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我以為,以喻公子定力,必不會輕易為人所動?!蔽⑸i看也不看手中碎落的杯盞,笑意盈盈望著對面床榻上的人,“卻原來不是這樣,或許您也有軟肋,還恰好與我是同一根?!?/br> 床上假寐之人睜開眼來。他這樣的人,常年練就了近乎可怕的直覺與警惕性,即便是睡著也絕不會容許旁人靠近,所以當微生玦走到床榻邊時他就醒了,醒了卻裝作沒醒,不過是想看看對方想做什么而已。 他假寐,從微生玦替他運功驅寒、弄干里衣、蓋好絨毯,一直到杯盞碎裂。杯盞碎裂一剎,他的手同樣不能自抑地顫了一下,因為聽到一墻之隔外的那些話。 “還須多謝殿下悉心照料,及未在我最虛弱之時對我下手?!彼惶芍?,并沒有正面回答微生玦的問題。 “也要多謝喻公子兩次搭救舍妹,及這一路放過與相助?!?/br> “搭救令妹之事不必掛懷,我本就有寒毒要解,一舉兩得罷了。” 微生玦不以為然地笑笑,卻也沒有戳穿他,“你我恩來怨去,一時半會怕是算不清了,便先記上這幾筆,來日再行了結?!?/br> “一切遵從殿下心意?!?/br> “不必再稱我為‘殿下’,我已不是皇子,真要說這‘殿下’二字,或許由我來更合適。” 喻南笑了笑,似問非問道:“此話怎講?!?/br> “皇甫王朝有一樁秘聞,知者甚少,我卻略有耳聞。” “不妨說來一聽?!?/br> “皇甫有一位皇子,乃神武帝與喻姓將門之后,自幼天資過人。神武帝賜其‘弋南’為名,寓意‘弋獲南國’,一時滿朝轟動,人人眼紅,時年十歲又一的太子更是視其為眼中釘、rou中刺。不過很可惜,這位皇子四歲時,將門喻家一朝沒落,其母日漸失寵,而他則被秘密送出甫京,不知去向。神武帝對外宣稱,這位皇子罹患重病,須得送往山中靜養(yǎng),任何人不得打攪。值此喻家沒落之際,這說辭自然無人會信,更多人覺得,這位皇子已被秘密處死了。一眨眼十七年過去,幾乎人人都已忘了當年那個風光無限卻又生來不幸的孩子,恐怕除了神武帝之外沒有人曉得,其實這位皇子還活著,并且他很快就要回到甫京,拿回那個本該屬于他的位子。您說對嗎,喻公子?”微生玦含笑看他,“哦不,或許我該改口了,九殿下?!?/br> 喻南一直很平靜地聽著,似乎他所言是與自己毫無瓜葛之事,默然半晌后笑了笑,“倒的確有十七年未曾被人這樣叫過了,聽著怪不習慣的?!?/br> “那么這十七年來,別人都叫您什么?或許是……太子殿下?”微生玦仍是笑,“誰都不曾料想,皇甫的皇子到了微生當太子,這個太子一當就是十七年,他用十七年的時間扳倒一個王朝,直到最后一刻之前,無人察覺?!?/br> “也并非沒有,最早發(fā)現(xiàn)的人是憑闌,在她來到這里的第一天。” “是,若不是她提醒我小心太子,或許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br> “你不必激我,她如何幫你我都知道,從前我沒有阻攔,今后也不會?!?/br> “您的鐘情,可真是寬容?!?/br> 喻南含笑聽著,并沒有否認,“那么你呢,可愿放手讓她離開?” “這個問題我自會給她答案,就不勞殿下費心了?!?/br> 微生玦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咚咚咚”三聲過后門被打開,正是江憑闌。 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假寐的繼續(xù)假寐,喝茶的繼續(xù)喝茶,竟是出了奇的默契。江憑闌躡手躡腳進來,朝床榻那邊望一眼,將從隔壁房里拿來的喻南的衣袍擱下,跟微生玦作了個口型:“跟我出來。” 微生玦點頭,落足無聲離開,跟著她到了樓下廂房。 江憑闌闔上房門,給自己倒了杯水,剛要喝就被微生玦抬手止住,“這水涼了,讓人煮壺熱的來?!?/br> “不用不用,我這體格已被阿瓷練得不怕寒了。”她擺擺手將水一飲而盡,“他怎么樣了?” “憑闌,”微生玦似乎很有些委屈,“我以為你會先問我,我手里的杯盞怎么碎了的?!?/br> 江憑闌愣了愣,他剛才手里拿著的杯盞碎了嗎?她方才只遠遠瞄了瞄喻南臉色,當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那一愣看在微生玦眼里就已經(jīng)是答案,于是不等她開口問他便自顧自答上:“沒什么事,心緒不寧,一時不小心罷了?!?/br> 她點點頭,心里頭卻思忖著,這倆人是不是打架了?要不是當時情況尷尬,實在不該將他們放到一起去的,她一想到微生玦居然給喻南擦了身就別扭得手腳都不知該擱哪去。 微生玦似乎一眼就猜中她心里所想,一點她腦袋道:“想什么呢,我一個大男人,給另一個大男人擦身?隔著衣服運了運功罷了?!?/br> 她恍然,隨即尷尬地笑笑,“難為你了?!?/br> 她言語間不知不覺將自己與喻南放到同一邊,微生玦雖是聽出了疏遠之感,卻也沒有戳穿,若無其事道:“憑闌,恕我直言,他身上傷病繁復,痊愈不能,眼下狀況不大好,怕要休養(yǎng)很長一陣子才會有起色,你得多注意些?!?/br> 她臉上笑意一滯,隱約覺得他話里有什么不對勁,默然半晌后道:“你知道我要跟他回皇甫的事了?!?/br> “我早便料到會有今日,不過遲與早罷了?!彼Φ糜行┛酀?,“你要去皇甫,而我注定不能與你同行,前路兇險,我知你不喜仰仗別人,但皇甫那位神武帝卻是出了名的陰險狠辣,憑你一人恐怕對付不來,喻南他……”他頓了頓,“他雖非善者,卻與你有著共同的敵人,你暫且仰仗于他倒也未嘗不可?!?/br> “共同的敵人?”江憑闌重復他的話,“神武帝?” 微生玦笑得狡黠,“如果我沒猜錯的話?!?/br> “我明白了,那你呢,今后作何打算,可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他搖搖頭,“不必cao心我。我此去西厥,可能很長一段時間見不著你,到時寄書與你,你可不許不回信?!?/br> “西厥?你不會是要……” “噓,”他笑著打斷她,“小心隔墻有耳?!?/br> 她意識到自己失言,低低“啊”了一聲,轉而笑道:“回你個‘已閱’行不行?” “能得未婚妻兩字箴言,已然深感榮幸?!?/br> 江憑闌聽見這三個字臉色變了變,想起自己與喻南的約定,猶豫道:“微生,其實我……” “不用說,”他抬手止住她,“杏城擂臺一戰(zhàn)勝負仍未分,你怎知我不會贏?” “對不起,微生?!彼瓜卵郏拔疫@人不喜歡拖泥帶水,必須跟你講明白,無論你們誰贏,我的心都不在你們?nèi)魏我蝗松砩??!?/br> “我倒也希望,你的心不在我們?nèi)魏我蝗松砩?。?/br> 江憑闌一愣,有些疑惑地看著微生玦,他卻不再往下講,從懷里拿出一樣東西攤在手心里給她看。 她果然轉移了注意力,“這玉墜……有兩個一模一樣的?!?/br> “是,瓊兒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玉墜的確是兵符沒錯,但要兩個相合才行。” 她蹙了蹙眉,“藏龍軍究竟何方神圣?” “那是一支只忠于皇室的秘密軍隊,人數(shù)不過三千,卻可擋十萬精兵,傳聞里毀天滅地。這玉墜原本一枚在父皇那里,一枚在我這里,后來我將自己那枚給了你,再后來,父皇又將他那枚給了我?!?/br> “惠文帝生前似乎很器重你?!?/br> 他失笑搖頭,“還不是都是知微閣給鬧的。” “怎么說?” “父皇曾道,我出生那日天降異象,祈愿山深處的赤龍淵中現(xiàn)出潛蛟,彼時巨浪滔天,足有三丈之高,氣勢驚人,因而便請知微閣替我算了一卦。知微閣先閣主道,我是微生王朝的貴人,但因命里缺了一行,或將如潛蛟一般隱棲于深淵,不輕易顯山露水,待時機得當方可有所成就。至于缺的是哪一行,那老頭說天機不可泄,若及早道出,便是毀了我也毀了微生王朝。父皇對此頗有些忌憚,給我取名為‘玦’,寓意玉之有缺,之后一直對我寄予厚望?!彼Φ妙H有些無奈,“我素來無心朝政,那老頭可算是害苦了我?!?/br> “難怪你看起來很不喜歡知微閣的人。”她恍然,“不過,那些神神叨叨的話雖不可全信卻也有它的道理,眼下這局面,不正是那老頭預言么?”她一笑之后便正色起來,“既然你要去西厥,藏龍軍想必會對你有益處,這玉墜你還是拿回去?!?/br> “不,”他也跟著正色起來,“藏龍軍要用在何處我自有打算,眼下還遠遠不到時候,玉墜你且拿著,來日我自會問你要回?!?/br> “你就不擔心,或許有一日,我可能會成為你的敵人?” “你不會,縱有一日你我不得不站在政治的對立面,我還是信你不會。憑闌,這或許是我們之間僅剩的最后聯(lián)系了。” 兩人同時默然。智慧的人似乎都對未來擁有不可思議的預見性,命運悲涼如許,即便那一日還很遠,卻早早在人們心里敲響警鐘,提醒著他們,會有那么一天的,遲早。 他近乎懇求地希望她不要割斷這最后的聯(lián)系,她忽然便覺得鼻子很酸,像要落下淚來。 微生玦什么也沒講,忽然向她張開了雙臂。 江憑闌一愣之下抬頭。他雖是做著曖昧的動作,神情卻很坦蕩,一如初見之時,他明明說著輕浮的話卻并不令她生厭,她到得此刻才明白過來那是為何。 因為他對她的心思自始至終都干凈澄澈,不摻任何雜質,正如他這個人本身,朗月清風,皎皎如玉。 她同樣是坦蕩之人,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個絕無旖旎的臨別擁抱,一愣過后便要抬手。 柳暗推門而入的時候,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無意推門闖入之人以平生最快速度倒退回去把房門闔上,捂住眼睛喃喃:“媽呀主子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 微生玦被氣得不輕,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似乎很有拔刀砍了那小子的沖動。 江憑闌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咬牙切齒的神情,“別為難他了,下回見面再補你就是了?!?/br> 他明知這個“下回”遙遙無期,眼神卻因此亮了亮,“這可是你說的。”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好了,快問問柳暗,這急急忙忙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br> 門外人一聽這話如釋重負,終于能說出來:“是出了事,主子,出大事了!您快上去看看吧,公主她……” 微生玦神色一變,“公主怎么了?” “哎呀,這……這……您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兩人一陣風似的奔上樓,便見柳瓷在廊下來回踱步,急得一雙手一雙腳都不知該往哪擱,一見微生玦幾乎是一副要哭了的樣子,“主子,我……我好像犯錯了,公主她……在喻公子房里?!?/br> 兩人一聽這話,抬腿就是一人一腳,直接把喻南房門給踹歪了。 “你怎好這樣,我從前聽母妃說過,毀了人家清白,就要對人家負責的!” 微生玦和江憑闌踹開房門后聽見的,正是這理直氣壯又驚天動地的一句,兩人同時在門檻前一個踉蹌,又在雙雙栽倒前同時去扶對方的手。 兩大高手,竟險些栽在一根門檻上。 喻南似乎在輕聲咳嗽,瞥了一眼門外道:“殿下,您來了?!?/br> 微生玦跨過門檻時腿還是軟的,對喻南略微一頷首,看神情似乎尚在過濾自己剛才聽見的那句話。 “令妹似乎誤會了些什么。” 微生瓊看門外來了人,也不避諱,仍是一本正經(jīng)道:“我沒有誤會,哥哥,你來替瓊兒做主。” 江憑闌好整以暇地在桌幾邊坐下,好整以暇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喻南,眼神里傳達出的意思是:叫你不戴面具,美色誤事了吧? 喻南同樣好整以暇地回望她:有你在,誤不了。 她還沒明白過來喻南看自己那一眼的意思,注意力便被微生玦拽了過去。 “阿瓷都同你說了什么?”微生玦頗有些頭疼地看了看自己這個meimei,“這位喻公子救了你不假,但并未做任何有損你清白之事,哥哥可以同你保證?!?/br> “你拿什么保證?我都聽阿瓷jiejie說了,昨夜你一直昏睡著,根本不曉得我房里發(fā)生了什么?!?/br> “憑闌在場,她可以保證。” 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江憑闌身上。她雖然很想看喻南吃癟的模樣,但也深知玩笑不能開大,于是一本正經(jīng)伸出三根手指:“是的,我可以發(fā)誓。” 是的,她可以發(fā)誓,真要說被毀清白,那也是她,不是微生瓊。 “我不信你!”微生瓊瞪她一眼,又轉頭看喻南,“我不管,你必須對我負責?!?/br> 喻南臉上并無怒色,反倒很好脾氣地問:“公主想要在下如何負責?” “當然是……!”她噎住,支支吾吾半晌,“當然是……” 江憑闌看了看微生玦臉上為難的神色,想起他與喻南勢不兩立的關系,無奈嘆了一口氣,這個惡人,還得她來做。 “公主是想說,”她笑嘻嘻站起來,“讓喻公子娶你過門嗎?”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吐出一!大!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