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時間忽然變得很漫長,漫長到像是永遠也不會結(jié)束。這傷口非同尋常,藥草不能深入內(nèi)里,只能在淺表稍作處理,因此是個極其細致的活。他屏息凝神,強迫自己忘記身后的廝殺,只專注于眼前的傷口。 一顆頭顱飛射而來,就落在他的腳邊,他的手下意識要顫抖,卻在最后一刻死死穩(wěn)住。 半晌,他終于清理完畢,以棉紗將傷口小心翼翼包裹一層,替皇甫弋南拉上衣襟。做完這些,他給昏睡中的人把了把脈,盡管內(nèi)息仍舊混亂,但脈象卻穩(wěn)了不少。 他長出一口氣,只覺救死扶傷多年,當數(shù)今夜最難。 正慶幸,忽聞身后有異響,他猛一回頭,便見江憑闌支著劍跪倒在地,有兩名殺手朝她直直砍了過去。 “牛小妹!”他大驚之下吶喊出聲,卻見江憑闌又踉蹌著站了起來,提劍大力橫掃而去,一劍兩命,那兩人生生被斬斷了腰,眼見著自己的雙腿飛了出去,連痛呼都不能。 “好了沒!”她大喝一聲,提劍再上。 “好了!穩(wěn)了,穩(wěn)了!”呂仲永大聲答,“牛小妹,你小心啊!” 這一批殺手足有上百人,且身手在先前那些江湖人之上,江憑闌一連殺了三十好幾,早已是強弩之末,眼見又是兩人朝她猛撲過來,她揮劍殺一人,腕間一軟,長劍脫手,還有一人越過他就朝皇甫弋南猛沖過去。 “住手——!”呂仲永大喊一聲,自己也不知為何,竟不怕死地張開雙臂擋在了皇甫弋南面前。 與此同時,江憑闌左手探入長靴,巴掌大小的槍拋擲而出,她猛一回身,左手扣動扳機,對準了那人的后腦勺。 一聲清脆的“啪”,那人手中長劍忽然落地,整個人朝前平平倒下。汁水和鮮血濺了呂仲永一頭一臉,他卻震驚得連作嘔都忘了。這是什么武器,何以隔著那么遠的距離置人于死地? 江憑闌拾起劍,重新支著身子站了起來,“你很榮幸,成為我穿越以來槍殺的第一人?!彼笫帜脴?,右手執(zhí)劍,長身而立,看向周圍那一圈明顯愣住的人,“還有誰,想試試爆頭的滋味?” 她的氣力早已所剩無幾,身上大大小小都是劍傷,新傷疊在舊傷上,滲出淋漓的血來,此刻還能屹立不倒,甚至出言挑釁,完全是靠著一腔意志。然而意志力再強也有極限,很快,她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眼前霎時變得人影幢幢,一個殺手變成了兩個殺手,但她不晃腦袋,也不瞇眼,始終目光如隼地盯住他們。 她很清楚,這些人只是暫時被槍的威力震懾住,而一旦她顯出疲憊之態(tài),他們會立刻蜂擁而上。 她的身后有他,她不能倒下。 沉默對峙不過一會,這些人很快重振士氣,再一次舉刀向江憑闌沖來。她拼盡全力提劍上前,頭也不回地喊,“帶他走!” 身后傻愣的呂仲永聽見這一句大驚,“不行!牛小妹,你會死的!” “你不走,我們就會一起死!” “牛小妹,你……你堅持住,我……我?guī)湍阋黄饸?!”他說著就去撿地上的劍,“你放心,這里……這里掉了好多劍!我砸死他們!” “住嘴!”江憑闌被他蠢得清醒了幾分,揮劍抹了一人的喉嚨,“我是寧王妃,我以皇室的權(quán)威命令你,馬上帶他走,否則我就將你滿門抄斬!” 呂仲永耳邊嗡嗡回響著“寧王妃”三個字,嘴里不停地囁嚅著“滿門抄斬”一詞,最終咬了咬牙,將皇甫弋南扶了起來。 “等他醒來,你告訴他!”江憑闌拼著最后一點力氣邊殺邊喊,“我死后會回到我的家鄉(xiāng),過我的大小姐生活,他要是敢記掛我,盼著我再到這鬼地方來,我就罵得他每天打噴嚏,打到死為止!” 呂仲永不再應(yīng)聲,微微偏頭看了看自己背上的人,他的呼吸很孱弱,眉頭緊緊蹙起,似乎想要努力醒來。 “走啊!”江憑闌朝后大喊一聲,隨即回頭一劍砍下對面人手臂,“你們這些不要命的瘋子,有膽量就都給我一起上!” 呂仲永聽著身后越來越遠的廝殺聲,不知為何竟覺鼻子發(fā)酸,心底悲涼,腳下步子卻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來,他一面跑一面喃喃,也不知在給自己鼓勁還是在給皇甫弋南鼓勁,“殿下,殿下您不能有事!這是王妃拿命換來的……對,王妃不會白白犧牲,殿下,您堅持??!” 漫天星辰璀璨,似乎預示著明天將是好天氣,然而有太多生命,它們注定等不到明天。這一夜是八月十五,這一夜有人闔家團圓,有人卻在拿命殺一條血路,搏一場相護,誓以死別成全一生里最完滿的月色,要那人記住。 這一夜的月色沒有被載入史冊,也似乎并不特別,然而有些細節(jié)當時不會在意,事后回想起來卻忽然有了了悟。 很多年以后,有人推開窗柩,舉杯對著天邊的圓月遙遙一敬,笑問:“月又圓了,如今你可還愿拿命護我?” 當然,這是后話了。 …… 八月十五的星辰曾過有一瞬的黯然。 以一人之力將數(shù)幾十人阻在三尺之外的女子還在浴血拼殺,她的眼皮沾滿了鮮血,以至快要看不清敵人的動作,然而她沒有時間去擦,所有的動作都像機械一般,上前,出劍,提砍,上前,出劍,提砍……她殺到麻木,殺到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腳在哪。 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她仍舊清醒地數(shù)著數(shù)。三百個數(shù),只要呂仲永夠聰明,足以帶著皇甫弋南避到安全的地方。 “二百九十七?!?/br> “二百九十八?!?/br> “二百九十九?!?/br> “咣”一聲響,她踉蹌跪倒,手中長劍落地,再沒有任何氣力掙扎。 “天殺的……”十幾道劍光凜凜閃爍,渾身被血水浸透的女子嘆了一口氣,“下輩子絕對不要是這么難看的死法……” 話音剛落,劍光紛至,她閉上眼,卻忽然感覺四周風聲靜了靜。 她霍然睜眼,這一眼看去,跟前的殺手們竟像被人點了xue似的齊齊杵在了原地,定格出一張張猙獰可怖的面目。 不,不止是殺手,世間萬物,從天上閃爍的星辰,到飄在空中的落葉,再到耳邊的風,所有一切都在這一瞬間靜止。 靜止只是一瞬,下一瞬,有什么力量破空而來,帶著粉碎一切的張力,將這些面目可憎之人一招撂倒。 沒有鮮血,沒有掙扎,一剎死絕。 江憑闌半張著嘴抬頭望去,夜空盡處,有人似神祇般披星踏月而來,淺銀色衣袂掠過丘壑,掠過山河,似要拂去這世間一切流血、殺戮。 然而不是見過的人不會曉得,那個人,他本就是世上最冷血的殺戮者。 千氏。 她大睜著眼,似乎又有了氣力,支著身子站了起來,于滿地尸身里仰頭看向朝自己走近的人,清晰道:“救我,還是殺他?” 對面人停了下來,負手而立,沉默不答。 她神色異常堅定,再問,“救我,還是殺他?” 對面人似乎蹙了蹙眉。 她不松口,繼續(xù),“救我,還是殺他?” 他終于肯答,不含情感地緩緩吐出兩個字,“救你?!?/br> 江憑闌點點頭,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對面人一步邁近扶穩(wěn)她,三丈距離于他不過咫尺,他垂眼看著懷中浴血的人,看著自己的衣衫被染出大片大片的鮮紅,始終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許久之后,他才終于將她輕輕背起,動作熟練得好似曾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 山風吹過,吹碎一句宛如夢囈般的呢喃:“何苦……” ☆、表白 江憑闌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奇怪的是,夢里沒有皇甫弋南,也沒有她自己,她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孤零零地立在夜色中,她看不清那孩子的臉,卻覺得他是那樣孤單,以至讓她禁不住落下淚來。 她簌簌睜眼,感覺眼角微微有些潮濕,忽然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 “啊呀,牛小妹你可算醒啦!” 她霍然偏頭,這一偏便看見呂仲永青黑的眼圈和胡渣,然后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看向?qū)γ?,那里,有人正倚著一個玉枕,穿著干凈整潔的白色里衣,一動不動含笑望著她。 “牛小妹,你可算是嚇死我們啦!前天夜里你被人送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血,連臉上都是,嚇得我都不敢認!我跟你說,你這個傷啊……” 她強自忍耐,怒目瞪他,“閉嘴,出去,我數(shù)三下,三,二……” 呂仲永唰一下就搶出了門,自己走了還不忘趕走門口那一群護主心切的家伙,“哎呀,走了走了,散了散了?!?/br> 商陸、阿六、十七、李乘風、李觀天齊齊瞪他一眼不予理會,繼續(xù)貓著腰聽墻角,卻忽然聽見房里頭傳來一男一女的異口同聲:“再聽就戳聾你們?!?/br> 五人立刻作鳥獸散,走廊盡頭默然立著的夕霧看一眼幾人動作,轉(zhuǎn)身也下了樓。 江憑闌早在呂仲永沖出房門那刻就下了床,盡管離對床不過寥寥一丈距離,渾身的酸痛卻令她舉步維艱,她走到一半皺著眉“嘶”了一聲,疼得彎下腰去?;矢象@了驚,似乎預備下床扶她,然而掀被的動作做到一半?yún)s也停了停。她扶著桌沿直起身來,望著他眼底痛苦的神色笑得不能自已,然而這一笑,卻又牽扯到了身上數(shù)處劍傷,疼得她更加齜牙咧嘴。 兩人一個笑得歡暢,一個笑得無聲。 叱咤風云的寧王夫婦,竟落了個連床也下不了的狼狽境地。 “你別動,”江憑闌伸手在虛空一按,止住他的動作,“還是我來吧?!彼徊揭慌?,好不容易折騰到皇甫弋南床邊,一坐下去卻感覺屁股都要疼裂了,“屁股上沒傷啊,怎么這么疼,皇甫弋南,你摔我了嗎?” 他笑笑,知道她大難不死劫后余生心里高興卻不愿明說,怕顯得太矯情,只好開開玩笑讓他一起樂樂。他伸出一只手,將她輕輕往懷里拉了拉,“看你一連睡了一日兩夜,摔不醒你?!?/br> 她第一次如此順從,沒有阻止這些親昵的動作,耳廓恰好抵在皇甫弋南的心口,聽著那一聲聲恢復了人氣的心跳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心。這一次劫難不同于上回在山神廟,彼時皇甫弋南尚有下屬在側(cè),她又總覺得這個人很厲害,不會那么輕易死,所以慌亂歸慌亂,心底卻有一種莫名的篤定。而這一回,她與他一同被逼向絕路,當真是九死一生,如今再回想起當日種種,只要錯了毫厘,他們二人都不可能活著坐在這里。 她在他懷里悠悠舒出一口氣,“都說死生之外無大事,我看也是?!?/br>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擁著她的那只手輕輕蹭過她的后背,又蹭向她的肩膀,再蹭向她的手臂,指下凹凸,一處一處都是被棉紗包扎過的痕跡,他手勢輕柔卻絕無旖旎,像是想要用這種方法將她為他受的苦楚都熨帖抹平。 最擅長煞風景的人難得配合,什么也沒說。他的手心還是涼的,盡管性命暫且無憂,她卻也知道,他的身子又回到了大半年前,動輒便要咳嗽,永遠是蒼白虛弱的樣子,好像輕輕捶他一拳都能讓他緩不過來。 四下久久靜默,久到江憑闌險些要在皇甫弋南的懷里睡著,他才忽然開口叫她,“憑闌?!?/br> “嗯?”她揉揉眼皮子,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剛睡了那么久又困了。 “從來沒有過。” 她一愣,不大明白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是在說什么,只聽他頓了頓又繼續(xù)道:“從來沒有一個人,根本不必要,卻心甘情愿為我做到如此?!?/br> 她默了默,似乎聽出他話里淡淡寂寥。這世上肯為了他做到這一步的或許很多,就像他那些因為他一句話就慷慨赴死的下屬,可是盡管他們毫無怨言,卻始終不是與他平起平坐的身份,他們之間隔著巍巍金令,隔著主與仆的鴻溝。說到底,他沒有過能夠與他患難與共,甚至為了他不惜拼命的朋友。 這種寂寥,她又何嘗不懂。他們都是行走在黑夜里的孤旅人,習慣了形單影只也習慣了艱辛苦楚,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不期許光亮,不期許有人與他們并肩。 “會有的,就像那個差點替你擋了一刀的書呆子。”她突然道,“今天是我和他,明天還會有別人。這個世上總是好人多,那些你真心相待的人,也會以同樣的真心回報你。雖然像我這樣滿手血腥的人不適合說這種看起來天真爛漫的話,可是有時候,我是愿意去相信的。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只要有恨就有愛,或許有人為了恨而活著,但我卻不希望他被恨蒙蔽了雙眼,以至于再看不見別的。” 皇甫弋南的眸光忽而黯然又忽而亮起,良久后道:“我不管別人如何,這種事在你身上只允許發(fā)生這一次?!?/br> 她笑起來,“我可沒那么傻,前夜熱血上頭罷了,誰天天為了你拼命啊?!?/br> 他知道她向來愛臉皮,喜歡說反話,卻也不想戳穿她,默了默忽然問:“憑闌,你相信我嗎?” 她有些不明所以,從他懷里爬起來,卻見他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那種認真……就好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她在那樣的認真里收回了原本欲脫口而出的玩笑話,認真反問他:“信你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里?!?/br> 她一愣,似乎仍是沒太懂他的意思。 他卻也似乎沒有想要得到她的答案,自顧自道:“我絕不是你口中所說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那種好人,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去回報所有全心全意對待我的人。所謂‘仁者無敵’,我從來不信,那些成功的仁者不是因為他們?nèi)蚀?,而是他們得時勢眷顧,幸運太過。像我這樣的人,做不了仁者,那條路太長了,我連自己是否活著走到那里都不能保證,又如何保證在這過程中不傷害到誰?或者說,在我眼里那不是傷害,而叫利用。該算計時便狠狠算計,該舍棄時便決然舍棄,我是這樣的人。就像我對呂仲永,那不是菩薩善心,他是河下知府的嫡子,他對我有價值,所以我才救他。而也許有一天,當他再一次面臨困境時,我會選擇袖手旁觀,甚至推他一把,我不會記得他曾經(jīng)想要為我擋刀子?!?/br> 江憑闌一直默默聽著,她的神色很平靜,然而蜷起的手指卻死死攥著被角,一會攥緊一會又松開,許久后才垂著眼緩緩開口:“我知道,我從來都知道?!?/br> “但是,有一個人是不一樣的。” 她霍然抬頭。 “她也許不會陪我走完那條路,也許會成為我的絆腳石,甚至也許有一天,當他人或者她自己,拿她的性命來威脅我時,我除了投降……別無選擇。因為她在這里,”他的食指點在自己的心口,“實在是一個……很要命的位置?!?/br> 她睫毛輕輕一顫,看向他的食指。 “所以,在那條路的盡頭,一定有她的位子,也只有她的位子,不管她來或不來,那個位子永遠都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