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兌氣憤之極，再也不肯開口說話。

    幾人忙重新趕來田鳩投河的地方，卻只見河岸邊一攤鮮血，河上船只往來穿梭，不見人影。

    楚國水系縱橫，郢都城內(nèi)所有的河流、湖泊均交叉連系在一起，又有多條明道、暗道與城外的云夢澤、長江、漢水、沮漳河等相通，田鳩這一投下水去，也不知道被暗流沖到了哪里，怕是再也難以打撈到，最終喂了大魚，尸骨無存。

    孟說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影，便道：“你先押他去官署?！备箖兜溃骸安唬銈儾荒茏ノ?。我……我是墨者?！?/br>
    墨家有自己的法律，但往往比諸侯國法律更嚴(yán)酷。墨者犯法，通常都由墨家巨子自行處置。

    孟說聞言，便與庸芮押著腹兌回來十里鋪客棧，進來司馬錯房間，開門見山地問道：“腹兌是墨者么？”

    司馬錯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見腹兌手上、衣襟上均有血，被庸芮執(zhí)在一旁，料來是闖了大禍，若不承認(rèn)是墨者，他便會立即被逮去官署，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是，腹兌是腹巨子之子，自小就是墨者。”

    孟說道：“那么你也是墨者？”司馬錯道：“我不是?！?/br>
    他對自己的身份有著極強的榮譽感，不愿意靠撒謊脫身，料想到了這個地步，再也難以在楚國待下去，索性實話實說，道：“我跟孟宮正一樣，也是軍人，不過我是秦國的軍人，這次是受我國大王之命來協(xié)助唐先生辦事。我和腹兌化裝成富家子，只是要掩人耳目，方便行事?！?/br>
    孟說道：“既然唐姑果是你們楚國之行的主事之人，他意外被殺，你們?yōu)楹芜€滯留在這里？”司馬錯道：“我們已經(jīng)派人回秦國稟報，正在各自等大王和腹巨子的命令?！?/br>
    孟說道：“那么田鳩呢？”司馬錯道：“田鳩是前任巨子田巨子的獨子，向來獨來獨往?！?/br>
    田巨子就是田襄子，是孟說祖父孟勝在自殺前親自選定的巨子繼承人。

    孟說道：“腹兌剛剛殺傷了田鳩，田鳩自己投河而死。”

    他本以為司馬錯會萬分錯愕，但對方卻一點也不驚訝，只默默看了腹兌一眼。

    腹兌道：“不是我要殺他，是他非逼得我殺他。”

    孟說轉(zhuǎn)頭道：“先帶他回他自己房間?！钡扔管菍⒏箖锻献撸险f這才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肯說也無妨，我會立即以間諜罪名逮捕你，以殺人罪名逮捕腹兌?！?/br>
    司馬錯正色道：“宮正君可以逮捕我，我是軍人，敢來楚國，就已經(jīng)有赴死的準(zhǔn)備。但腹兌是墨者，按照慣例，墨者傷人、殺人都由墨家巨子處置。”孟說道：“這我自然知道。可腹兌和你之前不是都一再強調(diào)跟墨家無關(guān)么？我怎么知道你現(xiàn)在不是為了幫腹兌逃脫楚國法律才假稱他是墨者？我看得出他很享受眼前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br>
    司馬錯急道：“腹兌的確是墨者，田鳩跟他爭吵，也是認(rèn)為他違背了墨者清苦的原則?！?/br>
    他知道如果不說實話證實腹兌的墨者身份，勢必難以脫身，只得道：“墨家的事，具體情形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聽說腹巨子多病，已經(jīng)開始在眾弟子中挑選繼任。田鳩在墨者中聲望很高，是下任巨子的有力人選。腹兌一直有心從他父親那里繼承巨子之位，對田鳩多少有些忌恨?！?/br>
    孟說道：“可墨家教規(guī)森嚴(yán)，選任巨子并非公選，而是由上任巨子任命。田鳩威望再高，如果腹巨子指名腹兌繼任，他也只能遵從?！彼抉R錯道：“是，但許多墨者不服氣，分化為兩派，不少反對派甚至因此離開了秦國。所以這次腹巨子同時派腹兌和田鳩出來，也隱有考查兩個人表現(xiàn)的意思?！?/br>
    孟說道：“那么你為何對田鳩之死一點也不驚訝呢？”司馬錯道：“孟宮正是孟巨子后人，論起來也不是外人，我愿意實言相告，但請放了腹兌?！?/br>
    孟說心道：“腹兌是墨者，理該放他走。墨家法律，傷人者刑，殺人者死，他回去秦國也難逃一死。若腹巨子袒護親子，等于公然破壞教規(guī)，從此再無聲譽可言。但無論腹兌結(jié)局如何，這都是墨家內(nèi)部事務(wù)，輪不到我來插手?！碑?dāng)即應(yīng)允道：“好，我答應(yīng)你，稍后就派人押送他到秦國邊境?！?/br>
    司馬錯道：“腹兌和田鳩二人之爭，不光是巨子位之爭，還關(guān)系墨家的派系之爭。田鳩那一派，還是墨子“兼愛非攻”的那一套。而腹兌這派，則支持秦國統(tǒng)一六國，認(rèn)為只有天下一統(tǒng)，才不會再有戰(zhàn)爭。我國大王自然要支持腹兌，所以這次派我來楚國，實際上是要我暗中殺死田鳩，為腹兌除去競爭對手。但田鳩警覺性很高，一路不與我們同行，到楚國后也不同住，極少露面，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下手?！?/br>
    孟說又想起那個滿天星光的晚上來，田鳩在門前的槐樹下與他相對而坐，問了一番話。雖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孟說卻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情感起伏。也許即使他是堅定的田派，也對多艱的時局感到茫然，所以才來問孟說的看法。可他為什么偏偏選了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孟說呢？僅僅因為他們都是墨家巨子的后人么？

    沉思許久，孟說才問道：“唐姑果知道你此行的真正目的么？”司馬錯不答，但分明就是默認(rèn)了。

    孟說這才知道田鳩為何不等待救助，而是要投水自殺——他一定是明白了過來，原來同伴想要他死。他知道自己受了重傷，再也無力回去秦國，所以干脆投水自殺，他死了，也就等于腹兌死了。即使腹兌有父親腹巨子庇護，僥幸不死，但腹派在道義上也完全被打敗了，他的田派自然會大占上風(fēng)。這人其貌不揚，看起來呆頭呆腦、木訥寡言，卻能在傷重的時候考慮得如此深遠，當(dāng)真是人不可貌相。

    孟說問道：“多謝司馬君直言相告，這就請跟我走吧?！睅抉R錯出來，命庸芮送腹兌到司馬屈匄處，請屈匄派一隊士卒押其出境。

    腹兌聽說可以回去秦國，頗見喜色，又指著司馬錯問道：“他呢？”

    孟說道：“他是秦國軍人，不得允準(zhǔn)擅自進入楚國，按例要當(dāng)間諜處置。你放心，他不會被處死，只會被扣押起來審問，皮rou之苦是免不了的?！彼鞄抉R錯到大獄囚禁。

    回來王宮時，正好遇到屈平，屈平喜滋滋地道：“那法子成了，令尹奏明了大王，大王也批準(zhǔn)了?！?/br>
    孟說問道：“大王同意放齊國質(zhì)子田文回去齊國么？”屈平點點頭，道：“今晚就會連夜派兵押解他去邊境。田忌那邊查得如何？”

    孟說道：“一無所獲。你姊姊和南宮正現(xiàn)下都應(yīng)該在我家里，屈莫敖稍等我一下?！钡酵鯇m中的住處取了太子槐贈送的玉璧，與屈平一道回來家中。

    剛拐上街口，就見到纏子率領(lǐng)眾衛(wèi)士笑嘻嘻地迎了上來，不過都換上了便服。

    纏子笑道：“宮正君放心，南宮正已安排妥當(dāng)，那筼筜敢再來，定教他有來無回?！泵险f道：“辛苦各位了。”

    他見屈平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問道：“屈莫敖認(rèn)為筼筜不會再來么？”屈平道：“宮正君可別小瞧了筼筜，他雖然賭強好勝，但卻是個機靈人，壽宴不日即到，他既意在和氏璧，絕不會因小失大。”

    事情果真如屈平所料，筼筜接連三日都沒有出現(xiàn)。孟說見如此下去只是徒然消耗人力，便令埋伏的衛(wèi)士撤去，依舊將玉璧送回王宮住處，自己專心安排令尹府中的壽宴。

    08

    齊國質(zhì)子田文被秘密遣送出郢都后三日，田忌才得知了消息，立即主動向令尹昭陽辭行。昭陽雖然尚不能肯定田忌是否真的與筼筜勾結(jié)，計劃為齊國盜取和氏璧，但對方確實有種種可疑之處，現(xiàn)下肯主動退讓，總比撕破臉皮從此絕交要好，于是也不再挽留。田忌自率隨從回去楚國的江南封地。十年后，齊威王死，齊宣王即位，田忌終究還是受召回齊國復(fù)職。田文則繼承了父親田嬰的爵位，廣召門客，成為著名的孟嘗君。這是后話。

    如此一來，齊國和秦國兩方覬覦和氏璧的勢力均被擊破。這可是諸侯國中最強的兩個大國，齊、秦?zé)o力再奪和氏璧，魏國、韓國以及遠在北方的趙國、燕國就更不用提了。局面豁然開朗，令尹昭陽陰郁了許久的臉上也一下子雨過天晴起來。

    知情人諸如孟說、屈平等人仍然忌憚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筼筜，雖然心中期盼他已經(jīng)跟隨田忌離開，但又知道他絕不是主動放棄的人，所以依舊將其視為大敵，昭府內(nèi)外的許多防范措施都是刻意針對他而為。

    09

    令尹夫人南娟的壽宴終于如期在昭府舉行。男主人是位高權(quán)重的令尹，女主人則是未來王后的親姊姊，郢都城中稍微有些頭臉的人物自然都要趕來巴結(jié)。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想來的人就都能來。昭陽事先早擬定了一份賓客名單，只有名單上的受到邀請的人才能進入昭府。

    周人禮俗，飲酒須在晚上。楚人雖然不受約束，但大型宴會也是習(xí)慣從傍晚天黑時開始，一般要鬧到半夜。下午申時，陸續(xù)有賓客到來。負(fù)責(zé)昭府宿衛(wèi)的孟說和南杉高度緊張，親自站在門口查驗賓客身份。

    孟說跟南杉、屈平等人合議，為防止竊璧者混入昭府，已經(jīng)做了大量準(zhǔn)備——居住在昭府的所有人都被登記，每個人都發(fā)了一枚木牌系在腰間。木牌是同一根楠木制成，有獨特的紋理，旁人難以仿冒。不同身份的人，佩戴不同顏色的木牌：令尹昭陽、夫人南娟、獨子昭魚等家眷掛紅牌；門客如陳軫、甘茂、張儀等掛黑牌；婢女、仆人掛黃牌，有資格進入廳堂服侍的奴仆的黃腰牌上則另加兩道紅杠。每枚木牌上都刻有名字，衛(wèi)士可以隨時查驗，沒有木牌者當(dāng)場處死。拜壽的賓客中，主人掛綠牌，隨從掛紫牌。

    昭府內(nèi)又被分為數(shù)區(qū)，像宴會廳這樣重要的地方，只有掛紅牌、綠牌、黑牌者以及掛黃紅腰牌的心腹奴仆才能進入。掛紫牌的隨從們則會被集中在南邊的一座院子中，限制出入行走。那院子原是供貴客居住的代舍，正好田忌離開后空了出來，獨立封閉，大門處有衛(wèi)士嚴(yán)密監(jiān)視，是理想的軟禁之所。

    如此一來，賓客中無論誰想盜取和氏璧，他和手下被不同顏色的腰牌區(qū)別開，又被地域隔開，無法來回通傳消息，各自勢單力孤，難成其事。即使是筼筜這樣身手了得的神偷，也不可能憑空而降，多半要靠化裝成賓客隨從混進府中，但即使他混了進來，也只能是被軟禁在院子中，難有作為。為了準(zhǔn)備這個宴會，孟說幾人反復(fù)商議，才想出了這個法子，可謂煞費苦心。

    守衛(wèi)外圍大門等要害之處的都是孟說臨時從王宮調(diào)來的心腹衛(wèi)士，防止昭府內(nèi)有人徇私，與外人勾結(jié)。除了安排一隊隊衛(wèi)士往來交叉巡視外，孟說還命人在府門兩旁用木頭臨時搭建起了兩座瞭望臺，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宴會廳前院的情形。瞭望臺上各安排有兩名衛(wèi)士，專門負(fù)責(zé)監(jiān)視異常動靜。

    太陽落山時，賓客差不多都已經(jīng)趕到。極為意外的是，孟說居然看到了趙太子趙雍，帶著數(shù)名隨從昂然而來，忙上前攔住，道：“我不記得賓客名單上有主富君的名字?！?/br>
    趙雍笑道：“我是趙國太子趙雍，憑這個身份能不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