒,摔在岸邊的濕泥里。 “大公子!”侍女尖叫一聲,連忙上前將陸維耀扶起,場面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帶著怒意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骸斑@是在做什么!” 眾人回頭,竟看見陸侯爺就站在不遠(yuǎn)處,身邊還跟著兩個年輕公子,頓時都呆住了。 陸維耀心里一跳,而后便立刻跪下行禮,臉上原本志得意滿的神色也消失殆盡,變得倉皇失措。 這兩個年輕公子他熟悉的很,正是他母親和陸云晞生母母家的人。只是不巧的是,這二人均是嫡出,父親又是陸云晞母親的親生哥哥??粗@兩人身上顏色清淡的衣衫和緊緊皺起的眉頭,陸維耀一下子便猜出他們?yōu)楹味鴣怼?/br> 還有三天是先侯夫人忌日,作為母家,他們定然是來商議祭禮事宜。原本此事可大可小,但他今日為了強(qiáng)壓黎熙一頭偏偏盛裝,的確壞了規(guī)矩。況且更重要的是,他剛剛脫口而出的話,他們聽見了多少? 父親定然不會責(zé)怪,就怕這二位表兄回去之后把話傳到外祖母二中。那位老太太本就對自己和母親不喜,若是知道今兒的事,更不曉得會用出什么法子嘲諷磋磨。 緊咬住下唇,陸維耀的額頭滲出冷汗,極力思索要如何應(yīng)對。 而還在溪中的黎熙則是慢條斯理的從水中站起,走上前去,躬身一禮:“父親安好,云晞回來了?!?/br> “哼。”陸候面上慍色依舊,但在外客面前依然按捺住沒有發(fā)火,只是冷聲道:“回來便回來,鬧成這樣算什么!” 這一句話,便是打算將所有的錯都推在黎熙身上。 其實他一早就進(jìn)了園子,陸維耀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雖然他知曉這話有多么放肆,但是卻并不想深究。 對于陸云晞這個嫡子,陸候的感情很復(fù)雜,甚至還有些微妙的忌憚與憎惡。雖然念著發(fā)妻和血緣之故也多少有些憐惜,可一想到相士的批注和他在府時的種種不順,心里便難免有些疙瘩。 而另一方面,他也著實心疼陸維耀。這樣漂亮可人的孩子,本應(yīng)是侯府正經(jīng)的掌上明珠,卻礙著身份無法相認(rèn),連名分都要隔著一層親疏??v然設(shè)法上了族譜,可依舊不能讓他被宗族認(rèn)可,這些年真的太過辛苦。 因此,即便是陸維耀僭越有錯,他也不想深究。 而陸維耀也完全明白陸候心思,略定了心神,湊到他身邊,拉住他的衣袖,好似犯了錯的孩子一般小聲囁嚅道:“爹爹,兩位表哥?!?/br> 帶著懇求的絕色臉龐,一顧一盼皆是楚楚動人。兩位表少爺對視一眼,也不忍太過苛責(zé)。 先侯夫人過世以后,繼侯夫人作為續(xù)弦嫁進(jìn)侯府,兩家姻親關(guān)系未變,他們和陸維耀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雖然明白這樣不對,但在親疏上到底傾向了他,也都沉默不語。 黎熙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四個人演戲,心里不免生出一絲悲意。 原世界中,陸云晞輸給陸維耀一點都不冤。周遭之人皆如此是非不分顛倒黑白,生父更是將他看作塵埃泥土視若無物,再天資聰穎學(xué)識滿腹又能如何? 終究是算得盡天機(jī),敵不過人心。 “罷了,送大少爺回房。另外熬些姜湯,正是風(fēng)大的時候,別著了風(fēng)寒。”沒有注意到黎熙的神色變化,侯爺擺擺手,示意侍女將陸維耀帶走。 兩位堂兄也心照不宣,甚至還偷偷為陸維耀逃過責(zé)罰而松了口氣。 陸維耀小聲告退,而后便在侍女的攙扶下準(zhǔn)備離開。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得意的看了黎熙一眼,嘴唇無聲闔動:“認(rèn)命吧,你在這里什么都不是?!?/br> 他身側(cè)的貼身侍女也適時露出一個譏諷的眼神,看著黎熙的模樣好似再看一個笑話。 “呵?!崩栉跻姞钊滩蛔∴托Τ雎暋K蝗簧焓?,用力推開陸維耀身旁的侍女,而后便抬起腳狠狠地將陸維耀踹倒在地上。 “沒有和我母親贖罪之前,你哪兒都不能去!”不等陸維耀反應(yīng)過來,黎熙又是一腳踩在他的胸口,低下身子,狠狠地扇了他的臉一巴掌。 “?。 标懢S耀尖叫出聲。兩位表少爺也被黎熙的粗暴手段嚇到,至于圍繞在身旁的侍從侍女更是亂成一團(tuán)。 “孽障!你瘋了!”陸候上前一步將黎熙拉開,同時把陸維耀護(hù)在身后,舉起的手幾乎要打在黎熙臉上。 然而黎熙卻干脆揚起臉,一動不動,毫無躲閃的意思,疾聲說道:“是您瘋了……” 然而話沒說完,就被陸候氣急敗壞的打斷:“混賬東西,窮鄉(xiāng)僻野呆久了,連規(guī)矩是什么都不知道?當(dāng)著我面就敢欺負(fù)兄長,是要翻了天嗎?就算今兒有客在此,我也不能姑息。來人,上家法,打過三十鞭子之后給我把他關(guān)到祠堂悔過!” “是!”侍從應(yīng)聲離開。而黎熙則被人按住肩膀跪在地上。 陸維耀身上臉上皆覺十分痛楚,不由得捏住陸候衣角小聲哭泣。 原本就是最疼愛的兒子,眼下受了傷,又挨了委屈,自然是心疼不已。在看看被強(qiáng)壓著跪在地上的黎熙,陸候不由得怒意更勝,抄起鞭子命令:“陸云晞,跟你兄長認(rèn)錯!” “我拒絕!”黎熙抬起頭和他對視,語氣急促的說道:“陸維耀身為養(yǎng)子,枉顧身份人倫,恣意打壓侮辱嫡系血脈,此為不尊。先主母忌日,穿紅著綠毫無緬懷之意,此為不孝。待嫁雙兒,光天化日之下在內(nèi)外院交界之地吟詞唱曲兒以表春心,此為不賢。如此不尊不孝不賢,卻沒有絲毫悔意,早該按家規(guī)嚴(yán)懲,您卻不聞不問。云晞迫不得已,為母親鳴不平,卻要因此被您訓(xùn)斥。今日兩位表兄在此,我便問您一句,您這般態(tài)度是欲將我母親至于何地?又是至陸家聲望名譽(yù)至于何地?更別說此事要是傳出府外,那便是御史彈劾構(gòu)陷的罪名,圣上若是追究下來,整個家族都要因您治家不嚴(yán)而一并獲罪?,F(xiàn)下不管,難不成要等到禍患上門再追悔莫及?陸家百年聲譽(yù),怎容一個養(yǎng)子如此糟蹋!” 字字在理,句句誅心。黎熙的一番話看似放肆,卻處處占了一個理字。陸維耀在受寵,也敵不過人倫。陸候的心再偏,也不能枉顧法紀(jì)。 一時間,陸候竟無言以對,臉上青紅交加。手中舉起的鞭子打也不是,放下亦丟面子。 大周嫡庶身份界線嚴(yán)明,當(dāng)今圣上更是對不顧人倫的朝臣反感異常。 這也是為何當(dāng)年繼侯夫人偷換概念,讓陸維耀在族譜上占了黎熙長子身份時陸候默許的原因。 若是被圣上知曉因相士之言便將年幼嫡子流放,他的官途恐怕也要就此斷絕。 謊言重復(fù)多了便會成為真相。繼侯夫人的一出鳩占鵲巢不僅欺騙了眾人,就連知根知底的陸候也甘愿沉溺,只當(dāng)陸維耀是自己的嫡出子嗣。 這樣的念頭已經(jīng)維持十余年,而今天黎熙的一番話將所有的掩飾盡數(shù)戳破,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這讓陸候想要繼續(xù)裝傻都不可能。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古人的話也不盡然,說到底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謬論。人活著就這么短短幾十年,縱結(jié)發(fā)情誼再深,又如何能敵共枕十年?” 黎熙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三分壓抑三分悵然四分痛徹肺腑:“再過三日,便是母親的忌日。這園子亦是當(dāng)年您與她的結(jié)緣之地,兩位表兄幼時也曾在此同云晞一起陪在母親膝前玩耍。如今物是人非,可不都變了嗎……” 壓抑著悲意的哽咽讓侯爺心口一緊,頃刻間生出萬般滋味。 少年跪倒在桃樹之下,縱形容狼狽,脊背卻倔強(qiáng)的挺得比直。 素衣墨發(fā),一雙昳麗的丹鳳眼猶如寒潭之中的冷玉,只消一眼便能奪了人的心魂,就連這一園子嬌艷的桃花也不過是他身后的陪襯。 十五歲,又是個雙兒,正是雌雄難辨的好年紀(jì),與生母相似的五官好似跨過了時間與空間流逝,讓陸候回到了數(shù)十年前與先侯夫人的初見場面。 大周第一才女,性子又是極溫柔賢淑。雖然婚后日子稍顯平淡,可畢竟是少年憧憬,也是恩愛非常。 原本在繼侯夫人入府之后,他便不再念起這個發(fā)妻??扇缃窨粗x家多年的嫡子,用這般神似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面前,竟不由自主的回憶起當(dāng)年的恬淡。 的確,在發(fā)妻去世以后,縱有再多如花美眷嬌言軟語,也無人能如她一樣同自己琴瑟和鳴、紅袖添香。 世人皆道他對發(fā)妻情深義重,可誰又知他卻已然將她遺忘了整整十?dāng)?shù)年。甚至因過于寵愛長子,連她的忌日被褻瀆都能輕描淡寫的放過。至于陸云晞這個她留下來的孩子,更是不聞不問多年,如今回了府,也沒有給他該有的尊貴榮耀。 與公與私,到底都是他辜負(fù)了這母子兩。 侯爺神色微楞,一時間竟不敢和黎熙對視。至于兩位表少爺也亦是收斂了神色,唏噓不已。 “罷了。這些年你長大了?!绷季茫懞蚍畔率种械谋拮?,神色間有些疲憊:“把大少爺送去祠堂,沐浴齋戒抄寫經(jīng)文以盡孝道,直至夫人忌日過后,方可出來。至于陸云晞……你既想念你母親,明日我命人帶你去瞧瞧她。” “父親!”陸維耀不敢置信的喊出聲。他根本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父親竟然要把他關(guān)去祠堂?還是因為陸云晞這個克親克己的不詳災(zāi)星? 陸維耀連忙抓住陸候的袖口懇求,同時也不停的用眼神暗示兩位表兄,希望他們能為自己說話。 可陸候卻只是低聲嘆息了一聲,然而便自顧自的轉(zhuǎn)身離開。至于兩位表少爺也連忙跟在他后面,一并走了。 鬧劇結(jié)束,原本熱鬧的園子突然變得冷落起來,黎熙從地上站起,看著即將被人送去祠堂的陸維耀,故意囑咐了一句:“抄經(jīng)文的時候記得多用點心思,這樣佛祖才能多多保佑?!?/br> “陸云晞你這個卑鄙小人!”陸維耀恨得咬牙切齒,但終究不敢再動。 “彼此彼此,咱們來日子方長。”黎熙笑著回答,最后四個字說的極為意味深長。 而陸維耀看著他臉上的笑容,身體竟不由自主生出寒意,心頭更是蒙上一層不安的陰影。 嬛瑯園 繼侯夫人坐在主位聽著手下嬤嬤的傳話微微皺起了眉:“所以侯爺因為陸云晞懲罰了耀兒?” “也不算懲罰。”嬤嬤小心翼翼的思索著合適的措辭:“就是名義上禁足,實則早就派人安排好了。吃穿用度全都不缺,您別多心,侯爺還是心疼大少爺?shù)?。不過是被二公子拿住了話,所以才不得不做些面上的遮掩?!?/br> “哼,面上的遮掩?”繼侯夫人冷哼一聲,眼底多了幾分寒意:“你既知道他連侯爺都能用話拿住,怎的還敢這般不上不下的稱呼二公子?” “這……”管事嬤嬤啞口無言,訥訥的站著不知該如何回話。 “下去吧!”繼侯夫人甩了袖子趕人,而后被捧著茶杯發(fā)起呆來。 這個陸云晞著實讓她大吃一驚。在接人回府前,她便派人仔細(xì)調(diào)查過。 都言陸云晞除了在念書上比人多些聰慧,其他皆是泛泛,并無所長。而他剛進(jìn)府時,自己也有所試探,得出的結(jié)論亦是相同。所以才放心的任由兒子胡鬧。 可不成想,卻讓陸維耀在他手中翻了船。 難不成他一直在同自己演戲? 否則便怎么也無法解釋,緣何不過兩個時辰,那個不善言辭的陸云晞便跟換了個人一般伶牙俐齒、步步謀算。 該死,繼侯夫人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茶杯,揚聲叫貼身婢女進(jìn)來,小聲耳語了一番。 “可這樣做會不會……”侍女有些遲疑。 “只能這樣。侯爺最看重面子,耀兒今兒又是當(dāng)著兩位表少爺?shù)拿娉邢碌腻e處,若不受些委屈,恐怕這事兒過不去。不過侯爺心軟,又是真心疼愛,見他吃了苦,定然心里過不去。介時咱們再敲敲邊鼓,眼下的孰是孰非可就做不得準(zhǔn)數(shù)了?!?/br> 從茶杯中挑出一根參須放在手邊的碟中,而后又自壺里倒出更完整的一段,繼侯夫人微微一笑,慢條斯理的說道:“從這兒丟的,咱們可以從另一邊找補(bǔ)。叫耀兒安下心,我定會為他做主。” 而另一邊的黎熙也回到自己院子中。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繼侯夫人為黎熙安排的住所位置十分微妙。雖緊挨著外書房,卻依舊屬于女眷所住的內(nèi)院。至于庭院中的布置,更是耐人尋味。 尤其是左首的一座貔貅石雕,龍頭、馬身、麟腳無一不是精致非常,寓意也看似不錯,有招財辟邪之意,可實則確實暗藏譏諷。 在大周,唯有商人才會喜好用貔貅鎮(zhèn)宅。然士農(nóng)工商,商者雖錢財盛,身份卻最為低下,被稱為偏門。繼侯夫人在此放這樣一尊瑞獸,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含章閣。”黎熙抬頭看了一眼牌匾上的字,果然同樣妙不可言。 《易經(jīng)》有云:六三,含章可貞?;驈耐跏?,無成有終。意思是含蓄的為人處世,縱使沒有什么成績,也能得個善終。 所以,繼侯夫人這是在警告自己? “呵,有點意思?!崩栉踺p笑一聲,而后便邁過門檻走了進(jìn)去。 和屋外處處帶著暗示不同,屋內(nèi)的拾掇的極為奢華貴重,地面是暖玉雕成的地磚,頭頂?shù)陌私橇鹆m燈用的是時下最價值不菲的東洋琉璃。至于那些鑲嵌著象牙裝飾的楠木家具,更是雕工繁復(fù),令人嘆為觀止,愈發(fā)襯得擺在一旁的他從老家?guī)硇欣畹暮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