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緊雙手，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出埋藏在心中許久的話語：“帝子大人，我……非常害怕。”

    “有時(shí)候，我會想，我是不是真地在世間存在過？我是不是，只是某個(gè)人的一場夢，某天他一覺醒來，我便會消失？”

    “被混沌之境吞噬的人不會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跡，除了與那個(gè)封印有關(guān)的人，誰也無法打開墓碑上的封印。沒有碑文，誰又知道那些碑文是誰的？”

    他看向帝子，“北海里的那些墳?zāi)?，是您立的嗎？?/br>
    “是?！?/br>
    “為什么您沒有成為祭品？”

    帝子笑起來，“大概是因?yàn)椤沂俏ㄒ灰粋€(gè)看穿了燭龍神陰謀的人吧?！?/br>
    “青帝呢？”

    “他是我的影子?！?/br>
    “原來如此?！彼痤^，望向浩瀚的星海，“你可以殺死一個(gè)人，卻唯獨(dú)殺不死他的影子。只要有光存在的地方，影子一定存在。難怪，他可以死而復(fù)生?！?/br>
    他的聲音飄散在稀薄的霧氣中，非常之輕。

    “帝子大人，下一次獻(xiàn)祭，是什么時(shí)候？”

    “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帝子站到闌干邊上，大風(fēng)鼓蕩起他的衣袖。

    他說：“但是，燭龍神留了一招后手，下一次獻(xiàn)祭，還輪不到我們?！?/br>
    “是十萬殄文？”

    “對。”

    “可是十萬殄文被泰山神藏起來了?！?/br>
    帝子朗聲大笑，“怕什么呢。有你在。你是燭龍神的右眼，你一定可以找到十萬殄文的?！?/br>
    “若是找不到呢？”

    “那便只能由我們來獻(xiàn)祭了。”

    寧淵垂下眼，“可我不愿意任何人成為祭品。為什么天道會安排仙人獻(xiàn)祭？我不明白。”

    帝子仰起頭，嘆氣，“是呀，我也還沒弄明白呢?！?/br>
    這一夜長談之后，他便被帝子冠上莫須有的罪名流放到冰極之淵。他心中明白，帝子是想讓他代替自己守護(hù)這個(gè)最重大的秘密。

    天上無日月，一千年，說過去，也就過去了。

    又多看了幾場枯榮生死，他似乎慢慢地放下了對未來的恐懼。這個(gè)秘密壓在他心頭，唯有他和帝子二人知曉。他有時(shí)也會自嘲，若事不可為，他找不到十萬殄文，恐怕有一天，他和帝子也要像燭龍神一樣，做上一回騙子呢。

    九重天上的神仙生來比凡人長壽，擁有移山填海的大能，他卻羨慕凡人能夠輪回?？闪w慕也僅僅只是羨慕罷了。

    如果他沒有遇上蕁娘，如果他沒有生出私心，或許他會一直這般想。

    可緣分，從來就不講道理。

    他還記得，和蕁娘坐在天河邊上數(shù)星星時(shí)，曾經(jīng)問過她：“你覺得做人好嗎？”

    落日紅輝灑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蕁娘的腳一下一下地點(diǎn)著水面。她偏著頭，含笑反問：“為什么不好呢？如果我還是一幅畫，不會跑，不會跳，也不能說笑，那日子多無聊呀?！?/br>
    她湊到他身邊，捧著臉看他，“難道寧淵你不喜歡活生生的人，反而喜歡畫上紙上的人不成？”

    她的眼睛像是琥珀色的水晶，清楚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他像是被她嵌在眸子里，身后是漫天的紅色的霞光，像是火鳳的長羽。

    不是的。他在心中默默道，不論是活生生的你，還是畫上的你，只要一眼，已足夠令我淪陷。

    她笑起來，唇邊會凹進(jìn)一個(gè)小小的渦兒，那是寧淵做了這么多年神仙以來，見到的最生動的風(fēng)景。

    九重天上有許多神仙，因?yàn)槁L的壽命和無聊的生活而厭世，寧淵卻從來不會覺得這世間沒有意思。至少冰極之淵每天的雪花都是不一樣的，他練劍的時(shí)候，會用昆侖淬月去接天上降下的雪花，觀察它們在劍身上舒展開來的模樣。

    蕁娘偶爾會去冰極之淵看她，給他偷偷帶西王母廚房里新出的點(diǎn)心，再用雪花煎上一晚熱乎乎，甜絲絲的甘草梨茶。

    他們捧著茶碗，并肩坐在雪屋的窗楞邊上。蕁娘是個(gè)沒骨頭的，坐著坐著就會不知不覺挨到他身上來。

    他喜歡她將額頭輕輕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樣子。

    那一刻他就能忘掉混沌之境，忘掉天道，忘掉肩上沉甸甸的一切一切。

    然而命運(yùn)，跟他開了一個(gè)天大的玩笑。

    十萬殄文，就是蕁娘。

    天下與她，孰輕孰重？

    他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枉擔(dān)了神仙之名，其實(shí)也不過就是個(gè)凡夫俗子。他不愿意取舍，也不能取舍。

    耳邊的呼喊聲越來越大：“將軍！將軍！”

    重韞將劍立在地上，回頭看，身后是一片數(shù)不清的攢動的人頭。那是寧淵記憶中的軍隊(duì)。

    熱血在他身體里沸涌，一個(gè)聲音，叫囂著殺戮，規(guī)勸他迷途知返。

    它說：“寧淵，你努力過了，但卻失敗了。用十萬殄文遏制混沌之境的膨脹本就是無可避免的事情，你為什么還要掙扎？”

    “寧淵，你從燭龍眼中誕生，你身上流淌著燭龍的血。若是它苦心護(hù)著的這方天地翻覆，你可忍心？”

    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劍，手背上青筋暴起。

    困住他的幻境并不玄妙，他本可以強(qiáng)行打破的?？蓜邮值哪撬查g，他心中卻存了一絲猶豫。

    強(qiáng)行突破幻境，先天一炁鏡勢碎裂，鏡中所藏的一道混沌之氣必會逸出……

    那一刻，他識海中忽然出現(xiàn)兩個(gè)一模一樣的自己，對向而坐。

    一個(gè)問：“青帝想要用十萬殄文扭轉(zhuǎn)北海內(nèi)的時(shí)空，而混沌之境的封印拖至今日，早就岌岌可危，不論青帝動手與否，用十萬殄文修補(bǔ)封印之事已是勢在必行。這是一局死棋，你可知？”

    一個(gè)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