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帝不喜寧禮，這是許多宮人敢輕視他、克扣他的吃食用度的原因。但阿綿喜歡寧禮，她時常會來看他，伏在他腿間聽他講故事，更甚者在不愿趕回柔福宮時會偶爾宿在這里。

    阿綿身為安儀郡主，深得元寧帝和太子喜愛，這是皇宮眾人都知曉的。她來這里來得勤了，負(fù)責(zé)置辦各宮事務(wù)的內(nèi)司便也不敢怠慢了這位七殿下。該有的東西和宮人都一應(yīng)送了過來，漸漸的，寧禮在宮中便也有了一分地位，雖然這地位來自一個如今不過七歲的小姑娘。

    憶起舊事，寧禮眼中似乎透出一股暖意。

    “明日，讓阿綿過來吧。”

    第二十一章

    元寧帝沒有理會致遠(yuǎn)侯和他叫來的那幾個老臣，任他們吹了一下午的冷風(fēng)，聽說回去之后就都病倒了，紛紛告假。

    得知后元寧帝大笑一番，言語間對那幾個臣子多有奚落，傳到其他大臣們耳中不免覺得有些心寒。但天地君親師的思想已在他們腦中根深蒂固，都是一些嚴(yán)守三綱五常的讀書人，元寧帝又有家傳特殊病癥，只要不釀成大禍，他們還是會擁戴這個皇帝的。

    這件事傳到程家老夫人耳中時已是兩天后，還是三房朱氏一時嘴快說出來的。

    老夫人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先帝的荒唐事早不知聽了多少，但涉及到阿綿還是微傾了身子，“我的乖孫女沒事吧？”

    李氏記吃不記打的性子還是沒改，當(dāng)即嗤笑道：“您的乖孫女哪能有事呢，宮里幾尊大佛護(hù)著，就是被嚇傻了也能一輩子衣食無憂”。

    程王氏狠狠瞪她一眼，本來就因見不著女兒而心慌，李氏偏撞槍口上來，“大嫂何必妄自菲薄，不說阿綿有誰護(hù)著，若是阿婉阿妍出了什么事，大嫂你舍不得白費(fèi)力，我們二房也能幫你養(yǎng)一輩子?！?/br>
    她向來是個大氣知禮的性子，這回被李氏一激，竟也說出了這么難聽的話來。

    朱氏和道：“說的是呢，不過以大嫂的厲害，怕是人真傻了也能賣出那么幾分價錢來?！?/br>
    “行了行了！”老夫人見她們話越說越難聽，什么傻了賣了的，就算程妍她們不是她嫡親的孫女聽著也覺得刺耳，“好在孩子們不在場，要是她們在你們也能說出這話兒，老婆子也不顧你們什么面子，一個個都給我跪祠堂去！”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一點規(guī)矩也不懂。”老夫人一一掃過面前的幾個兒媳，經(jīng)過程王氏時稍微放柔，示意道，“我也知道你擔(dān)心，怪道這兩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先回去歇著吧，有什么消息便遣人告訴一聲。”

    “是，母親?！背掏跏献灾B(tài)，一福神帶著丫鬟回房了。

    李氏撇撇嘴，轉(zhuǎn)頭聽見老夫人讓她和朱氏一起到小佛堂去誦經(jīng)，說是要去去她們的躁氣。

    她內(nèi)心忿忿不平，就因為王氏有個當(dāng)郡主的好女兒，老夫人連罰人都要跳過她。憑甚么，就憑王氏女兒要乖覺幾分？

    在宮中的阿綿并不像他人想的那般受了驚嚇或萬分煎熬，除了每天中午時分固定要和元寧帝一起用午膳再在他的督促下一起看會兒書或練字之外，她還是十分自由的。

    她在宮中幾乎毫無限制，畢竟元寧帝和太子三皇子寵愛她，皇后也盡量順著她，其他宮妃更是不敢觸其鋒芒。

    阿綿去找了兩次長公主，但長公主并不見她。據(jù)香兒探聽，說是長公主對她心有埋怨，說她既然在場，當(dāng)時為何不攔住陛下。

    香兒回稟時不平道：“長公主殿下也不想想，小姐你才多大啊，陛下當(dāng)時又是盛怒，你哪攔得住呢，若是陛下發(fā)病之下再傷了你可怎么辦？”

    沒錯，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元寧帝是被駙馬刺激得發(fā)了病才做出那些舉動的，沒人覺得那時的陛下還保有理智。

    阿綿微微斂目，“算了，大jiejie也是傷心，我晚些再去找她吧?！?/br>
    正好寧禮相邀，阿綿就去了他宮中。

    寧禮正在作畫，他雙手執(zhí)筆，筆觸緩慢而堅定地逶迤于宣紙，漸漸一副獨(dú)具匠心的潑墨山水畫便躍然紙上。阿綿站著看了許久，待畫成才拍手道：“七叔叔畫得真好?！?/br>
    寧禮回頭看她，接過侍女遞來的濕帕，邊道：“喜歡，我便教你。”

    “雙手作畫哪是那么容易學(xué)的呢?！卑⒕d雙手撐頜抵在桌上，笑得爛漫，“也只有七叔叔這種有天賦的人才能輕易掌握，我只要粗通皮毛就夠了，對了毛球呢？”

    寧禮驚才絕艷，阿綿早有領(lǐng)教。她不止一次唏噓他的身世和殘缺，心道也許上天并不愿一人太過完美，所以收回了他的健全，并給予他一個并不算愉快的童年。

    “院子里玩耍，侍女陪著?！?/br>
    阿綿跑去窗邊，果然看見一個雪白的團(tuán)子在侍女的引導(dǎo)下戲耍，不時撲向隨花起舞的蝴蝶。

    “胖了許多，可惜我不能和它一起玩兒?！卑⒕d惋惜，她對這些小動物最是喜愛不過了。

    寧禮控制輪椅移向窗邊，已值秋末，窗外不再如夏季那般姹紫嫣紅。到處是枯黃卷曲的落葉，挺著最后一絲生機(jī)的花草也被毛球糟蹋得亂七八糟。

    一點秋意襲來，寧禮凝視阿綿的側(cè)臉。她的臉上還帶著適才的笑容，露出一邊的酒窩來，顯得尤其天真可愛。鴉羽般密長的睫毛隨著主人的動作上下舞動，襯得那雙明眸更加燦爛起來。

    他伸手拿下阿綿發(fā)間的葉片，“去外面走走?！?/br>
    阿綿應(yīng)聲，推著他的輪椅，并讓香兒等人遠(yuǎn)遠(yuǎn)墜在后面。

    “七叔叔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封地了?！卑⒕d盡量活躍氣氛，“我今天看陛下在想你的封號和封地，你應(yīng)該能出宮啦?！?/br>
    她知道寧禮在宮中待遇并不怎么好，雖然不舍，但還是由衷希望這位七叔叔能離開京城。

    如果能被封王，擁有自己的封地，無論如何也會比在皇宮中仰人鼻息受人冷眼要好多了吧，阿綿想著。

    “是嗎?！睂幎Y的聲音沒有起伏，只淡淡應(yīng)了這么一句。

    “七叔叔不想出宮嗎？”

    寧禮沒有回答，幾息后道：“不用推?！?/br>
    阿綿哦了聲，走到他旁邊去。這個輪椅設(shè)計得很巧妙，旁人推起來不費(fèi)什么力氣，無人推時他自己也可以cao控機(jī)關(guān)移動。

    寧禮忽然從身后拿出一個錦盒來，打開一看，正是一盒擺得整整齊齊通體潔白的銀杏果。

    阿綿一陣驚喜，“難道是之前三哥哥院子里的銀杏果？”

    三皇子院里的一排銀杏樹早已長大，阿綿盯了許久，偏偏在果子成熟那段期間不在宮中。等回來時三皇子便對她說果子摘完了，都被送給各宮了，這讓阿綿失落好一陣子，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三皇子騙她的。

    寧禮點頭，“玄昕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阿綿撲上來，“我聽說銀杏果要烤著吃才好吃呢?！?/br>
    她的小算盤一眼就被寧禮看穿，搖了搖頭，“不可?！?/br>
    自己生火烤東西的想法泡湯，阿綿抱著錦盒沮喪不已，被寧禮撫摸順毛。

    “平日也不可多吃，一次至多五顆?！睂幎Y補(bǔ)充道，阿綿想辯駁立馬被他壓了下去，“若不想看太醫(yī)，喝藥，就乖乖的?！?/br>
    阿綿吐舌，對‘喝藥’一詞心有余悸。寧禮看著對她百依百順，實則有大把整治她的辦法，有一次她不過是不小心著涼來了個小感冒，阿綿本想這種小病自己硬扛過去也行，順便還能鍛煉免疫力，便耍賴不肯吃藥。

    元寧帝太子和柔妃都治不了她，或者說是縱容她。唯有寧禮，聽說之后一聲不吭讓藥童在藥里加了許多黃連，煎好后親自端來，一口口喂著她喝了下去。

    阿綿苦怕了，從此生病再也不敢耍賴不吃藥，生怕這位七叔叔再來這么一著。

    宮裝有些繁復(fù)，阿綿不耐地將它提起來，“如果我是個男子就好了，就不用穿這些麻煩的衣裳，也不用帶一些亂七八糟的首飾?！?/br>
    作為郡主她的衣著是需要符合儀制的，阿綿雖然能簡就簡，身上還是有不少東西。

    寧禮唇角彎起，對她道：“過來?！?/br>
    阿綿不明所以，乖乖靠了過去。

    對方卻是在端詳打量她頭上的一支琉璃桃花釵，那是太子遣人尋來送她的，說是很適合她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

    阿綿也沒仔細(xì)看，看著哪個順眼就點了點讓人戴頭上了，這時想起來不免有些心虛了。

    上次寧禮也送了她一支釵，還是親手制作的……

    寧禮沒有評價什么，只讓阿綿將錦盒給后面跟著的香兒等人拿著。

    一路小跑回來，阿綿臉上帶著笑容，“香兒說過了這假山群，前面園子里新養(yǎng)了幾只仙鶴，七叔叔，我們?nèi)タ纯窗伞！?/br>
    “擦汗。”寧禮言簡意賅，將帕子遞給阿綿。

    阿綿卻湊上前，幫他擦了兩下，“七叔叔只顧著我，你頭上也出了汗呢?！?/br>
    寧禮一愣，垂眸看阿綿粉嫩雙頰，口中卻道：“仙鶴，不能吃?！?/br>
    阿綿動作頓住，想了下才發(fā)現(xiàn)寧禮這是在變相調(diào)侃她愛吃，并且什么都吃，頓時佯裝發(fā)怒地在他臉上蹂躪一番，“哼，七叔叔學(xué)壞了，居然和太子哥哥一樣，總是戲弄我。”

    這話一出，阿綿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但寧禮已經(jīng)斂了笑意沉默下來，她連忙嘻嘻哈哈將話題引到別處去。

    這假山群還是先帝當(dāng)初派人修建的，當(dāng)時建的初衷說起來倒也好笑，是為了與那些后妃們玩捉迷藏，才特地讓能工巧匠們修了這么一個復(fù)雜多變的假山石群，據(jù)說里面還暗藏了八卦陣法。

    阿綿以前很愛在里面玩，都有人帶領(lǐng)著，也不怕迷路。

    “我怎么覺得今天這里格外安靜？”阿綿疑惑了聲，平時總該有些鳥兒或蟲子的聲音吧。

    寧禮閉目，復(fù)緩緩睜開，握于輪椅柄上的手忽然抓緊了些，道：“不如，明日再來看?！?/br>
    兩人已經(jīng)走到假山群中，阿綿聽了雖覺得奇怪，但小事上她一向比較順從寧禮，“好，反正仙鶴也不會走。”

    寧禮頷首，轉(zhuǎn)動輪椅就要回身。不想此時異變已生，二人頭頂?shù)囊粔K山石不知為何突然松動起來，還沒給人反應(yīng)的時間，下一秒便以鋪天蓋地之勢朝他們狠狠砸了過來。

    “七叔叔——”阿綿只來得及將寧禮的輪椅推出去，自己卻像被釘在了原地，抬首看向迎面而來的巨石，向來帶著歡快笑意的面容也有了絲懼怕。

    “阿綿！”寧禮動容，上身挺立，想要伸手拉她。

    第二十二章

    制成這假山群的湖石據(jù)說是特地從南方運(yùn)來的奇石，費(fèi)了不少工夫才將其運(yùn)來宮中，奇重?zé)o比。

    若阿綿真的被它砸中，不死也要半殘。

    “小姐！”后方香兒驚叫聲響起。

    寧禮雙臂青筋獰起，僅一瞬間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正要有所動作，一道極快的身影傾身而至，將阿綿帶到一邊，手臂卻被石頭重重砸了一下，垂在身側(cè)。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緊隨而來的宮人們大吃一驚，莫不嚇得聲音顫抖，“太醫(yī)，快，傳太醫(yī)來——”

    寧玄呁左手抱著阿綿，右臂被劃了一道口子正在向外滲出血來。他毫不在意，回頭對阿綿陰鷙道：“這般兇險，你且救他？！”

    他眼中有失望有震驚更有一股戾氣，萬萬沒料到遇事時阿綿居然第一反應(yīng)是推寧禮出去。

    阿綿之前被嚇傻了，呆了半天，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被寧玄呁一吼回過神來，猛地?fù)溥M(jìn)他懷中，“太子哥哥——”

    聲音中帶了一絲哭腔，的確是被嚇狠了，箍在他腰間的小手抱得緊緊的，似乎生怕他推開。

    聞得這尤帶顫抖的聲音，不復(fù)以前的柔嫩軟和，寧玄呁滿腔怒火忽然似被澆滅。

    掃過一眼面色怔然的寧禮，寧玄呁單手將阿綿攏住，語氣沉沉道：“回宮，郡主與孤同去?！?/br>
    他沒有乘上備好的轎輦，而是大步帶著阿綿朝東華宮走去。

    他身形高大，一步可抵阿綿兩步，被他牽著疾走，阿綿很多次都差點摔倒在地。但她知道這位太子如今正在怒火中，便一聲不吭地小跑追隨。

    待踏入東華宮門，阿綿才小聲道：“太子哥哥，趕緊讓太醫(yī)看看吧，流了好多血。”

    寧玄呁瞥她一眼，“現(xiàn)在知道怕了？”

    阿綿立刻點頭，“剛才事出突然，我和七叔叔都沒反應(yīng)過來……”

    說著手腕一緊，感到對方對某個名字的不悅，阿綿十分識趣地沒有再提。粉唇微抿，一方面是對自己傻乎乎行為的懊惱，另一方面是對寧玄呁傷勢的擔(dān)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