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韞不著痕跡地往旁邊坐了坐，道，“你衣服濕了，我在后間給你生堆火，你去把衣服烤干?！?/br>
    蕁娘穿著一身濕衣服也覺得難受，于是便點(diǎn)了下頭，“那好吧?！?/br>
    篝火噼哱作響，紅星隱濺。

    蕁娘坐在重韞為她搭好的“床”上，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衣服展開，雙手拿了，撐在火堆上烤起來。

    只是這么舉了一會難免手酸，蕁娘眼睛一掃，正巧撇見角落里有幾根長木棍散落在地上，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蕁娘眼珠子一轉(zhuǎn)，覺得可以用這些木棍搭個三角架子。她想到便做，當(dāng)下把衣服一丟，嗦嗦幾步，抱起幾根木棍回到原地?cái)[弄起來。

    她試了好久，終于成功擺出了架子狀的東西來。只可惜還不待她把衣服放上去，這架子就轟地一聲倒了。外頭的重韞聽見聲響，忙問：“怎么回事？”

    蕁娘不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連個架子也搭不好，只好道，“沒事，嘿，沒事?！?/br>
    便又拿著那幾根棍子比劃起來。

    比劃了一會，蕁娘便頹喪地宣告放棄，這種技術(shù)活，果然不是她擅長的。于是舉著一根棍子將衣服挑起來，一手撐住下巴，暗自琢磨著，要不要把道長叫進(jìn)來幫忙呢？

    她正想著，忽然驚覺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顆顆立起，迅速蔓延到全身，大夏天，莫名地不知從何處滲出一股陰寒，順著毛孔鉆進(jìn)肌膚里，再鉆進(jìn)血液里。

    蕁娘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她張了張嘴，竟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心下不由大為驚恐。

    當(dāng)此時(shí)，忽見火光映照的地上閃過一條人影。她頓覺身上壓力一松，那一直憋在喉嚨口的話就這么蹦了出來：“啊——道長！有鬼！”

    還未喊完，人已經(jīng)跳起來，嗖地一下躥到重韞身后。

    重韞將人護(hù)在身后，目光緊緊地鎖住飄在角落里的那道白影。她的臉一如生前那般蒼白，兩只大眼暗淡無神，空空地不知望著何處，口中喃喃：“相公，相公……”

    正是許旃妻子的亡魂。

    第16章 才送鬼又得聻約

    蕁娘拿手指輕輕地捅了下重韞的肩膀，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問道：“道，道長……你是不是看見那鬼了。”

    重韞抽出一道黃符，夾在指間，并指橫于胸前，道：“是許旃的妻子?！?/br>
    自己見過的鬼……那更嚇人了好嘛？！蕁娘幾乎要哭出來，苦著一張小臉，道：“冤有頭，債有主，她找我們干什么??？”

    重韞凝眉：“我看她未必是纏著我們，倒像是迷路了?！?/br>
    這倒是新鮮?！肮硪矔月?？”

    “這世上蕓蕓，每日都有人死去，新添生魂實(shí)在太多，鬼差偶有失漏也屬正常。這許旃妻子大概是迷失了前往地府的道路，隨意飄蕩之間正巧遇上了我們?！?/br>
    蕁娘擦了擦額頭上的細(xì)汗，道：“那現(xiàn)在怎么辦？”

    重韞將黃符收回袖間，眉眼微彎，道：“這卻好辦，送她一程即可?！?/br>
    說著走到外間，從行篋中摸出一盞模樣古怪的琉璃燈來。這琉璃燈外頭罩了一個黃銅打造的蓮枝燈罩，里頭的琉璃罩子弧度圓潤，，自底座向上，堪堪遮過燈座上插著的白蠟燭。

    重韞讓蕁娘幫忙捧住琉璃燈，伸手按住底座，一扭一旋，那燈座便被卸了下來。重韞將燈座往棺材上一放，指間捏著一道黃符一招而過，一道火光倏地燃起，正巧將那燭芯點(diǎn)著了。隨后他又如法炮制，將燈座給安了回去。

    蕁娘看得新奇，不由伸手接過那琉璃燈，捧到鼻下細(xì)看起來。只見那燭火微綠，豎成一線，似凝住了一般，不由張口問道：“這是盞什么燈？”

    “引魂燈，道家法器?！?/br>
    “這蠟燭卻是綠光的，枉我在天上當(dāng)了那么多年掌燈，竟是沒見過?！?/br>
    重韞見她抱著燈不撒手，又怕她不小心把燈摔了，便開口嚇?biāo)?，道：“那是自然，此蠟燭尸油煉化而成，天上怎有？”

    蕁娘瞇了下眼睛，狐貍般狡黠地笑了一下，“道長，你莫不是怕我摔了燈，所以才說這話嚇我？嘿，除了鬼，本仙子什么都不怕的。再說，我在天上捧了多少年的燈了，你還信不過我？且看著好了?！?/br>
    說著雙捧燈站定，回頭道：“道長，走么？”

    重韞無法，只得由她捧了燈在前引路，自家手持招魂幡，口唱引魂歌，將許旃之妻的亡魂慢慢引出義莊。

    “許家婦，許家婦，來附此幡上。前塵已了，俗務(wù)已斷，何必紛紛糾纏……”

    二人一直向西而去，直直走入密林之中，越往里行去，草木益發(fā)繁盛，漸漸地竟覺寸步難行。蕁娘的繡鞋已是濕了，這般頗為難受，便想開口問問重韞，到底好了沒有，要走到哪里才是個盡頭？

    她剛想開口，便驚覺雙唇上貼上一張略顯粗糙的手掌，卻是重韞拿手將她的嘴堵了。于是蕁娘也知道此刻最為關(guān)鍵，驚擾不得，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自己不會再出聲。

    重韞將手中招魂幡一招，利箭般射出，直直插入身前三尺之地。招魂幡甫一入地，重韞便單手結(jié)印，口中絮絮念起道家真言來：“爾時(shí)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得離于迷途。眾生不知覺，如盲見日月，我本太無中，拔領(lǐng)無邊際。慶云開生門，祥煙塞死戶，初發(fā)玄元始，以通祥感機(jī)。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無常開路，鬼門洞開，無常開路，鬼門洞開……”那真言念到最后，竟只剩下這么兩句，反反復(fù)復(fù)，反反復(fù)復(fù)，愈來愈急。

    突然，便覺一陣陰風(fēng)撲面而來，蕁娘定睛一看，只見那招魂幡上慢慢地溢出一條黑煙來，那黑煙蜿蜒向上，原本只是模模糊糊一團(tuán)，卻在重韞的催促之下一點(diǎn)一滴地凝為實(shí)質(zhì)，結(jié)出一道混混沌沌的人影來。依稀間，可以看出這人影鬼面獠牙，紅目懾人，身下拖著一道長長的鐵鏈。

    正是一只黑無常。

    蕁娘在心里悄悄吐了下舌頭，想不到這道士還是有些本事的嘛，竟然能招鬼差。自己先前倒是小瞧他了。

    那鬼差當(dāng)真是地府差人無疑，身上鬼氣森森，生氣全無。從招魂幡下來后，便睜著一雙紅目盯住重韞不放。重韞俯腰作了一揖，道：“現(xiàn)有生魂許家婦，遺落人間，勞煩鬼差大哥跑一趟，渡了她去吧?！?/br>
    那鬼差依然紋絲不動，連眼珠子也不曾錯過一下。

    重韞想了下，便從懷里摸出一疊銀元寶，拿符火引了，朝空中一拋，那鬼差這才略欠了欠身，拖著那條長長的鐵索越過重韞，朝他身后走去。

    蕁娘的眼珠子跟著那鬼差轉(zhuǎn)。只見鬼差走到重韞身后，拿起鎖鏈虛空套住那只她看不見的鬼，不多時(shí)，黑霧騰起，將那鬼差團(tuán)團(tuán)罩住。這時(shí)，四周的溫度似乎在一時(shí)間降了下來，以那鬼差為中心一尺方圓內(nèi)的植物葉上都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待那黑霧散去，那鬼差已然歸去幽冥。同一時(shí)間，蕁娘手中的引魂燈抖了兩下，那燭火忽地熄滅了。

    重韞露了這么一手之后，便引了蕁娘沒完沒了的問。

    “嘿，道長道長，你剛剛燒了一疊紙錢，難道是用來賄賂那鬼差的不成？”

    重韞足下微頓，卻不停步，只道：“規(guī)矩罷了?！?/br>
    進(jìn)了義莊，蕁娘還不消停，重韞趕她去睡，她卻將重韞給她搭好的床拖到外間，往重韞躺著的地方邊上一放，道：“道長我跟你睡！”

    重韞臉上一紅，心中又惱起來，干脆轉(zhuǎn)過身，只留了個背影給她。

    蕁娘舉爪撓他的背，道：“道長別睡么，我現(xiàn)在也睡不著，咱們說說話唄。道長，你說，你既然能招鬼差，又為什么會讓許旃死了呢？你要是早點(diǎn)招個鬼差來擱張府上放著，哪路鬼敢來搗蛋?。俊?/br>
    “唔……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來，道長你不是可以看見鬼嗎？難道那天就沒發(fā)現(xiàn)許旃的夫人已經(jīng)被鬼上身了？”

    重韞的脊背僵住。蕁娘敏銳地覺察到了。她忍不住騰地坐起來，叫道：“好啊道長，你居然見死不救？”

    重韞仍然躺著不動。蕁娘就拿光溜溜的腳丫子去撓他，“道長，給解釋解釋，你怎么就能見死不救呢？”

    起初重韞還能不理她，可耐不住蕁娘實(shí)在是鍥而不舍，又加上對這件事，重韞本身也一直耿耿于懷，到了最后，竟被引出了真火來。

    重韞一個翻身抓住那只作怪的腳丫子，惡狠狠道：“你知道什么？！你懂得什么？！”

    蕁娘一時(shí)被他抓住腳，還沒顧得上不好意思，便見他手掌一緊，竟然用上了力氣，將她捏得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疼！”，他這才驀然間醒過神來，神色衰敗地松開手，怔怔地坐在原地。

    蕁娘趕緊將腳縮了回來，拿裙子蓋好，道：“你怎么了嘛？那么大火？你不是都懶得搭理我？也不會生氣的嘛？”

    重韞“呵”了一聲，有點(diǎn)像笑，又有點(diǎn)像是感嘆。

    蕁娘湊近他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臉色確實(shí)不太好。

    “道長，修仙呢，是不能有心結(jié)的。我既然要帶領(lǐng)你奔赴這大好仙境，少不得得好好關(guān)照你的頭頭腳腳，自然也包括你心里這塊小疙瘩?！彼c(diǎn)了點(diǎn)他的心口，“我呢，比你大上這許多許多，你不如就將我當(dāng)作你的祖母，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跟我說說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