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有人用青石子打在了蛇的七寸處。 “嘿,小丫頭,膽子不??!”清亮爽朗的聲音響起,有個人從斜坡上利索地跳下。 俞眉遠(yuǎn)坐在地上望去,來的人是個貌不驚人的少年,穿了身玄衣黑裳,衣裳并沒夾層,在這料峭春寒中尤顯單薄,但這少年似乎并不冷。他背上還背著人,那人的腦袋垂在他肩上,看上去比他還壯實些,可他卻絲毫不受影響,行動仍舊靈活矯健。 “嚇傻了?怎么不說話?”少年在離她三步遠(yuǎn)的地方站定,戲謔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娃。 “姑娘,你沒事吧?”青嬈已從后面飛奔回來,嚼著淚花扶起俞眉遠(yuǎn)。 “我沒事?!庇崦歼h(yuǎn)拍拍裙上的灰泥敗草,有些頭疼回了庵堂該如何向周素馨交代。 少年見她不理自己,眼眸一瞇,忽然怪叫道:“唉呀,你后面還有條蛇!” “啊——”青嬈嚇得跳起。 俞眉遠(yuǎn)被她的聲音刺得耳朵生疼,不禁按了按耳根,不悅地盯向那少年。 少年早就不作聲地大笑。他皮膚偏黑,臉上五官都看不清楚,這一笑倒是露出滿口整齊白牙。 “你騙人!”青嬈察覺自己被騙,攥著俞眉遠(yuǎn)的衣角淚眼汪汪地怒視少年。 “我沒騙人,那蛇游走了,你們沒看見而已?!鄙倌晷ξ刭嚻さ?。 “好了,青嬈,別說了。”俞眉遠(yuǎn)不想再聽這兩小鬼斗嘴,輕斥青嬈一句,方向朝著少年福了福身,謝道,“多謝公子出手相助,此恩小女銘記于心……” 少年聽了此言,笑容微收,沉默地看她兩眼,忽然兩步竄到了俞眉遠(yuǎn)身前。 俞眉遠(yuǎn)話沒說完便給嚇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小半步后才穩(wěn)了身子,仰頭望他。 他高她許多,她只到他胸口處,這么仰頭只瞧得見他的下巴,連他的臉都望不全。 “你這小丫頭,怎么說起來話來文縐縐的,像我?guī)煾敢粯樱 彼贿呎f著,一邊低下頭看她,正與她望來的目光撞上。 小姑娘的臉頰又彈又鼓,看著就讓人又想戳又想掐,她抿著唇,唇角微勾,眼里卻有三分怒氣,他分不清她是在生氣還是在笑,只覺這小臉鮮活生動、宜喜宜嗔。 ☆、第7章 小霍 小姑娘的臉頰又彈又鼓,看著就讓人又想戳又想掐,她抿著唇,唇角微勾,眼里卻有三分怒氣,他分不清她是在生氣還是在笑,只覺這小臉鮮活生動、宜喜宜嗔。 “好了好了,別跟小爺咬文嚼字,你要是有報恩的打算,現(xiàn)在就有機(jī)會。”少年收了笑道,“你可知這山里有容身之所嗎?我同伴受傷,需要個休息的地方?!?/br> “山上只有普靜齋?!庇崦歼h(yuǎn)目光掠過他背著的人。 “普靜齋是尼姑庵,全是女人,不去不去?!鄙倌炅⒖谭駴Q。 俞眉遠(yuǎn)又想了想,轉(zhuǎn)身指向來時路,道:“庵外有間荒廢的屋子。” “勞煩,帶路?!彼c頭,將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 俞眉遠(yuǎn)轉(zhuǎn)過身,扶了青嬈的手,往回走去。 林間涼風(fēng)細(xì)細(xì),吹得葉子“嘩嘩”作響,她緩緩行走于小路上,腳下一不留神不踩中枯枝敗草,發(fā)出“吱嘎”的脆響。少年默不作聲地跟在身后,他背上馱著個人,動作毫無阻滯,腳步沉穩(wěn),連一絲聲響都沒發(fā)出。 這人看著年紀(jì)不大,卻是個練家子! 她不動聲色地思忖著,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普靜齋外。 上一世俞眉遠(yuǎn)在普靜齋呆了許久,早將山上環(huán)境打探清楚,那間屋蓋在普靜齋東墻外,供那些在山上遇險的男客借宿。屋子以木石壘成,瓦上落滿樹葉,墻上爬著青藤,破敗不堪。 “到了。”她站在那屋子前,伸手推門。 春雨潮濕,木頭膨脹,木門的戶樞生澀,俞眉遠(yuǎn)站在門前推了兩下沒能推開,倒沾了兩手濕苔。她搓搓掌,還待再試,身后少年忽然一腳踢在門上。 門“砰”地被踢開,一股霉味竄出。 青嬈被他嚇到,轉(zhuǎn)頭怒瞪他,少年卻已搶著走進(jìn)屋子里。 “沒事。”俞眉遠(yuǎn)不以為意地拍凈手掌,安慰了青嬈一聲,也進(jìn)了屋里。 屋里潮濕,光線暗沉,墻角生了一叢菇子。 “砰?!鄙倌耆讲刹?jīng)_到床邊,將背上的人粗魯?shù)厝拥酱采稀?/br> 并不牢固的床被撞得晃動不已。 “累死了。”他站直身子,扭著肩關(guān)節(jié),轉(zhuǎn)著頸活動著,一邊抱怨道。 俞眉遠(yuǎn)站在屋子中央,就著屋中暗沉的光線望向床上。 屋里只有一扇小窗開在床邊的墻壁上,被木柵格開的光線陰沉難明,照著床上的人。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他的臉龐沾了污泥,頭發(fā)濕粘在雙頰,氣息遲緩,一動不動地躺著,膚色蒼白虛弱。 這個人肩頭隆起,肩頭的衣物染滿血污,顯然肩頭受傷,里面已經(jīng)扎了厚實的繃帶。 她只匆匆掃了幾眼,便將注意又轉(zhuǎn)到眼前少年身上。 少年正俯身查探傷者的情況。 眼前這兩人,雖然一個狼狽不堪,另一個服飾平平,但他們身上衣服質(zhì)料均屬上乘,尤其這貌不驚人的少年。他衣裳看似普通,但衣領(lǐng)袖口處皆有細(xì)致暗紋。 這暗紋在尋常光線下極難看清,但在特別的光線下便會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光澤來。適才他俯身時被窗口斜入的陽光一照,那暗紋就像旭日初升時的山巒,光芒由淺到深地變幻,轉(zhuǎn)眼又隱沒。 上一世在安國公府的老太君壽宴上,俞眉遠(yuǎn)見過幅巴掌大的紫檀自轉(zhuǎn)繡屏。那幅繡品精妙絕倫,曾吸引了后宅所有女眷賓客流連贊嘆,就連俞眉遠(yuǎn)都覺得神奇。繡屏上的牡丹會隨著紫檀座轉(zhuǎn)動時燭光光線的變化而變幻模樣,從含苞待放到漸次綻放再到枯萎凋零,這花便如活了一般,有了靈氣。 她打聽過那繡品的來歷,那繡品以天下無雙的隱針法所繡,而這隱針法歷來又是宮中尚衣局老繡娘的秘傳之技,宮外無人會用,因而這隱針繡品只在宮中與京里達(dá)官顯貴間流傳。就連國公府那樣顯赫的人家,無不以擁有一幅隱針繡品為榮的。 而眼前這少年衣上的暗紋,與那隱針法如出一轍,且繡在了尋常衣裳上,在他舉手投足間顯得稀松平常。 這個少年的來歷……莫非與皇家有關(guān)? 可天潢貴胄又怎會跑到這荒山來? 俞眉遠(yuǎn)想不通,不自覺抿了唇,稚氣未脫的臉上就顯出幾分苦惱色來。 少年一轉(zhuǎn)頭看到她這表情,就樂了。 “你愁什么?”他一笑,就露出滿口森白整齊的牙,“莫非是怕了?話說回來,你年紀(jì)小小,膽子還真不小,竟真敢把我領(lǐng)到這里來?也不怕我是壞人誆你來著?” “姑娘!”青嬈聞言當(dāng)了真,面露怯色,人卻還是往俞眉遠(yuǎn)身前一擋。 “現(xiàn)在才害怕會不會晚了?”他雙手環(huán)胸,見狀笑得更得意。 俞眉遠(yuǎn)輕咳了聲,拉開青嬈,道:“那你呢?你就這么信我?你又怎知我不是在哄你?這里與普靜庵只一墻之隔,墻里都是我府上的人,再者拐過前面的墻角就是我家護(hù)院的歇腳處,只要我高喊,他們立刻就能趕來。” 俞眉遠(yuǎn)聽了他的話就起了促狹的心。她有顆活了三十年的心,這少年不過十歲,就算表現(xiàn)得老成持重,在她眼里也還是個孩子。 一個孩子,能翻出多大浪去?尤其還是一個眼神清澈的孩子。 他沒料到自己的話竟被她給堵了回來,一時間接不上茬,就只見她笑得眉眼皆彎,露出頰上兩個酒窩。這分明是個稚嫩的小女娃,卻不知怎得竟讓他有種被她吃定的錯覺。 仔細(xì)想了想,他忽又豁然笑了:“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br> 被堵得語塞,他也不惱,反覺得更有趣了。 “你朋友傷得如何?要找大夫嗎?山下馳道被落石堵了,官府已經(jīng)派人來清理,還要等上一兩天才能通行,你們急的話只怕要繞道建梁?!庇崦歼h(yuǎn)也不爭執(zhí),指了指床上的人問道。 “他的傷無妨,等路修整好了,我們再回京?!鄙倌昊赝怂谎郏柭柤绲?。 “一會我找人送些水和干糧過來給你們將就兩日?!彼f著解下腰間的素面凈蓮荷包,從里面掏出了疊成方勝的絹帕,“你的手傷了?!?/br> 他這才順著她的視線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傷口。 近三寸長的劃傷,旁邊是成片擦傷,沾了污泥,分不清血與臟污。 “沒事,不疼?!鄙倌険P眉,不以為意,話沒說完就見自己的手被一只小手攥住。 那手小小白白,五指像小段的糖冬瓜,玉潤清甜,手腕似泡過的小嫩姜,水靈靈的,腕上還箍著只長命百歲紋樣的銀鐲子,鐲口捏得緊,鐲子有些壓rou,便顯得她的手腕愈發(fā)軟糯可愛。 “別逞強(qiáng),逞強(qiáng)久了,就沒人懂得你的疼?!庇崦歼h(yuǎn)低頭,拿絹帕在他傷口四周小心擦拭,“自己的身體自己要顧惜,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愿珍惜,還有誰會替你愛惜?” 她說得輕淺緩慢,吐字如珠,聲聲砸人心尖。 從前,她對別人,對自己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事,不疼”,其實她疼。 自欺欺人的日子過久了,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是鐵鑄石鍛的身體與心靈,在布滿槍矛的歲月里被尖銳刺傷,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裝得太久,她都忘了自己也是個會哭會笑的人。堅強(qiáng)的假相就像裹在身體上的薄冰,一戳就裂,疼的極致,就是麻木,像她中的無藥可救的毒。 疼了就喊,難過就哭,最壞的結(jié)果,她還能自己替自己上藥包扎,不像那一世,逞強(qiáng)而活,不知所謂。 少年聽得怔然,低頭看去時,只看到小女娃低垂的腦,滿頭的黑發(fā)都扎成兩個團(tuán)子,頰邊落下的發(fā)絲卷翹,有些調(diào)皮。 她明明就是個孩子,說的話卻像大夏天里冰湃的鹵梅水,入口冰涼微酸,飲后透心的涼,明明該是清甜回甘的滋味,可嘗來卻又有些酸澀至極的領(lǐng)悟。他似懂非懂,心里半甜半酸,不知緣由。 “好了。”俞眉遠(yuǎn)用絹帕包了他的傷口,在他掌中打了精巧的小結(jié),這才收回手。 她被他的言語觸動,又見他年紀(jì)尚小,言談舉止卻少年老成,像極了當(dāng)年的自己,一時心軟,溫柔以待,好在絹帕普通,沒有任何刺繡,也沒記在冊子上,加之她年幼,丟了也不怕有人拿它作文章。 再加上重活一世,俞眉遠(yuǎn)也不在乎這些了。 反正最后……她都打算離開大宅,那些規(guī)矩,束縛不了她。 “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他手掌抓握幾下,掌上絹帕絲滑,熨帖入心。女子之物他本不喜,可說來也怪,這絹帕卻叫人遍體生暖。 “你先說?!庇崦歼h(yuǎn)不答。 “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叫我小霍……哥哥吧?!彼麍笊厦?,頓了頓,在后面加上稱呼。 小霍? 一聽便是假名。 霍……天子之姓。 俞眉遠(yuǎn)眼珠轉(zhuǎn)轉(zhuǎn),道:“哦,小霍?!?/br> 小霍瞪眼,“哥哥”兩字被她吃掉了? “我叫阿遠(yuǎn),‘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遠(yuǎn)’的‘遠(yuǎn)’。”俞眉遠(yuǎn)又道。 不是“眉如遠(yuǎn)山”的“遠(yuǎn)”,是“激箭流星遠(yuǎn)”的“遠(yuǎn)”。 如弓,長箭遠(yuǎn)發(fā),她要做那支箭。 “阿遠(yuǎn)。”小霍嚼了遍這名,覺這男兒氣十足的乳名動聽,才想贊嘆,便又聽到床上忽然傳來冷冽聲音。 “阿……遠(yuǎn)……”床上的人不知何時醒了,此時正側(cè)身半起,伸出手朝俞眉遠(yuǎn)的衣袖抓去。 俞眉遠(yuǎn)就站在床畔,眼角已覷到他伸來的手,心里一驚,人跟著敏捷地朝后面一閃,那人的手堪堪擦過她的袖擺。 他沒能如愿觸碰到她。 小霍迅速站到攔到她前身,手臂微微展開,將她護(hù)在身后,臉上笑容也徹底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