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噬龍沼。

    這是一年中最舒服卻也最短暫的時節(jié)，陰冷的冬過去，濕熱的夏未至，微涼的風(fēng)拂過面頰，送來干燥而溫暖的春意。

    “大裴，你說家里現(xiàn)在是不是也這么暖和了?！贝褐?jǐn)然坐在竹屋門口，因竹屋離地而建，故而他雙腳晃蕩在半空，好不愜意。

    裴宵衣正在用砍來的竹子做床，一手扶竹竿一手捆麻繩忙得不亦樂乎，實在騰不出工夫理他。

    春謹(jǐn)然幽怨地嘆口氣，望向頭上的藍(lán)天白云，自言自語：“不知道家里和我們看的是不是一個日頭。”

    裴宵衣無奈停下手里的活計，再不關(guān)心一下，春少俠的凄婉之情怕是要沖破蒼穹了：“怎么，想中原了？”

    雖在此處住了三年，可每每提起中原，春謹(jǐn)然仍會用那一個字來指代——家。

    裴宵衣不會。他沒有家，世間唯一能讓他牽掛的只有春謹(jǐn)然，所以春謹(jǐn)然在哪里，他就可以在哪里安心住下。

    但沒有同感，不影響善解人意。思鄉(xiāng)是人之常情，裴宵衣沒有，不代表他感覺不到春謹(jǐn)然的那份。事實上他不僅察覺了，還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心情在變得愈來愈迫切。

    “嗯?！贝褐?jǐn)然應(yīng)的這聲幾不可聞，卻是三年來，他第一次正面承認(rèn)。

    “那就回去啊?！迸嵯氯鍪?，尚未打結(jié)的繩索瞬間松開，竹條四散倒下。

    嘩啦一聲，春謹(jǐn)然嚇一跳，以為裴宵衣生氣了，連忙道：“我就是隨便說說啦，你別當(dāng)真?！?/br>
    裴宵衣有點郁悶，相處這么長時間了，他在對方心里還是一言不合就黑臉的形象？

    “我是說真的，”無奈嘆了一聲，裴宵衣起身，走到春謹(jǐn)然身邊，挨著他坐下，兩只腳也學(xué)他胡亂晃蕩，“既然想中原，咱們就回去?！?/br>
    裴宵衣的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濺的都是泥點子，草鞋里的腳黑乎乎的看不出一絲曾經(jīng)的白。春謹(jǐn)然低頭看著，忽然有些心疼：“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你可白可美了……”

    裴宵衣順著他的目光向下看，也瞅見了自己與白皙美麗無緣的腳丫子，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事到如今才嫌棄，晚了。再說，我變成這樣因為誰啊?！?/br>
    裴宵衣原只是調(diào)侃，不想正戳中春謹(jǐn)然當(dāng)下那顆愧疚之心。

    “都怪我。要不是我多事，非求個什么真相，也不會惹上杭匪，更不需要躲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最關(guān)鍵的是，”說到這個春謹(jǐn)然就來氣，本來低迷的眼神都噌一下燃起了熊熊火光，“秘籍秘籍沒學(xué)會，財寶財寶拿不著！”

    裴宵衣樂不可支。

    這事兒打他們從朱方鶴的墓里出來，就成了春謹(jǐn)然的心魔。雖說他倆來此地首先是為了逃命，其次才是為了赤玉。但眼見著絕世武功和萬貫財寶都唾手可得，卻偏偏就差那么一點點，委實讓人抓狂。

    “都怪你，”春謹(jǐn)然第一百零一次地埋怨裴少俠，“你為啥就不是童男子呢！”

    裴宵衣這個鍋真是背得奇恥大冤：“你說為啥！”

    春少俠不言語了。

    春色里的歡樂是兩個人的，現(xiàn)在單讓裴少俠頂雷，確實不大厚道。

    但總要找一個人來怪罪，不然他心緒難平?。骸澳莻€朱方鶴絕對是喪心病狂，誰會為了練個破武功，一輩子當(dāng)童男子??！”

    鶴鳴神功，朱方鶴留下的武功秘籍，就藏在紅綢標(biāo)示的地方。春謹(jǐn)然和裴宵衣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將之取得，結(jié)果翻開第一頁就赫然寫著——童男子方可修煉。而且修煉開始的年紀(jì)越小越好，童子功最佳。

    倆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自慚形愧。

    后來春謹(jǐn)然不信邪，按照里面的內(nèi)功心法修煉了三天，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對勁，別提多難受，裴宵衣看不下去強(qiáng)行禁止，最終秘籍就被丟到角落，吃灰了。

    沒來由地發(fā)泄一通，春謹(jǐn)然憋悶的心情好了稍許，他雙手一撐，從竹屋上落地，走向那堆散亂的竹條，準(zhǔn)備撿起裴少俠中斷了的手藝。

    裴宵衣皺眉：“別弄了，反正都要回了?！?/br>
    春謹(jǐn)然當(dāng)他只是隨口說說，故而聞言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是認(rèn)真的？”

    裴宵衣無奈，他從沒與春謹(jǐn)然開過玩笑，可好像每次自己說啥，都要反復(fù)幾遍才能讓這家伙相信，究竟是自己這張臉太靠不住還是對方懷疑精神太強(qiáng)？

    一看裴宵衣的眼神，春謹(jǐn)然就知道，無需回答，這人就是認(rèn)真的?？纱饝?yīng)得這樣干脆的男人，卻讓他猶豫了：“這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你想好了？”

    裴宵衣不答，反問：“你想好了嗎？”

    春謹(jǐn)然靜默片刻，點頭：“我想回春府?！?/br>
    那里是他的家，有二順，有小翠，有街坊，還有時不時來拜訪的江湖朋友。哪怕不能光明正大回去，趴墻頭看一眼，也是好的。

    裴宵衣?lián)P起嘴角，笑意淺淡卻溫柔：“那就回。”

    中原沒有裴宵衣魂牽夢繞的東西，但自己想回了，他便回。一如當(dāng)初逃亡，男人二話不說，就與他來了西南。

    春謹(jǐn)然知道裴宵衣對自己有情，可每到這個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他認(rèn)為的“有”遠(yuǎn)不及男人真正付出的深厚。

    大踏步走回裴宵衣面前，春謹(jǐn)然捧住對方的臉就親了下去。

    裴宵衣樂得接受，抬手扣住他的頭，加深了這個吻。

    三年的默契讓這個吻甜美而綿長，直到腿有點發(fā)軟，春謹(jǐn)然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對方的唇，然后就著鼻尖碰鼻尖的距離，追憶往昔：“當(dāng)初鴻福客棧里你要有現(xiàn)在一半的溫柔，多好?！?/br>
    “若有，你會如何？”裴宵衣問。

    春謹(jǐn)然半分猶豫都沒有：“撲上去啊?！?/br>
    裴宵衣點點頭：“幸好?！?/br>
    “……”春謹(jǐn)然在這兩個字中，忽然品出一種“劫后余生”的驚險。

    微風(fēng)吹過樹林。

    沙沙的葉兒聲里，似乎有人咳嗽了一下。

    春謹(jǐn)然與裴宵衣同時警惕起來，刷地看向異響傳來的方向，就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二位……這是個什么姿勢？”

    三年前的杭家三少蒙圈，三年后的杭家三少也沒好到哪里去。他幾乎要認(rèn)為這是某種雙人才能修習(xí)的神秘武功了，而且兩位友人必定練得十分勤奮，否則無法解釋為何他每次出現(xiàn)，都能撞見這樣微妙的情景。

    “你怎么來了？！”春謹(jǐn)然大喜，立刻松開裴宵衣奔了過去，圍著杭明哲一連繞了好幾圈，“靠，你小子吃了什么駐顏仙丹，模樣一點沒變??！”

    裴少俠斂下眸子看了看驟然空蕩冷卻的懷抱，再抬眼時，望向杭三少的目光就十分“熱情”了。

    杭明哲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zhàn)。

    然而此刻也顧不得那么多，因為在他身后的樹林里又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朝他埋怨：“你不是說你輕功不好嗎，不好還跑得跟兔子似的！”

    春謹(jǐn)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氣喘吁吁的祈萬貫和神色平靜的戈十七，生出一種極大的不真實感。仿佛他毗鄰而居了三年的樹林忽然成了神奇仙境，橫空就給他送來了三位故人。

    “這……你們……我”驚喜來得太突然，春謹(jǐn)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祈萬貫雖然氣還沒喘勻，但已經(jīng)迫不及待上前來，繞著春謹(jǐn)然各種看，與之前春謹(jǐn)然做的如出一轍。

    春謹(jǐn)然也想好好看看他，索性任他轉(zhuǎn)圈，彼此打量。

    此時裴宵衣已經(jīng)走上前來，相比春謹(jǐn)然的激動，他則平靜極了，嗯，應(yīng)該說是平靜的基本看不出地主的熱情：“你們怎么一起來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淡漠的性子固然不討喜，但關(guān)鍵時刻，卻能保持冷靜，直奔重點。

    恰巧三位來客中也有一人如此：“江湖上不知從哪里傳出的風(fēng)聲，說你們倆已經(jīng)得到了赤玉和朱方鶴的秘籍財寶，而且就躲在霧棲大澤。起初杭家準(zhǔn)備獨自行動，后來被其他幾個門派發(fā)現(xiàn)，大家只好聯(lián)合，一起來問你要東西了?！?/br>
    戈十七沒有任何客套話和廢話，言簡意賅。

    裴宵衣不喜歡他，但顯然眼前就這一個還能交流的：“只是要東西？”

    戈十七挑眉，似對這個問題不甚理解：“不然呢？你們與江湖這些門派還有別的仇怨？”

    沒等裴宵衣回答，一直豎著耳朵的杭三少已經(jīng)過來搶了話：“不管是要東西還是別的，反正現(xiàn)在對方兵強(qiáng)馬壯人多勢眾，咱們仨瓜倆棗勢力單薄，依我看，事不宜遲，走為上計！”

    其實不用杭明哲使眼色，裴宵衣也了然了，看來三年前那場坍塌了夏侯山莊與天然居兩個大派的武林動蕩的真相，要永遠(yuǎn)沉睡下去了。

    戈十七一路上雖未多言，但心里一直犯嘀咕，待到此時，再忍不住，索性直截了當(dāng)問杭明哲：“聯(lián)合各幫派前來圍攻的是杭家，你又是杭家的三少爺，為何要來通風(fēng)報信？”

    杭明哲昂首挺胸，大義凜然：“我雖是杭家的三少爺，但我也是謹(jǐn)然和裴少俠的朋友！朋友有難，兩肋插刀，大義滅親，不在話下！”

    戈十七：“你要殺了你爹？”

    杭明哲：“這只是一種比喻！”

    裴宵衣懶得理他們，索性回屋收拾東西——既然要逃，再輕裝上陣也要備些干糧吧。

    那廂裴宵衣眼不見心不煩，這廂春謹(jǐn)然卻聽出不對：“等等，十七，三少，你倆不是結(jié)伴而來的？”

    若是，那必然是其中一人去找另一人，然后倆人一商量，想法一致，那就走吧，出發(fā)。但聽戈十七的話音，顯然他與杭明哲并沒有進(jìn)行過心靈層面的溝通交流。

    “哎呀不是！”回答來得很快，但既不是杭明哲，也不是戈十七，而是不甘心被冷落的祈樓主，跳過來就開始詳述三人的神奇偶遇，“三少爺肯定是從他爹那兒得知的，戈少俠怎么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呢則是干其他買賣的時候無意中得到的消息。謹(jǐn)然兄你是不知道，這三年你們離奇失蹤，生死未卜，我是日日思念，夜夜垂淚……”

    春謹(jǐn)然、戈十七、杭明哲：“說、重、點！”

    祈萬貫：“我們仨都擔(dān)心你倆所以就不約而同過來了然后也巧就在七柳寨碰了面！”

    杭明哲：“嗯！”

    戈十七：“很好?！?/br>
    春謹(jǐn)然：“原來如此?！?/br>
    雖說要逃命，但來都來了，友人們對于他倆藏匿了三年的這個地方以及他們?nèi)陙淼纳钸€是充滿了好奇，免不了問上兩句。當(dāng)然，問著問著就問到赤玉上什么的，也屬正常——

    祈萬貫：“你們真的找到了朱方鶴的墓？”

    話是祈樓主問的，但杭明哲與戈十七也一臉“我們只是不問但我們也很想聽聽秘聞”的表情。

    對于千里迢迢趕來給自己通風(fēng)報信的友人，春謹(jǐn)然全無隱瞞：“其實不能算是墓，雖然布了很多機(jī)關(guān)，但那只是一個衣冠冢。到最后我們打開棺材，里面只有他的一身衣服和那本鶴鳴神功。我想朱方鶴或許是料到了后人會覬覦他的武功和財富，從而瘋狂搜尋他的墓，所以他干脆做了個空墓放這些東西，又留下赤玉線索，而他真正的下葬之地，便再不會被人打擾了。”

    鶴鳴神功四個字讓圍聽的小伙伴一震。

    那是朱方鶴獨霸江湖的絕世武功，他們不曾親見，卻已在老一輩人的口口相傳中耳濡目染，深植于心。

    “原來真有這神功啊，”祈萬貫一臉羨慕向往，“謹(jǐn)然兄，快快，讓我們開開眼！”

    春謹(jǐn)然咽了一下口水，露出恬靜微笑。

    祈萬貫不解皺眉。

    戈十七疑惑歪頭。

    杭明哲瞇眼黑線：“你沒練？”

    春謹(jǐn)然攤手，天真無邪。

    “你傻啊，”戈十七難得動怒，雖然只是聲音沉了些，語氣沖了些，但若是了解他的人便知道，這就是生氣了，“那么厲害的武功你自己不練讓別人練？！”

    “等、等等，”春謹(jǐn)然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別人？”

    “裴宵衣啊?！逼砣f貫一副“你怎么還沒有以前聰明了”的表情，“這么一本神功放在這兒，不是你練，肯定就是裴宵衣練唄?！?/br>
    “我真的很想滿足你們的期望，但……我倆真的誰都沒練?！辈恢獮楹危f這話的時候春謹(jǐn)然有一種辜負(fù)了全天下的愧疚感。

    “暴殄天物啊——”祈萬貫仰天長嘆。

    春謹(jǐn)然哭笑不得，正琢磨著到底要不要說出秘籍的殘忍真相，卻見裴宵衣神色凝重地沖出竹屋，將收拾好的包袱放到一旁，附耳到地面仔細(xì)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