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杭明俊:“可是沒聽說朱方鶴有后人。” 春謹然:“有可能是前來將朱方鶴下葬的人,返回途中遭遇不幸;也有可能是我們不知道的朱家后人,想來重新找回祖上的財寶秘籍?!?/br> 話到此處,大家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不是覺得春謹然說得不對,而是恰恰相反,春謹然說得很可能就是事實,否則誰會特意帶著風水羅盤來這遙遠的西南之地。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讓人高興不起來。畢竟他們現(xiàn)在做的是同這些人一樣的事情,那么若干年前的這些人無一生還,若干年后的他們,真的能全身而退? 森森白骨,就像是朱方鶴幽魂對他們這些企圖打擾他長眠的江湖小嘍啰的陰冷警告。 “聽,什么聲音?”房書路忽然警惕道。 春謹然連忙豎起耳朵,果然,一些急促的仿佛某種獸類奔跑的聲音正由遠及近,向他們這這個方向來! “不好!有什么東西要來了!”杭明哲忽然尖叫,“不能讓他們把我們困在這里,快往外爬!” 經(jīng)杭三公子提醒,眾人也反應過來,雖不知道外面的東西是什么,但原地不動的下場,身后那些白骨已經(jīng)給了他們明確答案。死已經(jīng)很可怕,更可怕的是還很可能沒有全尸! 中原少俠們再不敢磨蹭,幾乎是一個頂著一個屁股往外逃! 眼看大部分同伴已經(jīng)離開,一心準備殿后遲遲未動的郭判沒好氣地薅過嚇傻了的丁若水,團吧團吧,一掌將人推出去,這才自己跟上! 洞外面,可怕的獸類奔跑聲更加清晰!從遠離暗河的另一邊,從那片大家根本沒想過去涉足的地下黑暗里,惡鬼一般,撲面而來! “往前還是往后?”林巧星焦急地問。 這也是所有人面臨的選擇,往前,越跑越遠,沒人知道還會遇見什么,可能是出口,也可能是更多的未知危險,而向后,就意味著這趟霧棲大澤之行只能終結(jié)于此! “我不管了——”夏侯賦大嚷一聲,撒丫子就往回跑!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杭明哲恨恨一跺腳,追了上去:“你他媽好歹拿一個火折子啊?。?!” 拿著山川地形圖的領(lǐng)路人和身份最尊貴的大少爺都選擇了退堂鼓,其他人也不再堅持,卯足力氣往回路狂奔! 微弱的火折子在疾行中根本照亮不了什么,跑在中間的春謹然好幾次撞到頭。但身后的聲音越逼越近,低矮的洞xue又根本不能施展輕功,他幾乎快要跑斷氣,卻不敢松懈一絲一毫! “靠!” 隊伍最后忽然傳來郭判的怒吼。 春謹然心中一顫,剛想大聲詢問,又聽見了丁若水的慘叫。 春謹然再也沒辦法不管不顧,腳下一停,直接轉(zhuǎn)身! 跑在他后面的白浪裘洋并沒有同他撞到一起,因為二人已經(jīng)先他一步,與追上來的不明獸類纏斗在了一起! 那是一群灰黑色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動物!寬而長的尾巴像魚,但又有四條短腿,行動極快,見人就咬!可怕的是它們沒有任何叫聲,即使被郭判一斧斬斷,血rou橫飛,仍悄無聲息! “啊——” 一只蹦起狠狠咬住了春謹然的虎口! 春謹然吃痛松手,火折子落地熄滅,他不顧上去撿,狠狠甩動胳膊企圖將之甩掉!可是那東西卻越咬越深!春謹然用另外一只手去拽它,不料它身上粘膩滑溜,就像一條沒有鱗的魚,手上吃不住力,根本抓不??! 啪! 一聲鞭響,血rou橫飛! 春謹然也顧不得包扎傷口,因為越來越多的怪物聚集到了他的腳下!甚至有很多越過他,去追前面的杭明哲他們! “打不完的,趕緊跑!”裴宵衣的聲音急促冷冽。 那頭的郭判白浪們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正面對抗根本就是自尋死路,于是果斷狂奔,用兵器殺出一條血路。 春謹然見郭判拉著丁若水,連忙高聲叮囑:“郭判,照顧好丁若水!”語畢不再耽擱,手起刀落殺掉一只企圖竄上來的怪物,足下運氣,跑! 這一跑,就跑了個昏天黑地。 上一次這樣跑,還是被郭判追捕,但即便是那逃命的三天三夜,春謹然好歹也能偷空喘息,畢竟追捕他的是人,不是怪物??蛇@一次,真的就是用命在狂奔。 火折子什么早已經(jīng)顧不上,十五個伙伴也在黑暗和慌亂中分散,到最后春謹然身邊只剩下裴宵衣。二人一路沿著暗河的水聲跑,所幸,終是看見了入口的光。 乍一走出洞口,春謹然幾乎睜不開眼睛。 先于他跑出來的中原少俠們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傷痕累累,奄奄一息。 好半天,春謹然終于適應了日光,劫后余生的喜悅也如日光般,緩緩將他溫暖包圍。然后春少俠發(fā)自肺腑地說了句—— “哪個王八蛋提議咱們來找赤玉的,我真想弄死他?!?/br> 祈樓主掙扎著坐起來,目光炯炯:“雖然我不殺生,但這個,可以幫你。” 這之后的一個時辰,裘洋和白浪,郭判和丁若水,也兩個一組,前后腳逃出,重見天日。 至此,十四個伙伴安全返回。 獨缺,夏侯賦。 “你不是……追著他跑的嗎?”春謹然問杭明哲,不好的預感讓他的聲音有些輕微發(fā)顫。 杭明哲也一臉茫然無措:“我、我根本沒追上他,他跑太快了,后來怪物咬我,我就什么都顧不上了……” 春謹然抿緊嘴唇,不再言語。 眾人的表情也沉重下來。 “說不定,他一會兒就出來了……”杭明哲嘴上這樣講,但聲音弱得毫無說服力。 十四個伙伴一直從正午等到傍晚。 幽暗漆黑的洞口再沒有任何人出來。 丁若水繃不住了,帶著哭腔問出了那句在每個人心中盤旋多時的話:“他……會不會出事了?” 沒有光亮,沒有同伴,只剩下一點點干糧卻要面對無數(shù)怪物。洞外每過的一個時辰,都是洞內(nèi)生命的消耗。 “怎么辦?回去找?”郭判出聲,帶著點無奈。 這話總要有人問的,不管是基于良心道義,還是給夏侯山莊一個交代。 但—— “沒火沒糧,我們能不能自保都兩說,怎么找?”青風的回應里帶著一絲暴躁。 有人基于良心道義,便要有人忠于客觀現(xiàn)實。 最后眾人一致商定,留下只輕微受傷體力還算可以的郭判、白浪和房書路在原地守候,萬一夏侯賦出來,也好接應,剩下的人則一同穿過叢林,回寨子里弄干糧和水,順便簡單治療一下傷口,然后再帶著這些水糧返回,若此時夏侯賦仍未出來,大家便一齊回洞內(nèi)尋找。 一日半后,回寨子的伙伴們帶著充足的糧食、水以及火把與守洞口的三人重新會合。三人早已饑腸轆轆,立刻大快朵頤。只是,他們盼來了食物,卻仍沒盼來最后一個同伴。 帶著熊熊燃燒的火把,眾人再次返回洞xue。 不知是幸運還是火把的光熱都太猛烈,這一次他們沒再碰見怪物大軍,只偶爾零星的幾只,均被他們斬于刀下。 又一個一日半,幾乎要絕望放棄的伙伴們終于在遠離暗河的一處偏僻拐角,尋到了夏侯賦。彼時他已被撕咬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rou,怒目圓睜,咽氣多時。 第77章 霧棲大澤(十六) 夏侯賦的尸體,湮滅了所有人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其實是能想到的,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可沒尋到人之前,誰也不愿意死心,總想著或許有僥幸呢。然而,世間的事往往就是這樣,你越不想的事情,越會發(fā)生,越期盼的事情,越難以實現(xiàn)。 很長一段時間里,沒人說話。 幽暗洞xue所帶來的緊張壓抑已被忽視,紛亂嘈雜的暗河水流聲與毛骨悚然的石柱落水滴答聲也被拋到了腦后,此時此刻,主宰著所有人的情緒只兩種—— 難過,源于同行多日的伙伴意外身亡。 恐懼,源于未來可能面對的夏侯山莊的責難與報復。 難過是真的,即便沒有太深的感情,畢竟朝夕相處多日,誰都不是鐵石心腸。恐懼更是真的,說句不好聽的,這個隊伍里誰都可以出事,唯獨夏侯賦不行。因為這將不會僅僅是死了個人那么簡單,只要夏侯正南愿意,他可以讓這趟西南之行的所有人,甚至是大半個江湖,陪葬。 最后還是春謹然蹲下來,輕輕幫昔日的伙伴闔上眼睛。 “我們帶他回家吧?!?/br> 夏侯賦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青風費了半天勁,才將他背到背上。當然青三公子也并非自告奮勇,只是輸了猜拳。 “其實帶不帶他回去,夏侯老兒都不可能放過我們。”多了一個人的重量讓青風步履沉重,話里的意味像是自嘲,也像是認命,“咱們就等著英年早逝吧?!?/br> 春謹然皺眉,剛想出言反駁,房書路卻先他一步拍了拍青風的肩膀:“夏侯正南想如何算賬,是他的事情,我們既然是十五個人一起來的,總不能把同伴丟在這中原之外的冰冷地下?!?/br> 青風白他一眼:“敢情不是你背?!?/br> 房書路聞言便上手去扶夏侯賦的尸體,神色坦蕩從容:“那我來吧?!?/br> 青風囧,連忙快走幾步甩開他,有點氣悶道:“我就那么一說,還能真把他扔這里啊。前幾日還活蹦亂跳一起說話的人,就這么沒了,你以為我不難受……” 尋找夏侯賦用了一日半,可這回程的路,因不再需要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搜尋,只用了半日。不過走到一半時,仍不可避免地再次與怪物相遇,這次大家再沒敢分散,而是由郭判打頭陣,裴宵衣、戈十七殿后,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其間杭明俊被怪物咬住了脖子,挨在他身邊的林巧星怕誤傷不敢用劍,徒手上去生生掰開了怪物的嘴,最后杭明俊獲救,姑娘的雙手卻鮮血淋漓。待回到地面,所有人都已筋疲力盡,青風更是渾身酸疼得幾乎沒了知覺,仰躺在地,頭上又是一個艷陽正午,恍如隔世。 中原少俠們在七柳寨停留了兩天,一來短暫休息,治療傷口,二來為夏侯賦置辦了壽衣壽材??蜅2蛔尮讟∵M入,寨里又沒有義莊,所以夏侯賦的尸體一直存放在寨外的破廟之內(nèi),由眾人輪流看守。那廟像是中原人修的,可不知是神明不靈驗,還是地處太偏僻,已毫無香火,荒廢破敗。 春謹然主動請纓給夏侯賦換壽衣,并帶上了丁若水打下手。 丁若水一看友人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故到了破廟也不多言,就連同春謹然還有看守尸體的白浪一同將夏侯賦換好衣服,放入棺木之中,那棺木是稀有楠木制成,比一般的木棺更能存放長久,三人又將防蟲防腐的草藥香包放在尸體周圍,之后才蓋上棺木。 告別白浪,春謹然和丁若水回到客棧。門一關(guān)好,春謹然便低聲問:“如何?” 丁若水搖頭:“剛剛換衣服的時候你也看到了,除了撕咬傷,沒有其他可疑痕跡?!?/br> 春謹然抿緊嘴唇思索片刻,問:“那會不會是下毒呢?” 丁若水仍是搖頭:“嘴唇指甲都未見異常,不太像?!?/br> 春謹然來回踱步,有些焦躁:“難道真是被那些怪物咬死的嗎?可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不,”丁若水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他不是被咬死的?!?/br> 春謹然驟然停下腳步,愣了神。 “他身上沒有致命傷,最嚴重的傷口在右腳腳踝,被啃得幾乎見了白骨,但也不足以致命??伤p頰凹陷,嘴唇皸裂,我想他應該是腳疼得沒辦法再走路,只能待在原地,而后失血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虛弱……” 春謹然的心幾乎擰到了一起:“你是說,他就這么……” 春謹然用盡全身力氣,也沒辦法再繼續(xù)往下說。不能說,亦不敢想,那是一段怎樣漫長的痛苦,一個人,在絕望中,真切感受著生命流逝。他定是不想死的,可再怎么盼望,再怎么祈求,還是沒人來救他。四周有的只是陰冷,潮濕,黑暗,他恨這些,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卻還是只能同這些為伍,直到死去,仍不瞑目。 丁若水不忍心看春謹然的臉,之前換衣服時,他已經(jīng)偷偷掉了好多眼淚。故而此時難得比友人平靜一些,便嘆息似的勸:“別想了。尸體無可疑,我們又不能再回洞中找線索,一片漆黑混亂里,你還指望有什么證人或目擊者嗎?!?/br> 丁若水的勸解之話恰恰給了春謹然提醒,之后的回程船上,他旁敲側(cè)擊地挑了幾個不會起疑心的小伙伴詢問,可得到的答案都是光顧著逃命了,哪里顧得上其他。 春謹然的疑心便在回程的時日里,一點點變淺,變薄,最后只剩下一道淡淡陰影,留在了腦海深處的某個地方,再不被提起。 一個月之后,夏侯山莊。 一口棺材,十四個人,棺材靜靜躺著,人齊齊跪著。同樣的議事廳,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