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明，我不是兇手，”春謹然耐心道，“如果你現(xiàn)在冷靜下來了，也可以自己用腦子想想，我是跟丁若水一起來的，在我們來之前，你弟已經(jīng)中毒了，而且我要真想置青宇于死地，我直接攔著丁若水不來不就行了，干嘛還要千里迢迢到蜀中折騰？”

    青風(fēng)皺眉思索片刻，似接受了這種解釋，但仍不明白：“那你半夜前來，所為何事？”

    春謹然定定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因為我相信，你并不是兇手?！?/br>
    青風(fēng)迎著春謹然的目光，良久，噗地輕笑，帶著點自嘲：“何以見得？”

    春謹然聳聳肩：“就算青宇死了，還有青平，不管是從長幼論，還是從品行論，都輪不到你。難道你罔顧人倫殘忍弒弟就為了給另外一個兄弟鋪路？豈不可笑?！?/br>
    青風(fēng)愣愣地眨了眨眼，忽地樂了，一個勁兒道：“可笑，真是可笑，我怎么就沒想到會這么可笑呢哈哈……”

    春謹然知道他心中苦，也不說破，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本不是我等外人好插嘴的?？涩F(xiàn)在因為這些，讓一個孩子性命垂危，他才十幾歲啊，你就忍心？”

    “當(dāng)然不忍！”蒼涼的笑聲戛然而止，青風(fēng)忽然激動起來，“別說十幾歲，就是幾十歲，他也是我弟！”

    朦朧夜色下，男人的身體因為極力克制而微微顫抖，不知怎的，讓春謹然想起了杭明哲。

    一個軟弱無能，一個輕佻浪蕩，可軟弱底下有著對小妹的憐愛，輕浮里面藏著對幺弟心疼，哪怕在這些弟弟meimei的對比下，自己更顯得不招人喜歡。

    “我也不忍心，”春謹然真誠道，“所以我和你一樣，想盡快抓到兇手?！?/br>
    青風(fēng)終于明白了春謹然的來意，也不廢話，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拔夷軒湍闶裁疵?？?/br>
    春謹然道：“適才在天青閣里的所有人，我想知道他們與青宇的關(guān)系，還有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大部分都是你的家人，可能有你喜歡的，也有你厭惡的，但我希望你能如實講給我聽。”

    青風(fēng)疑惑：“為何不問我爹？”

    春謹然搖頭：“剛剛我說了，這是青門家事，一來你爹未必喜歡我插手，二來，對于那些人，青門主不見得有你這個三公子看得清?！?/br>
    青風(fēng)借著夜色看了春謹然半晌，終于嘴角上揚，露出了今夜的第一個真正笑容，很淡，卻如釋重負：“我爹做的最對的事，就是請來了丁神醫(yī)，和你。

    第25章 蜀中青門（十）

    “其實早些年，家里并不是這樣，”青風(fēng)幽幽嘆息，將頭轉(zhuǎn)向窗外，陷入回憶，“那時我還不太懂事，整天跟在大哥二哥屁股后面瘋跑，爹也不愛訓(xùn)人，總是笑瞇瞇的，我娘和大娘二娘的關(guān)系也很和睦，閑來無事，經(jīng)常坐到一起刺繡喝茶。直到我八歲那年，大哥得了一場急病，沒救回來。之后大娘天天以淚洗面，我爹也一度消沉，后來不知怎么四姨娘就進門了。再然后，四弟出生，我爹這才重新有了笑顏。不過眼見著四弟越來越受寵，我娘和二娘都不樂意了，家里氣氛漸漸微妙起來，到如今，已經(jīng)快水火不容了。呵，有時候想想，還不如生在那尋常農(nóng)家，倒簡單快樂些?！?/br>
    “聽說，四夫人是大夫人的親meimei？”春謹然想起了來蜀中路上打探到的閑言碎語。

    “嗯，大娘家里有三個meimei，四姨娘是最小的那個，”青風(fēng)說到這里，苦笑了一下，繼續(xù)道，“所以我娘總說，是大娘故意把她meimei弄進來的。因為大哥走了，大娘擔(dān)心自己以后沒有依靠，便硬把親meimei嫁進青門，這樣等四姨娘有了一男半女，她也算半個親娘，如果四姨娘能生兩個三個的，她八成還會過繼一個來養(yǎng)。”

    “為了爭家產(chǎn)嗎？”春謹然只能這樣想。

    青風(fēng)卻搖頭：“也不全是。你別看大娘從早到晚冷著臉，但她其實很在意我爹。有一年我爹染風(fēng)寒，整個冬天臥病在床，她不眠不休地伺候了一冬，還時常躲到?jīng)]人的地方偷偷抹眼淚，我就見過好幾回。后來我爹病好了，她的身子卻差點垮了，調(diào)養(yǎng)了好久。所以我想，她之所以讓四姨娘進門，除了擔(dān)心以后沒依靠，也是希望四姨娘能幫她在爹心里繼續(xù)爭些位置吧。”

    幼子夭折，紅顏已老，還要整日聽著新人笑，春謹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江氏那份無助和凄苦。只可惜，讓她陷入這份無助和凄苦的那個男人，未必能夠理解，甚至，他可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對結(jié)發(fā)妻子相敬如賓，對幾房妾侍溫柔寵愛，不始亂終棄，不拈花惹草，簡直是模范夫君。如果還要向他提出從一而終、至死不渝什么的，那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以啊，”青風(fēng)并不知道春謹然心中所想，卻鬼使神差地與他有相同感慨，“自古最傻是情癡?！?/br>
    短短七個字，道盡世間情。

    只是這話從風(fēng)流浪蕩的青門三公子嘴里說出來，總感覺，哪里不對。

    不過眼下容不得春謹然想這些有的沒的，他趕緊繼續(xù)問：“那四夫人，因何而去的？”

    “四姨娘體弱，生完四弟之后身子一直沒調(diào)理好，后來就一直咳嗽，最終變成咳血，沒多久就去了?！鼻囡L(fēng)說道，“那之后四弟就由大娘養(yǎng)著，一直到現(xiàn)在?！?/br>
    春謹然：“大夫人對青宇公子如何？”

    “怎么講呢，”青風(fēng)皺眉，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說法，“大娘這個人性子清冷，喜怒不形于色，所以你也看不出她對四弟到底是個什么想法。可是我剛才也說了，大娘需要四弟幫她在爹那里爭位置，何況她和四弟還有血緣關(guān)系，于情于理她都應(yīng)該疼這個兒子，而不是去害四弟。而且這些年四弟備受我爹寵愛，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脾氣秉性卻純良謙和，我想這和大娘的教導(dǎo)也是分不開的?！?/br>
    “小公子性格謙和？”這倒讓春謹然挺意外，通常被寵愛的孩子都會有些嬌慣。

    青風(fēng)卻誤會了他的意思，解釋道：“四弟性格很好。讓我難以忍受的是爹的偏心，但這是爹的毛病，與四弟無關(guān)?！?/br>
    春謹然：“小公子沒有恃寵而驕？”

    青風(fēng)：“沒有?！?/br>
    春謹然：“敬重兄長嗎？”

    青風(fēng)：“敬重?！?/br>
    春謹然：“平素修文習(xí)武呢？”

    青風(fēng)：“都很勤奮刻苦?！?/br>
    春謹然：“……換誰來當(dāng)你爹都會偏心的好嗎！”

    青風(fēng)：“可我也不是一無是處啊?！?/br>
    春謹然：“比如？”

    青風(fēng)：“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詩詞歌賦滿胸臆，他朝有幸去廣寒，敢惹嫦娥魂夢系！”

    春謹然：“……”

    青風(fēng)：“春少俠？”

    春謹然：“再說說你二娘和二哥吧?！?/br>
    林氏和青平其實并沒有太多復(fù)雜的情況，林氏娘家是開鏢局的，嫁給青長清后，便少與家里來往了。她兒子青平在青風(fēng)的嘴里，就同春謹然觀察到的一樣，性格木訥，不善言辭。

    “所以二夫人和二公子對于青門主過分寵愛幼子，甚至可能會把青門交給他繼承，也是十分不滿的對嗎？”害人，總是要有動機，而動機，便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里。

    “二娘肯定是不滿的，可是二哥……”青風(fēng)嘆口氣，“我真的不能確定。我倆一年也說不上兩句話，而且他那個人，臉上從來看不出喜怒哀樂?！?/br>
    “那江玉龍呢？”春謹然想起了這個身份微妙的人。

    一抹鄙夷從青風(fēng)的眼里閃過，很快，但春謹然捕捉到了，顯然這位江公子在三少爺這里并不受歡迎。

    “他是四弟剛出生那會兒來的，”青風(fēng)道，“那時候四姨娘不是身體不好嘛，江家就派人來探望，結(jié)果也不知怎的他就跟來了。后面江家人要走，他卻不肯走了，非要認大娘做干娘，死乞白賴要留在這里伺候大娘。大娘哥嫂死得早，就剩下這么一個孩子，大娘估計也是可憐他，就和爹商量，把他留在青門了?！?/br>
    春謹然驚訝：“他現(xiàn)在是大夫人的義子？”

    “沒有，”青風(fēng)輕蔑地嗤了一聲，“你沒聽見他現(xiàn)在還是喊姑母嗎，大娘根本不認他。”

    春謹然點點頭，然后道：“再說說孫伯和那幾個丫鬟呢?！?/br>
    “孫伯從小就在青門，伺候完我爺又伺候我爹，要說全青門誰最不可能害我弟，那非他莫屬。桃子和鈴兒是大娘的貼身丫鬟，四弟年幼，一直還與大娘住在一起，所以她倆也算間接伺候四弟吧。至于燕子，確實是四弟的貼身丫鬟，但她平日里連個螞蟻都不忍心踩死，我敢用我的名聲擔(dān)保，她絕對不是兇手。”

    春謹然：“你的名聲有什么擔(dān)保力！”

    青風(fēng)：“……”

    春謹然：“算了，風(fēng)流也好，逍遙也罷，人各有志，我無權(quán)置評的?！?/br>
    青風(fēng)：“其實我名聲還行……”

    春謹然：“那是錯覺！”

    說完了青家人，就剩下房書路和裴宵衣了，幾乎是下意識的，春謹然就把裴宵衣放到了最后。

    “房家與我家是世交，這一代子弟來往得少了，但是上一代，我爹和房叔他們幾乎是從小玩到大的，去對方家里就和在自己家一樣。所以這次四弟生病，旗山派立刻讓房書路過來探望，”青風(fēng)說到這里停住，思索片刻，才道，“我想不出房書路害四弟的理由?！?/br>
    春謹然點點頭，他也同意，在青宇中毒事件里，房書路一沒有下毒時機——在他來之前青宇已經(jīng)中毒，二沒有下毒動機——青宇死亡對于他和旗山派都沒有任何好處，非說有嫌疑實在勉強。

    “那……裴宵衣呢?！贝褐斎灰膊恢罏槭裁催@個名字就這么難出口，好像說出來渾身都不對勁似的。

    青風(fēng)沒有察覺春少俠的異常，自顧自答道：“這次四弟生病，很多門派都遣人來探望，天然居與青門素有往來，派人過來并不奇怪。不過之前我見過的天然居弟子都是女子，忽然冒出個男的倒挺新鮮。但還是那句話，我想不出他有害四弟的理由?！?/br>
    是啊，凡事都要有個緣由，在青門這里，便是下毒的動機。

    如果青風(fēng)說的都是實話，春謹然想，那目前看來最可能毒害青宇的只有林氏、元氏、青平和青風(fēng)，原因無他，因妒生恨，許還摻雜著家產(chǎn)分配的因素?？沙诉@些人之外，還有一個江玉龍，讓他怎么都無法忽略。這個人身上并沒有直接動機，因為即便青宇死了，青家還有青平青風(fēng)，斷不會輪到外姓人繼承。也不大可能是為了獨占江氏的寵愛，因為在青風(fēng)的描述里，江氏就壓根沒有適合符合這一詞的行為。可不知為何……

    鏘鏘——

    突如其來的兵刃相接聲打斷了春謹然的思緒，他與青風(fēng)對望一眼，后者不太確定道：“好像是二哥那邊……”

    春謹然大叫一聲：“不好！”語畢不等青風(fēng)反應(yīng)，已循聲縱身而去！

    青風(fēng)也意識到了不對，連忙跟上！

    青平的住所與青風(fēng)挨著，一眨眼的工夫春謹然已經(jīng)抵達。可仍是晚了一步。青平倒在地上，手里仍握著佩劍，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胸口，鮮血從他的口中不斷地冒出來，染紅了地面。

    “二哥！”青風(fēng)撲過去，顫抖地扶起青平，聲音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到底是誰干的，二哥你說話呀！”

    青平或許是想說話的，可是他已經(jīng)不能了，每次他掙扎著想開口，只會吐出更多的血，沒多久，便在自己弟弟懷里閉上了眼睛。

    青風(fēng)抱緊哥哥，仰天長嘯：“啊啊啊——”

    那撕心裂肺的聲音里，帶著憤怒，帶著仇恨，也帶著悲傷，帶著苦痛。

    春謹然別過頭，不忍再看，不忍再聽。

    第26章 蜀中青門（十一）

    青風(fēng)的嘶吼聲很快引來了房書路和裴宵衣，兩個男人都穿著寢衣，看起來應(yīng)是睡夢中聽見聲響，便什么都顧不得，施展輕功以最快速度趕了過來。

    “怎么回事？”房書路看見房內(nèi)慘狀，也不禁動容，“誰干的？”

    春謹然嘆氣搖頭：“兇手跑得太快的，連個影子都沒見到?！?/br>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尸體的，是三公子？”裴宵衣瞥了眼仍在悲慟的青風(fēng)，話卻是問向春謹然的，帶著淡淡的微妙。

    春謹然明白他的懷疑，果斷道：“是我和三公子一起發(fā)現(xiàn)的?！?/br>
    裴宵衣皺眉，仿佛不太能理解：“一起？”

    春謹然解釋：“我正和三公子在房內(nèi)講話，忽然聽見二公子這邊有打斗的聲音，趕過來一看，二公子已經(jīng)遭遇不幸。所以你不用懷疑三公子，他根本沒有作案時間?！?/br>
    “你正跟被禁足的三公子在房內(nèi)講話？”裴宵衣故意加重“被禁足”三個字。

    春謹然聽出了他話里的嘲諷，但這次是干正事，必須昂首挺胸：“對，我是又潛進去了，但我是去找線索！”

    “那找到什么了？”裴宵衣問得漫不經(jīng)心，擺明嘲諷。

    “這不還在找呢，二公子就出事了。”春謹然覺得自己也是倒霉，而且……等等，他干嘛要這么老實地回答裴宵衣啊，這人誰??！

    正想反唇相譏，那頭房書路忽然大喝：“什么人！”

    春謹然連忙全身戒備，卻見兩個青門弟子出現(xiàn)在門口，見房書路大喝，立刻雙手抱拳：“房公子切莫驚慌，是我等?！?/br>
    原來是看管青風(fēng)禁足的那兩個人。

    “我們剛剛聽見聲音，便立刻趕過來，正巧看見一個黑影往南面逃，我倆就去追……”

    “追上了嗎？”為首的弟子話說一半，便被青風(fēng)焦急打斷。

    弟子搖搖頭，也很懊惱，不過卻把手里的東西遞到眾人面前：“但是在前院發(fā)現(xiàn)了這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