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圓桌邊,誰的銀筷落在了地上,激起清亮一聲脆響。 小方桌前,誰手中玉壺一抖,漾出一滴清冽酒液。 誰倒抽了一口冷氣,忽覺天地昏暗,風雨欲來。 誰的目光穿墻而過,望向宮門的方向。 誰的嘴大張,驚了一身的冷汗。 誰的眼眶一紅,幾欲淚目。 方桌前有人驀然起立,眾人這才似想起什么,跟著零零散散站起來。 驚訝太過,他們都忘記了,陛下站著,誰也不能坐著。 王公公在心里吁出一口氣來,立即答:“是九殿下,是九殿下回來了!殿下正攜九皇妃,于宮門外等候陛下傳見?!?/br> 神武帝聽罷神色又是不大明顯的一變,隨即道:“還不快迎進來?”他轉頭,神色激越,“來人,擺座,就擺在……就擺在朕的跟前!” 眾人齊齊吸了一口氣,卻又久久不敢吐出。 宮宴的規(guī)矩,默認了離上座越近之人身份地位越高,而龍座跟前的位置一般是空著的,只有至尊的貴客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子才有資格坐。朝中雖立太子已久,但太子并不得寵,因此這位置,就連他也是不敢坐,不能坐的。 偌大一個雍和殿,滿堂肅立,就因為陛下正站著,仰著脖子對著宮門的方向望眼欲穿。這一幕,像極了年邁的父親,翹首以盼久別歸鄉(xiāng)的孩子。 明明是感人至深的場面,整座大殿內卻沒有一個人感動。 “皇甫弋南”這個名字,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一場噩夢。那個誤以為結束了的噩夢沉寂十七年之久,而今一朝卷土重來,如靜默天空陰霾忽至,寂寂大海平白卷起千層浪,讓人害怕絕望。 一瞬間,所有人的心底都響起同一個問題。 皇甫弋南不是死了嗎?不是十七年前就死了嗎? …… 一刻鐘前,距雍和殿最近的一道宮門外,一乘銀絲帳蔽身的轎子緩緩行來。玄色錦袍玉冠束發(fā)的男子自宮門口信步上前,朝轎中人伸出了手。 轎中女子傾身掀簾,先見玉手再見皓腕,最后是一截正紅色的衣袖,她毫不忸怩地將手指遞到男子手心,借著他的力一步邁出。 她走出,四面剎那間黯了黯,艷艷宮燈,灼灼星辰,敞亮天地一瞬失色。 那一手負于身后,一手牽住她的男子目光忽然閃了閃。 眼前的女子,一襲正紅盤金緞繡鳳尾裙曳地,窈窕身姿流暢曲線從頭至尾僅用一筆便能勾勒。腰間深金束帶如流水,將窄腰修飾得恰到好處,往上是緊繃卻又暗自噴薄的遠山,遠山之上,淡金珍珠垂落,襯得肌膚雪色般清亮。 本就姣好的身姿因這無比貼合于她的盛裝愈加奪人,當收處則收,當放處則放,令人不禁感慨,老天當真太過偏袒了這個女子,似乎將能給的一切美好全都加注于她身上。 皇甫弋南微微失神。 他在那樣的失神里,仿佛看見許多年后,金鑾殿前冊封大典,那女子高踞天階目光含笑,她是他的皇后。 他忽然笑了笑,失神是一瞬,夢醒也是一瞬,那么兩瞬過后,他重新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總覺得她穿紅會很好看,所以特意命人定制了這身禮服,卻想不到,它比他想象中還要更適合她。正紅深金,那般莊重成熟的美也掩蓋不了她從骨子里透出的鮮亮張揚。 江憑闌似乎從頭到尾沒感覺到他失神,悄悄將他也細細打量了一番,而后笑道:“不錯嘛,人模人樣的?!?/br> 他瞥她一眼,“看來從前不是?” “今日尤甚,今日尤甚?!彼器镆恍Γ瑪y著他朝宮門行去,偏頭問他,“咱們不會還得吃個閉門羹吧?” 以皇甫弋南的身份,本不該站著杵在這里等她的轎子來,然今日情況特殊,要給jian詐的老皇帝來個“突然襲擊”,擺駕自然不可能,連江憑闌都忍不住替他覺得委屈。 他卻含笑,極有耐心道:“閉門羹若吃得好,也是極有用處的?!?/br> 江憑闌和皇甫弋南在宮門外吃了一炷香的閉門羹才見王公公匆匆奔來,氣喘吁吁道:“九殿下,九皇妃,雍和殿內陛下有請?!?/br> 兩人相視一笑,隨即在宮人指引下相攜而入。 自宮門至雍和殿約一里,白玉鋪造的地面在夜色里透出溫潤的光,艷艷宮燈于細風中輕輕搖曳,晃晃悠悠,映照出這沉沉宮墻,巍巍殿宇,極盡奢靡的建造。 琉璃瓦,雕龍柱,漢白玉欄桿一半隱在陰影,天階中央的水池,精致的龍頭里涌出涓涓細流,似在講述這個王朝最為動聽又最為隱秘的故事。 江憑闌一路走一路看,縱使見過故宮的人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皇甫宮實在是太輝煌了。若說微生皇宮是厚重的,巍峨的,大開大合氣勢逼人的,那么形容皇甫宮便只能用“奢靡”二字了。看得出來,統(tǒng)治者是極盡享受的人,因而這宮中的角角落落都極費了心思,當然,還有銀子。 一里五百米,走個五百米在平常不過是小意思,然而她今日自清早開始折騰,之后一直被嬤嬤們嚴加看管學習宮中基本禮儀,“速成班”的進度本就弄得她很疲累,方才又在宮門外吹著冷風站了一刻鐘,眼下還頂著一頭沉重的發(fā)飾,實是走得有些艱辛。 她揉揉發(fā)酸的腰,忍不住道:“誰規(guī)定的馬車轎輦不得入宮門?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古代人怎得就不知變通呢?都穿成這樣了,不給個特權說得過去么?” 誰也沒料到,這一句一語成讖,多年后,雍和殿這一道宮門外,特設了女眷專用的轎輦,凡著盛裝之女子皆可享用,圣上也因這份“憐香惜玉”之情,頗得貴族女眷們的好感。 當然,這是后話了。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雍和殿里頭的人此刻必然都站著備受煎熬,不比你好多少?!?/br> “是嗎?”她探頭瞧了瞧,殿門已經隱約可以看見,只是看不大清里頭情狀。 “你要的消息總會來,但在它來之前,切不可輕舉妄動。一會不論發(fā)生什么,你都要學會‘忍’?!彼嵝训?,“倘若有人刻意使計將你我分開,我會想法子來找你,深宮危險重重,你就待在原地,別到處亂轉?!?/br> 她點點頭,忍不住想笑,卻又怕被殿內人看見,抬起袖子掩了掩道:“自從來了甫京你就變婆媽了。不就是個宮宴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應付得來,不會壞了你的事的?!?/br> 雍和殿內的人的確都站著。神武帝一直維持著仰望的姿態(tài),似乎恨不能望得更遠,眾人因此都不敢坐,直直地立在桌前,也眼巴巴地望著宮門的方向。 他們倒不是希望皇甫弋南來,而是希望來的人不是皇甫弋南。 就在眾人立得腿腳發(fā)麻之時,終于望見紅毯盡頭一雙人款款行來,那女子以袖掩面,似乎正同男子談笑。 人人扯脖子瞪眼去看,隨即都在心底發(fā)出一聲驚呼。 好一對璧人! 好一對風姿綽約的璧人! 好一對風姿綽約神仙眷侶般的璧人! 兩人并肩相攜,眾人因對皇甫弋南忌諱,便都說好了似的先去瞧那男子。 男子一身玄色錦袍,玉冠束發(fā),衣裳式樣簡單,卻勝在氣勢逼人,黑中帶赤的色澤,一如他此刻含笑卻詭譎的眼,分明還離得很遠,分明看人時很輕忽,卻不知怎得就令人如被針刺。 他走近,一步一履閑適從容,從容里頭卻又自有風華,好似披星踏月,撥云撩霧而來。人人心里都疑問,闊別皇宮十七年的皇子,究竟是從哪練就的這般氣度? 然而還不及思考這個疑問,便已先被那張臉奪去了魂。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一筆一劃似渾然天成,即便妙手丹青也難繪的容顏,望著那張臉,便如見水天一線處半隱半露的明月,或是暗盒中華光自生的羊脂玉,只一眼,亙古萬年。 那雙瀲滟至逼人的鳳眼,看得人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便記起二十幾年前,喻家那位貌可傾城顛倒眾生的女子。甫京有佳人,名聲噪一時,引得風云動、皇室爭,最終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笑納,那太子,正是如今的神武帝。 人們近乎絕望,那樣的一雙眼,世間再無第二人,他是皇甫弋南……他是皇甫弋南! 皇甫弋南,竟沒有死! ☆、父子交鋒 自紅毯盡處行來的一雙人一路含笑,殿門門檻高,那男子稍稍俯身,親手替身側之人斂起曳地衣裙,扶著她跨過。 女子跨過門檻,偏頭對注視著自己的男子微微一笑。 這一笑,玉齒朱唇,令人若見牡丹叢中驀然盛放的白色野姜花。 眾人這才忽然記起去看江憑闌。 那女子一襲正紅盤金緞繡鳳尾裙,將正紅與深金近乎完美得融到一起,讓人禁不住想起數(shù)年前冊封大典那日皇后所著之盛裝,一念過后卻又都搖了搖頭,盛裝雖盛,風華卻不及眼前人三分。 她攜著身側男子之手款款行來,身姿曼妙而曲線蜿蜒。在那般刺眼至無法逼視卻又不能移目的美面前,桌上如畫佳肴齊齊失色,滿堂貴族女子枯槁黯然,連帶上座濃妝艷服的徐皇后也似矮了幾分。 兩人走過大殿前半的路,神武帝似是再難抑制內心激越,近乎踉蹌地上前去。 江憑闌今日剛學了宮中禮儀,知道眼下這情狀自己該退到皇甫弋南后邊去,于是步子一停,稍稍后撤幾步,謙恭低下頭。 神武帝恰在此時走到二人跟前,一把攥住皇甫弋南的手,一張臉霎時老淚縱橫,“弋南……你回來了?”他好像不敢相信似的緊緊盯著眼前人的眉眼,“你回來了……弋南?” “兒臣見過父皇?!?/br> 皇甫弋南謙恭頷首,俯身就要行禮,卻被神武帝按住了手,“免了,免了,讓朕好好瞧瞧你。” 他笑了笑,回道:“那兒臣也好好瞧瞧父皇?!?/br> 江憑闌原本是要跟著皇甫弋南一道行禮的,他這邊一停,她也只得作罷,繼續(xù)垂頭站在后邊。她的頭垂著,眼睛卻悄悄在往上瞟,隨即心里“呵呵”一笑。 好一出狀似深情的父子久別重逢戲碼,可誰能告訴她,為何神武帝的手按在皇甫弋南腕脈處要命的位置呢? 父子倆瞧來瞧去不嫌累,整個雍和殿里的人也只得干站著眼巴巴望著他們。 良久后,神武帝才再度出聲,頗有些憂心地問:“十七年了,弋南,你的病都好全了嗎?” 皇甫弋南點頭,“承蒙父皇關心,多年來時時寄來書信探問。兒臣十七年來久居山林靜養(yǎng),無時無刻不想著歸鄉(xiāng),不想著面見父皇,如今病已好全,終能得償所愿?!?/br> “那便好,”神武帝囁嚅著重復,“那便好?!?/br> “兒臣今日可有驚著父皇?”他笑了笑,“兒臣這病年前方才痊愈,想著年后不久便是父皇壽宴,若此時回宮,或可給您個驚喜?!?/br> “確實驚著朕了,”神武帝語氣頗有些嗔怪,“不過朕這歡喜遠勝于驚。” 父子倆一來一去對答,滿堂皇子重臣神色各異,心里想的卻都是一個樣。 怎么回事,難道皇甫弋南當年真是去養(yǎng)病了?聽起來,陛下與他似乎常有書信往來,可為何這十七年來陛下又對這位皇子絕口不提,還在他走后將其生母喻妃遷入冷宮呢? 眾人滿腹疑問,江憑闌卻在暗贊皇甫弋南的心計。這對話看似簡單,實則內含深意。他將那莫須有的書信擺到明面上來,是為向有些人暗示,他雖離京十七年之久,卻從未真正遠離朝政,遠離皇室權利的中心。至于那驚喜之說,他一個看似無權無勢的皇子,能夠脫離神武帝的掌控,一路掩藏蹤跡歸京回朝,到得人在雍和殿宮門外時才被發(fā)現(xiàn),其中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神武帝當然也聽出了話里的用意,但依照此刻情狀,皇甫弋南說是什么便得是什么,也由不得他否認。既然要演戲,總歸要順著演到底的。 皇甫弋南有備而來,父子交鋒第一回合,子勝。 神武帝心中激越之情仍難抑,伸出手去撫皇甫弋南眉眼,蒼老枯瘦的指骨微微顫抖,“朕的弋南,該是二十一了吧?成年時朕不在你身邊,可有人替朕為你行冠禮?” 他默了默,隨即搖頭。 神武帝滿眼心疼,“宴畢,朕立即命人去安排,過幾日便替你補上這冠禮?!?/br> “兒臣謝過父皇。” 神武帝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轉頭道:“天福,將朕擱在床頭的那卷圣旨取來?!?/br> 侍應在旁的公公聞言臉色微微一變,應聲匆匆離開,眾人心里都隨著他離去的背影“咯噔”一下,似有不好的預感,倒是皇甫弋南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樣。 父子倆繼續(xù)面對面站著拉家常,過一會天?;貋?,悄悄使了個眼色給神武帝。 他含笑點頭一伸手道:“宣吧?!?/br> 天福捧著圣旨清了清嗓,眾人顧不得面面相覷,立即俯身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