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嘗膽臥薪,含垢忍辱,苦心孤詣,霸業(yè)皇圖,三萬里江河血流如注,九千尺懸塔白骨成山,然而他說,在那里,有她的位子。 待他君臨天下之時,只要她愿意,她就是他的皇后。 一陣不合時宜的敲門聲響起,兩人同時撇過頭去,聽見李乘風在門外焦急道:“主上,金鑾殿里傳來消息,陛下有旨,命王妃即刻進宮?!?/br> 江憑闌看了看皇甫弋南,眼神中略帶詢問。 他低低咳了幾聲,“圣旨昨日便來過了,替你擋了。” 他一句“替你擋了”說得輕松,江憑闌卻知道這不是結婚喝喜酒,說擋便能擋的。她懵了懵,忽然自覺形象偉岸高大威猛,畢竟整個皇甫大概也就她一個敢因為睡覺不赴旨了吧? “宣我不宣你,怎么個意思?” “我回京的消息還封鎖著,整個甫京都道我的儀仗因故延誤,要明日才到。這時候宣你進宮,無非是在處理些麻煩,我已將事情交代給乘風,你在去的路上將那些奏折密報都看一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問他。” 她點點頭,剛要起身又坐了回去,“你什么時候醒的,哪來的時間安排這些?” 他笑了笑,“呂仲永將我一路背回京城,半途里遇上了乘風和被救回來的你,那之后不久我便醒了。要是讓他將我背到城門口,可指不定得出什么亂子?!?/br> “千氏將我交給了李乘風?”她愣了愣,總覺得這事說不出的怪異,一時卻也得不出答案,“那行,我先去宮里走一趟,你好好休息?!彼f著便起身穿起早便準備在一旁的官服,剛要走,忽然被皇甫弋南叫住。 “憑闌?!?/br> 她回過頭來。 “你很聰明,但有些事情你看不到,我須得提醒你?!彼D了頓,以手掩著嘴咳了幾聲,“千氏為何要在八月十三出現(xiàn)在寧王府,又如何能在八月十五救得你,你好好思量?!?/br> 江憑闌緩緩眨了眨眼,最終什么也沒說,點了點頭走了。 皇甫弋南盯著那扇闔上的門出神半晌,過了一會道:“觀天,請何老來替我治傷吧?!?/br> …… 江憑闌早知自己不在寧王府,不過倒是出了門才曉得,原來兩人住在何家。 馬車里準備了熱菜熱飯,江憑闌一邊翻文書一邊狼吞虎咽,幸虧記性好,看一眼便不會忘,她一目十行,將厚厚一疊半人高的卷軸全看完了,把那上頭的內容跟飯菜一起消化在了肚子里。 其實也不過離京數幾日,然而八月十三太子謀逆案卻令朝中變了天,就是那么短短幾日里,神武帝以雷霆手腕清洗掉了近三分之一的臣子,其中又有三分之一乃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員,可謂是來了場大換血。有人失勢,相對的也便有人得勢,不僅是眾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子突然空缺,眾皇子之間的角逐也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起來,那些平日里悄悄涌動的暗流遇到了這一潑guntang的火,霎時沸騰起來。 風卷著云,云卷著風,整個皇甫波詭云譎,而九寰宮里那位的心思,更是讓人捉摸不透。 江憑闌一步一步緩緩走進金鑾殿,只覺得這座素來沒有血rou的皇宮又冷了些。 金鑾殿里很熱鬧,江憑闌進來時用余光瞄了瞄,幾位皇子該到的一個也沒少。她行了禮,不可避免地牽動了傷處,以至起來時稍稍有些不穩(wěn),臉色也隱隱發(fā)白。神武帝似乎很有些緊張,“朕聽聞江大人抱病數日,身子可好些了?” 這金鑾殿不是皇室女眷可以踏入的,而江憑闌今日是以女官身份受宣,神武帝自然如朝議時那樣稱她為“江大人”。江憑闌離京數日,早朝自然缺了席,李乘風替她做了善后,請的是個病假。 她微微斂了神色,“承蒙陛下/體恤,微臣已無大礙?!?/br> “如此,朕便安心了,江大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朕倒不知該如何與寧王交代?!闭f罷便笑起來,他這一笑,滿堂皇子重臣也都跟著笑了笑,只有默默立在旁側的十一皇子皺了皺眉。 寧王妃臉色發(fā)白,說話時明顯中氣不足,看起來似乎得了重病,這滿堂可真都是睜眼瞎。想到這里,他的臉色也白了白。 “陛下言重了?!苯瓚{闌微微頷首,看上去恭敬而順從。 “朕急召你入宮,是為查一件案子,沈大人,你問吧?!?/br> 沈紇舟應了,轉身對江憑闌笑了笑,“江大人抱病幾日,朝中生了不少事,想必您也聽說了,廢太子皇甫嘉和于八月十三夜起兵謀反,同夜,四殿下與六殿下奉圣命出兵平反,將其逮捕入獄。兩日前,八月十五,廢太子自盡于獄中,留下血書一封。字字悔過,稱自己起兵謀逆乃受人挑唆,一步走錯,恨不當初,唯以死謝罪?!?/br> 江憑闌細細聽著,時不時點幾下頭,聽到最后皺了皺眉,很有些不解,“那么沈大人想要問什么呢?” “廢太子皇甫嘉和所留血書之上,‘受人挑唆’一詞不免令人驚心,然血書卻又未曾指明是受何人挑唆,陛下召集我等調查此事,不知江大人可有何頭緒?” 江憑闌無聲一笑。 ☆、金鑾案 “沈大人,您這刑部的大牢該補補了吧?天字號牢獄,朝廷一等要犯,竟說自盡便自盡了,這可比廢太子的血書更令人驚心??!”她笑了笑,“不過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偶有失職也可諒解?!?/br> 上座神武帝不勝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指著沈紇舟,“沈大人,此事確是你刑部失職,晚些時候領了罰再下去?!?/br> “臣謹遵圣命?!?/br> 沈紇舟借著四皇子的名頭,在朝中勢頭很大,也很得陛下恩寵,即便刑部出了這種岔子,在座的也沒幾個敢當面指責,畢竟不值當為了一個死去的廢太子得罪活著的大紅人。不過,別人不敢說的話,不代表她江憑闌不敢說,盡管說了也未必討著什么實質性的結果,但她心里舒坦。皇甫弋南離京這一月多來,她一直按他交代的韜光養(yǎng)晦,為人低調不曾“搞事”,只將書院管好,可如今一想到他肩上的傷,一想到那夜種種驚心險象環(huán)生,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將沈紇舟手撕成八塊。 江憑闌笑了笑,“沈大人,您方才問下官頭緒,下官實在沒有頭緒,您沈大人都查不明的案子,下官一介小小四品掌院又如何能想得通透?” “興許是本官未曾問明白,”他也回她一笑,“實際上,這案子已查了一半,本官心中也有了人選,今日需要江大人替本官證實一件事?!?/br> “哦?沈大人請講?!?/br> “八月十三日夜,廢太子起兵謀逆前,十一殿下長子滿月宴上,本官曾與江大人有過幾面之緣,當時江大人身體康健,并未有恙,忽然抱病,當真只是巧合?” 江憑闌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您是問這事?下官若說是巧合,豈不顯得太巧?想來沈大人與陛下都是不會相信的??上鹿偃粽f不是巧合,卻也無力舉證。” 神武帝一伸手,“江大人但說無妨?!?/br> “回稟陛下,八月十三日夜,臣與六殿下自十一殿下府邸同行回府,途中曾遭暗殺。此事,不知六殿下可有上奏陛下?” 神武帝眉心一跳,“老六,出了那么大的事為何不同朕說?” 皇甫赫上前一步,“回稟父皇,當夜兒臣與江大人遇襲不久,京城便出了亂子,朝中亦忙作一團,兒臣見父皇整日憂心謀逆案,便未曾拿此事打攪父皇?!?/br> “事關當朝皇子性命,豈能用‘打攪’二字?你和江大人可有受傷?還有,可曾查明是誰人指使?” “承蒙父皇關心,兒臣與江大人皆無恙,只是尚且未能揪出刺客的幕后主使人。” 神武帝點點頭,又看向江憑闌,“既然如此,江大人所言暗殺一事與沈大人所問又有何關聯(lián)?” “回稟陛下,臣回府不久便出了岔子,只覺渾身無力,頭昏腦漲,當時還道是先前遇襲時勞碌了身子所致,便早早睡下了,以至后來甫京城中鬧得如此沸沸揚揚都毫無所覺。第二日,臣直覺不對便請了朝假,又請來郎中瞧了瞧,那郎中說,臣是誤食了毒物?!?/br> 她這話一出,四面震驚,十一皇子霍然抬頭。 “中毒之事非同小可,江大人為何也同老六一樣隱瞞不報?可別說你也是為了不叨擾朕。” 她搖搖頭,“臣早年曾被毒蛇咬傷,當時雖保了性命,卻也落了些病根,平常倒是無事,然只要稍稍一碰毒,哪怕是食料中偶有的不干凈之物,旁人吃了無礙,臣卻是要遭殃的。因此,臣只當這回是個意外,況且確實并未聽聞誰人與臣一樣中了毒的?!?/br> 四面幾位大臣面面相覷,有幾個已經冒出冷汗來。 “原本臣不覺得此事有何要緊,但方才沈大人那么一問,臣倒忽然想起一樁事。當日,臣以女眷身份與諸皇子妃位列同席,曾與六皇子妃談論起席間飲食,臣記得,說到一碗羹湯時,皇妃笑稱,那里頭有一味食料叫芫荽,六殿下是最不能忍這氣味的。臣想,六殿下一定未曾碰那碗羹湯,而臣卻是喜歡芫荽的,因此將它喝完了。” 她說這話說得隱晦,在場那些老謀深算的狐貍卻聽出了究竟。一名大臣左思右想覺得不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臣有要事急奏?!?/br> “張大人請說?!?/br> 那人匍匐在地,神色惶恐,“其實……其實江大人所言中毒之癥,臣也是有過的。” 他話音剛落,另一名大臣連滾帶爬上前來,“啟稟陛下,臣亦有過此癥。” “啟稟陛下,臣亦如此?!?/br> “啟稟父皇,兒臣亦是?!?/br> 在場多是參加了滿月宴的人,也多是喝過那碗羹湯的,先前一個個閉口不談,眼下卻全都冒了出來。 “陛下,臣當夜正是因為身體不適,才未能及時調集驍騎營兵馬支援皇宮?!?/br> “陛下,臣亦是因為身體不適,才令小人有了可乘之機,將水龍局全面封鎖,致使火勢蔓延?!?/br> “陛下,臣懷疑,當日那碗羹湯有問題,目的正是為了遲鈍臣等在兵變之時的反應,而對方見六殿下未喝下羹湯,這才使出刺殺之下策!” 這個“對方”指的是誰,在場之人心知肚明。十一皇子臉色發(fā)白,渾身的骨節(jié)都在顫,卻始終靜默不語。 “胡鬧!”神武帝大怒,手指著底下人,“你們一個個可都還將朕放在眼里?事前不奏,這時候倒懂得嚷嚷!” “陛下息怒!”江憑闌一個大拜下去,“還請陛下聽臣一言?!?/br> “你說?!?/br> “滿月宴當日,朝中所有成年皇子,除去因替陛下接見地方官員未能出席的四殿下以及奉圣命出京未歸的九殿下外皆赴了宴,朝中重臣亦大多在場,假設羹湯確有問題,那么這就是一樁謀害眾皇子與重臣的驚天大案,敢問,誰人有此膽量?因此,即便有誰真要在羹湯里做手腳,也必然不會落下可供人查證的把柄。諸位大人與幾位皇子雖在當夜感覺到不適,并因此錯過了最佳防御時間,令廢太子僥幸攻入皇宮,放火燒城,但那些不適之癥卻在第二日消失無蹤,即便請了郎中來也未能瞧出什么,只道是疲累所致。敢問諸位,下官所言可是?” “江大人所言極是,臣在此之前,甚至都不曉得自己曾中過毒?!?/br> “臣亦如此。” “兒臣亦是?!?/br> “陛下,”江憑闌在眾人表完態(tài)后再度開口,“倘若不是臣這身子尤為受不得毒物,想必真相絕不會在今日浮出水面。雖不知沈大人是從何處得知,但臣確是能查明此案的唯一人選,還請陛下命御醫(yī)與三法司即刻入殿,臣愿配合調查?!?/br> 神武帝微微愣了愣,似乎有些猶豫,“江大人身份特殊,如此,怕是要委屈你了?!?/br> “能替陛下分憂,即便赴湯蹈火,臣亦在所不辭?!?/br> …… 金鑾殿里的案子從清早查到晌午,江憑闌本就重傷未愈,實是被折騰得身心俱疲,一回到馬車里便睡了過去,再醒來天都黑了,看見商陸侍候在她房里,才知自己已到了寧王府。 “憑闌,你醒了。” 她點點頭從床上坐起,透過琉璃墻望了望隔壁。 商陸立刻心領神會,“殿下在書房?!?/br> “勞碌命,剛從鬼門關回來就折騰自己,”她皺皺眉,“他一直在書房?” “你在馬車里睡著了,李乘風那小子哪敢叫醒你,是殿下背你進房的,在這坐了一會后就去書房了?!?/br> 江憑闌點點頭,點完又覺得不對,“背”這個姿勢,怎么著也會壓著他的肩啊,“他的傷不要緊了?”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殿下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晚飯也沒用,還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攪。”她說完又像是想起來什么,“哦,對了,呂先生在府里呢!” “呂先生?”江憑闌笑出聲來,“那就是個書呆子。” “可是我覺著這位先生不一般,你睡著的時候他來過房里,應該是殿下吩咐的,替你施了針灸之術。” 江憑闌這下倒有些意外。先前她一直覺著犯困,去金鑾殿的路上才得知是皇甫弋南做了手腳,目的是為了讓她能夠騙過御醫(yī),偽裝出早年落下病根以及中毒的跡象。她當然沒有被蛇咬過,也在看見六皇子不碰那羹湯時心生警惕,未曾喝過一口。不過,她一直以為這手腳是何老的手筆,倒不曉得原是呂仲永,用的還是針灸這種在當世比較厲害的醫(yī)術。 “想不到這呆子還有兩手?!彼緡佉痪洌八谀??我去跟他道個謝?!?/br> “呂先生說想參觀王府,下人們就帶著他去了,眼下也不知走到何處了,可要差人去請他來?” “不麻煩了,我去找他,順帶走走。” 江憑闌穿了衣服出了門,問了下人才知呂仲永在夜游王府后餓了,自顧自跑去了后廚。她無奈搖頭,朝后廚方向走去,心想皇甫弋南沒吃晚飯,剛好也給他搗騰點吃的去。 遠遠就聞著了桂花糕的香氣,她走進去,正瞧見呂仲永跟賊似的在啃糕點,看見她來險些嚇得手一滑掉了半塊。 “牛牛牛……啊不,王……王妃。” “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夏日不宜吃糕點,容易漲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