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遠(yuǎn)便低頭，不安地揪了揪袖口，再抬頭時眼里已發(fā)紅。

    “慧mama，阿遠(yuǎn)也懂府里規(guī)矩，可我生在這里，除了俞府外，這便是我第二家鄉(xiāng)。如今阿遠(yuǎn)已經(jīng)沒了母親，只想帶些舊物以作念想。再者論，家里兄弟姐妹眾多，阿遠(yuǎn)離家六年才歸，此番也給祖母親父親與姐妹兄弟備了薄禮，還望慧mama成全阿遠(yuǎn)一片孝心?！?/br>
    她輕語著又福下身去，肩頭顫悠，乖巧又無助。

    這話說得在情，慧mama有些為難。

    “阿遠(yuǎn)收拾行裝時，還勞煩慧mama陪同，若有不當(dāng)之處，煩請mama指點一二，阿遠(yuǎn)自當(dāng)遵從?！庇崦歼h(yuǎn)又開了口。

    慧mama蹙了眉。

    這話說得妙，以孝為名，又讓她跟著身邊盯著，不至讓不妥之物流入府內(nèi)。

    先動以情，再曉以理，她還真狠不下心拒絕。

    這四姑娘真真生了副水晶心肝，小小年紀(jì)能想到這些，委實難得。

    也不知那徐氏如何教養(yǎng)出來的。

    “既如此，那老奴少不得就僭越一次，也給姑娘講講府上規(guī)矩?！被踡ama心中主意已定，便點頭道。

    “慧mama！那怎么成？府里規(guī)矩可不能破。”趙氏見狀拔了聲調(diào)駁道。

    “月欣，規(guī)矩不外人情。只是些土儀舊物罷了，何況有我盯著，不會讓姑娘出錯的。”慧mama輕描淡寫回她，眼里厲色閃過，“我們留兩晚，第三日上路，就這么定了。有什么事我擔(dān)著，不會讓你難辦。”

    月欣便是趙氏當(dāng)丫環(huán)時改的名字。

    “你……”趙氏氣得氣息急促，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忍下這口氣，拂袖而去。

    俞眉遠(yuǎn)低了頭，唇邊扯了絲淺笑，不甜，卻是真笑。

    她猜對了，這慧mama是俞府老太太杜氏的人。

    伸手輕按在衣襟下貼胸而墜的玉石上，她稍松口氣。費這么多口水，她只是想將這東西留在身邊罷了。須知上一世，母親也將這玉石給了她，可就在這一日，玉石被人哄騙奪走，用的也是同樣的理由。

    那趙氏……可是無利不起早的人，接了這苦差使，自然是想不著痕跡地昧下她身上的財物。上輩子，她可記得正是這趙氏以規(guī)矩壓她，又騙她代為保管，哄得她將身上所有金玉都乖乖交出，最后自然是有去無回。

    別的就算了，這玉石事關(guān)重大，她可不能再遺失。

    而她要慧mama盯著，便是想借慧mama之手讓旁人無法再讓覬覦她的東西。

    兩日后，天色霽。

    俞家四姑娘回京。

    ☆、第6章 徐家

    從揚平莊到京城，需要先繞過兩座山，穿過揚平縣才能到馳道。積雪消融，春雨又至。綿綿細(xì)雨如針，在山野田園間籠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山路未經(jīng)修整，路面被雨泡得泥濘不堪，馬車稍有不慎便要打滑，十分難行。

    俞眉遠(yuǎn)一行三輛馬車，除了俞府派來的兩輛車之外，周素馨又在莊上另外雇了輛簡易馬車。頭輛馬車坐了俞府派來的三個人，俞眉遠(yuǎn)與周素馨并青嬈坐在第二輛馬車上，金歌帶著幾個粗使丫頭擠在最后那輛車上，隨帶的箱籠也一并都放在那上邊。

    車轱轆發(fā)出“嘚嘚”的單調(diào)響動，催得車?yán)锏娜嘶杌栌?/br>
    青嬈趴在小幾上睡得香甜，袖口處被口水濡濕一大塊。周素馨靠著壁假寐，時不時睜眼打量打量。

    俞眉遠(yuǎn)安分守己地盤膝坐在最里面的軟榻上，雙臂垂落，雙掌置于膝上，正閉著眼如同老僧入定。她在依著《歸海經(jīng)》上口訣吐納氣息?！稓w海經(jīng)》已經(jīng)焚毀，她雖已將全書背熟，但書里內(nèi)容艱澀，難保有一天會遺漏掉什么。她只能一邊修習(xí)，一邊不斷重復(fù)默誦整本書的內(nèi)容，直到她回到俞府安頓妥當(dāng)，才好將書里內(nèi)容默出另想它法保存。

    就這么一路顛簸著，車駕漸漸駛近兆京。

    熟悉的景致闖入眼中時，俞眉遠(yuǎn)終于知道，兆京將至。

    她長舒一口氣，停了吐納趴到窗棱上，掀了簾子朝外張望。

    馬車已行至萬隆山的魚腸道上。這魚腸道寬不足十步，就夠兩人并馬而過。上一世魏眠曦便是在這里被九王霍遠(yuǎn)庭追殺，而她就站在這條道東面的山上射殺了九王。

    如此想著，她抬頭望向那山坡。

    俞府近了，不知這一世她的軌跡會有哪些變數(shù)。

    思及俞府，俞眉遠(yuǎn)思緒便飄得更遠(yuǎn)。

    俞家祖藉平州，本是官宦世家，在平州也算得上大族?？傻搅擞崦歼h(yuǎn)曾祖那一代便因平州貪腐案而受遷連，整個俞系脈絡(luò)被連根拔除，一蹶不振。

    而徐言娘出自商賈徐家。昔年坊間戲云：南充徐家瓦，兆京龍上鱗。這話說的就是徐言娘的娘家。徐家世代從商，是江南一代赫赫有名的富商，雖不說富可敵國，但也算得上整個大安朝的姣姣者。

    俞家沒落后，到了俞眉遠(yuǎn)祖父這輩，日子捉襟見肘，苦不堪言。徐言娘自小跟隨徐父行商，到平州之時巧遇了當(dāng)時的少年俞宗翰。徐父十分賞識俞宗翰，便提議兩家結(jié)親，由徐家資助俞宗翰考取功名。當(dāng)時的俞宗翰滿腔抱負(fù)卻苦于囊中羞澀，其母杜氏得知此事后作主允了這樁親事。

    俞宗翰果然不負(fù)眾望，有了徐家的幫襯，踏上仕途后便平步青云。

    徐言娘在他考取功名后便與他成親，替他持家，免他后顧之憂。二人少年夫妻，也著實恩愛過一段日子，直到他在殿試之上被欽點為榜眼，一時風(fēng)頭無雙。

    俞宗翰專于仕途，而徐言娘卻是商賈出身，自古士農(nóng)工商，商者為低，徐言娘的出身成了他仕途之上被人詬病之處，加之言娘精于營生，作風(fēng)爽利，不似京中少女那般嬌柔，亦不懂紅袖添香之趣，他便日漸疏遠(yuǎn)。

    后逢先皇駕崩，惠文帝登基。俞宗翰從龍有功，被惠文帝看重，得了高位，舉家遷入京中?；菸牡垡娝牟伸橙唬瑧z他身邊缺個知心之人，又兼徐言娘成親多年未有所出，便賜了俞宗翰一樁姻緣，將當(dāng)時榮國公府的庶出大姑娘孫嘉惠許給了俞宗翰為平妻。

    一時之間，俞家的左右夫人成了京中美談，俞宗翰既不負(fù)結(jié)發(fā)之情，又有貴女詩書相伴，倒成就了一段風(fēng)流佳話。

    孫嘉惠嫁進(jìn)俞家后很快便有孕，生下俞府長子俞章敏，沒多久又有了二姑娘俞眉安。而在這之前，俞宗翰只有一個通房所生的庶出大姑娘俞眉初。就在這樣艱難的后宅境況中，徐言娘才意外有孕，生下了在俞家行四的俞眉遠(yuǎn)。

    俞眉遠(yuǎn)才剛出生，便又逢南充徐家大難，她外祖徐樺行商被山賊所擄，死無葬身之地。徐家家產(chǎn)被覬覦，徐家旁系與南充知府勾結(jié)，給徐樺安了個通敵賣國的罪名，以至家人流放西疆，徐家家產(chǎn)充公，被瓜分得一干二凈。

    徐言娘雖因嫁入俞家而躲過一劫，卻也因此而大受打擊，加上她失了娘家依恃，在俞家后宅更如無根浮萍，內(nèi)外煎熬。俞宗翰與孫嘉惠恩愛，哪聞舊人愁腸寸斷，失寵失勢的徐言娘絕望之下，自請出宅，以養(yǎng)病為由帶著俞眉遠(yuǎn)搬到了揚平莊上，落個眼不見為凈。

    這才有了俞眉遠(yuǎn)六年的清凈日子。

    呵……

    俞眉遠(yuǎn)咧唇笑起，貓似的瞇了雙眼，遮去涼意無限的光芒。

    當(dāng)時年少，海誓山盟地哄著，怎敵他日新人花容？男人啊，愛著的時候如珠似寶地捧著，轉(zhuǎn)頭也不過是殘紙舊墨任人踩踏。

    她嫁進(jìn)魏家十二載，替魏眠曦做了多少事，恐怕在他眼中也只是精于算計、爭寵奪愛的伎倆，那些付出于他而言，重不過他心底那綿軟無力的皓腕為他撐過的一次傘。

    歲月荒蕪在日復(fù)一日的嗟怨與孤獨中，到頭來只有她自己心疼自己。

    罷了，她有自己，也夠了。

    突然間車身一震，馬車急停，俞眉遠(yuǎn)向前傾去。

    “?。　鼻鄫扑妹院?，撞到了木幾尖角，疼得嚷起。

    “出了什么事？”俞眉遠(yuǎn)很快穩(wěn)住身體，問道。

    “我去看看。”周素馨掀了簾下車。

    不多時，她便和慧mama一起回來。

    “四姑娘，前頭道路被落石堵了，恐怕是這兩日雨水太多，引至山體傾塌所至?！被踡ama向她們解釋道。

    俞眉遠(yuǎn)聞言掀了窗上布簾，探頭出去。

    她們已經(jīng)行至魚腸道的出口處，只差幾步便能拐進(jìn)馳道。

    “那該如何是好？”周素馨眉頭緊蹙，思忖著自語，“路被堵實，一時半會過不去，莫非要改道建梁？”

    “改道建梁要多耗一倍時間，且回頭的話距離上個鎮(zhèn)要花大半日時間，如今時日不早，我們趕不及在入夜時找到客棧?！被踡ama搖搖頭，并不贊成這個建議。

    俞眉遠(yuǎn)收回腦袋，沖著愁眉苦臉的兩人道：“山上是不是有個寺廟？”

    慧mama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從林間斜出的青瓦飛檐。

    “普靜齋！”慧mama臉上一喜，雙掌合什，“我怎么把這茬給忘了！這里與官道相接，又是往來必經(jīng)的要道，相必官府很快會派人來清理落石。我們就借宿這庵堂，待落石清理后再走，總比我們繞行建梁要強(qiáng)?！?/br>
    俞眉遠(yuǎn)笑了笑，天真不知事的模樣。

    ……

    普靜齋是個尼姑庵，庵堂不大，掩在萬隆山繁盛草木間，一派清幽。

    庵里正殿供著瓷白的觀音大士，是遠(yuǎn)近聞名的有求必應(yīng)，是以香火頗旺。普靜齋主持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尼，法號妙真，聽聞她們遭遇，又見是京城俞家的家眷，便同意她們借宿。

    殿后西面就是供香客小住的廂房，俞眉遠(yuǎn)幾人便被安置在此處。

    這一住便是三日。因春雨不斷的關(guān)系，直到第三日才有匠人前來清理落石。

    俞眉遠(yuǎn)每日里聽著女師父早課時的頌經(jīng)聲而起，夜里枕著雨打草木之聲而眠，心境竟有豁然開朗之感。她本以為自己再回舊地會受影響，初入普靜齋時還有些觸景傷情之意，可呆得越久，舊事便越遙遠(yuǎn)?；秀遍g竟像輪回大夢一場，愛恨悲苦都淡去。

    她在這里救了魏眠曦，換來自己半世掙扎，如今再憶，除了心疼自己外，她竟無絲毫痛意。也許在上輩子那個冬夜，魏眠曦大醉之后與她纏綿床榻，在她耳邊吐出那聲“阿初”時，她就已經(jīng)死心了。

    畢竟她也曾有過一身傲骨，怎容得自己傾盡所有的愛情充滿謊言利用和同情。

    心既已定，她便再無桎梏。

    這樣靜謐的日子到了第三天，青嬈孩子心性，早已呆不住，在俞眉遠(yuǎn)耳邊絮叨半天，總算將她請出廂房。兩人溜出了庵堂，到了后林玩耍。

    天才放晴，樹葉上掛著雨水，冷不丁落入發(fā)間，刺得人頭皮發(fā)緊。

    青嬈便拿手遮著腦袋，另一手緊緊揪住俞眉遠(yuǎn)的衣袖，拉著她沿著青石小路朝林間走去。青石小路的盡頭是處陡坡，她們無法再上。青嬈松開手，歡脫如兔地跑到一處山巖下。

    “姑娘，坐這歇歇，我給你吹曲子聽?！彼哿似萑~，眉開眼笑。

    “青嬈，別動！”俞眉遠(yuǎn)卻突然沉聲肅臉。

    “怎么了，姑娘？”青嬈見狀惶惑，不知所措，只當(dāng)自家姑娘動怒。

    “我叫你別動！”俞眉遠(yuǎn)又是一聲厲喝，吼得青嬈扁了嘴怔怔立在原地。

    她眼睛死死盯著山巖下游出的小東西——蛇。

    春天回暖，冬眠的蛇漸漸復(fù)蘇，青嬈驚醒了巖縫間蟄伏的蛇。此時這蛇正緩緩抬了頭，猩紅的蛇信“嘶嘶”吐著，就在青嬈腳邊不足兩步距離處。

    眼前的蛇碧翠如細(xì)竹，俞眉遠(yuǎn)雖不知道是什么蛇，卻也明白，這蛇必有劇毒，青嬈若是被咬上一口，后果不堪設(shè)想。

    “青嬈，聽我說。我讓你跑，你就往我身后跑，什么都別管，聽明白了嗎？”俞眉遠(yuǎn)放緩語氣對她說。

    青嬈不解，想要問話，卻又看到姑娘在對她搖頭示意，她便忍下疑問重重點頭。

    俞眉遠(yuǎn)捏捏剛才路上她隨手拾起把玩的小石子，沉沉氣，小手朝那蛇旁邊一揮，將石子打入了蛇旁邊的枯枝上，那蛇“嘶”一聲竄上。

    “跑?！庇崦歼h(yuǎn)吼了聲。

    青嬈也不管其它，拔腿便往俞眉遠(yuǎn)身后跑。

    那蛇被嚇到，竟有些靈性，很快發(fā)現(xiàn)有詐，迅速轉(zhuǎn)了方向竄來。

    青嬈已跑到俞眉遠(yuǎn)身后，蛇便盯上了俞眉遠(yuǎn)。俞眉遠(yuǎn)跟著朝后跑去，不料山間草藤良多，她情急之下便被絆倒，那蛇眼見就要纏到她腿上，她驚出一身汗來。

    “咻——”

    破空之聲傳來。

    意料中的可怕情況并沒出現(xiàn)，那蛇在俞眉遠(yuǎn)腿踝處忽然軟趴趴地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