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卑㈦y一襲純白僧袍，須發(fā)全白，卻生出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風(fēng)骨來。

    他垂眸，仿佛是不忍再看，只聲色平淡，恍若勸誡。

    尉遲重光看著阿難的模樣，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涼意來。一直以來，阿難與月氏世代交好，更是老月氏王的摯友和救命恩人，也正是他說出舍身蠱的下落。

    他一直以為阿難總有所圖，可如今舍身蠱當(dāng)前，西疆三十六城首腦皆在局中。

    他的眼中卻沒有半點(diǎn)感情，反而在這平靜深處，仿佛隱隱透出幾點(diǎn)興奮的情緒來。

    興奮？

    尉遲重光意識到自己想到了這個(gè)詞，有些感到怪異。

    圣僧阿難，在興奮什么呢？

    可如今的他卻已無心再想了。月氏的黑甲軍與其余三十三城的軍隊(duì)反目廝殺，歸無城前，已然是一派混亂，血流成河了。

    “咳咳。”聶晴云輕咳幾聲，口中啐了一口鮮血來，“我是個(gè)醫(yī)者，今日竟然改行當(dāng)了回屠夫。”

    她不慎受一重?fù)?，不免后退一步，就要摔倒在地?/br>
    霎時(shí)忽然有一雙手，扶住了聶晴云的后腰。她抬眸一看，便見到綺月身邊那名叫景兒的女子，精致而美麗的下頜。

    “嘶——真重。”景兒眉頭登時(shí)皺緊，抱怨了一聲。

    聶晴云卻是長舒一口氣，終于真心實(shí)意地笑了起來，“你們終于來了，我可真的是演不下去了?！?/br>
    第73章 真佛   真正的滅世之人

    “諸位廝殺搏命, 只為奪一小小舍身蠱，也不怕因小失大。”一道清朗明潤的嗓音在眾人耳畔響起。

    只見一身著黑袍長衫的男子，頭戴帷帽, 緩步走出。

    尉遲重光微一蹙眉, 不知是身上的傷口揪疼，亦或是辨出了這說話之人。他微微張口欲言, 卻被身邊的人搶白。

    “你是何人, 若是想一爭舍身蠱，不如敞亮說話, 遮頭蓋臉的算什么東西?！贝居谕鯗喩碓⊙? 目若銅鈴瞪得渾圓, 瞠目以對來人。

    “不過是一些毫無緣由的傳言，便引得諸位為了爭這下一條命，舍了這一條命, 也是有趣。”那人并不理會淳于王, 只是不緊不慢地款款說道。

    諸人本已是殺紅了眼，聽了這一句，卻是難免心中生出些許遲疑來，手下微頓。

    這人說的確實(shí)不錯(cuò), 舍身蠱起死回生不過是傳說罷了，并未有人親眼見證。若是為了奪這么一個(gè)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憑白丟了自己的性命，豈不是正如此人所言, 因小失大了。

    “若是活到最后呢?！庇腥寺暰€低沉，卻帶著蠱惑人心的味道，“豈不就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br>
    眾人亦是不覺頷首，心中難免生出貪婪之念。相互間已然生出嫌隙, 本就已是你死我亡的局面，若是能除盡敵手一統(tǒng)西疆，還能額外得到舍身蠱，又如何不可。

    “螳螂捕蟬，焉知黃雀在后。”黑袍人繼續(xù)道，似乎意有所指。

    阿難卻已然按奈不住，他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甚至于更加低沉平穩(wěn)。只聽他音色微沉，“玄素，你既然還活著，看來聶城主所言，盡是誆騙?！?/br>
    “昔年徒兒親自葬了師父，師父又如何不是誆騙于我？”玄素摘下?lián)踝∶嫒莸尼∶?，冷然道?/br>
    “玄素！”淳于王看到玄素，登時(shí)便是目瞪口呆，旋即暴跳如雷，就要朝聶晴云劈來，“聶晴云你敢騙老子！”

    可他的速度雖快，玄素卻更快。

    只聽得“錚”地一聲刺耳的響聲，斬命劍劍身微顫，擋下了那一擊。

    尉遲重光輕咳幾聲，嘴角溢出鮮血來。他單膝跪在地上，手中倚劍，卻依然擋在綺月的身前。

    “你沒事吧綺月，對不起，我來晚了。”玄素柔聲道。他正欲上前，卻被尉遲重光生生攔下了腳步。

    尉遲重光抬起頭，他縱然身負(fù)重傷如此狼狽，卻仍然是一身血性?？v然是仰望著看著面前的僧人，他依舊是一貫的矜貴神態(tài)。

    玄素與他對視一眼，竟忽然躬下身，對他行了一禮，“謝謝你保護(hù)了綺月?！?/br>
    “滾?！蔽具t重光冷聲道，“我與小月亮之間，還用不上你來插手?！?/br>
    小月亮？

    玄素眉宇下一雙墨玉般的眼眸透出一股異色，他的目光自兩人的身上掃過，卻并沒有多言。

    眼見著眾人似乎維持僵局，阿難卻率先打破了這其中的平衡。

    他高聲道，“尉遲重光，你可是想如你父親兄長一樣，獨(dú)占舍身蠱！”

    獨(dú)占？這怎么可以！當(dāng)下便有人緊皺眉頭。

    “圣僧所言是何意？難不成月氏早就知道，這舍身蠱的所在？”淳于王忍不住問道。

    “不錯(cuò)?！卑㈦y沉聲道，“昔年月氏征戰(zhàn)西涼，為的就是西涼王妃絳云身上的舍身蠱！”

    一石驚起千波浪。

    在座眾人或許有人多少猜測一二，卻也無人想得到，昔年那一位所謂的“紅顏禍水”，竟然當(dāng)真就是月氏的真實(shí)目的。而那女子身上，竟然就藏著西疆的奇物。

    “圣僧……”尉遲重光萬沒想到，自幼看著自己長大的阿難圣僧，竟然會在這個(gè)時(shí)候出賣月氏。

    為什么……父王明明一直待他為摯友，更是如恩人一般。自己也一直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長輩……

    可他疑惑的目光，卻對上了阿難冰冷的眼眸。

    那雙眼睛里仿佛有著天下蒼生，卻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尉遲重光在這一瞬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比如在阿難來月氏之前，其實(shí)他的父王是個(gè)溫柔和煦的人，母后也是世界上最柔軟的女子，他其實(shí)是過了很長一段溫馨愉快的時(shí)光的。

    可是在阿難來到月氏之后，一切都變了。

    “沒想到月氏竟然早已有了獨(dú)占的心思，想必尉遲重光也從未打算和我們分享舍身蠱！”當(dāng)即場下便有人大怒道。

    眾人不由得高聲附和，當(dāng)即竟是一齊上前來，逼迫于尉遲重光。

    聶晴云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和月氏并肩作戰(zhàn)。她側(cè)首看向景兒，只見她目光冷凝如刀，仿佛能割裂虛空。

    如今歸無城中的百姓已然由彌城的軍隊(duì)護(hù)送離開，她聶晴云也算是再無羈絆了。

    無數(shù)人蜂擁而上，高臺已然搖搖欲墜，綺月幾人勉力阻擋，可奈何實(shí)在是難以抵擋。

    好在總有人心生貪婪，不僅圍攻臺上幾人，互相間更是兵戈相向，如此一來，場面上已然亂作一團(tuán)。

    玄素受一到歹人一擊，手中的斬命劍脫出。他雙膝跪下，一手捂住心口，吐出一口殷紅的血來。

    隨著一個(gè)又一個(gè)人的倒下，無數(shù)在西疆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此時(shí)有氣無力地或是躺下，或是半跪著，有氣出沒氣進(jìn)的模樣，宛若任人宰割的羔羊。

    阿難從血海中走過，他青衫扶風(fēng)，白發(fā)蒼須，看起來依舊是如此不染紅塵，道骨仙風(fēng)。

    他彎下腰，拾起玄素掉落在地上的斬命劍。劍身上的菱花已然沾滿了鮮血，他卻仿佛極歡喜地，將長劍舉過頭頂，映著天光去看。

    “阿難大師……只要您愿意救我，我什么都可以答應(yīng)您?！庇腥耸芰酥貍?，掙扎地爬到他的腳邊，無力地拽著他的衣角。

    “真好。”阿難喃喃道，仿佛在欣賞什么絕佳的藝術(shù)品。

    然后手中的斬命劍落下，將那本還有生機(jī)的人，徹底了結(jié)。

    眾人目中一片空洞，近乎于怔忪地看著那青衫僧人。

    “怎么了，怕什么？”阿難看著腳下的人，目光卻是無比的溫柔親和，“人本來就有一死，你不過是早一些。”話音未落，對方便已然是人頭落地。

    “阿難大師是不是……瘋了?！庇腥嗣媛洞魷?。

    玄素等人卻只是抿緊了唇，緊緊地看著那青衫的僧人。

    “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卑㈦y面露微笑，他手起劍落之間，斬命劍如同它的名字一般，便有數(shù)條性命自劍下流逝。

    “我等了這么多年，就是等這一刻，我終于等到了?！卑㈦y臉上的笑意漸濃，看上去竟有幾分魔怔的病態(tài)。

    “阿難大師，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眾人見狀不解道。

    “他的意思當(dāng)然是，你們終于都可以去死了?！毙孛嫔细‖F(xiàn)一絲笑意，他伸手抹去唇角的血跡，竟然重新站了起來。

    阿難臉上的笑容微微凝結(jié)，他的目光遙遙望去，正對上玄素的。

    “玄素，我絕不會再讓你節(jié)外生枝?！卑㈦y手中長劍一橫，目露兇光。

    “節(jié)外生枝？”玄素眉梢微挑，神情間卻是比方才放松了不少，“以拯救蒼生為己任，并為之可以付出一切，師父，這不是您教我的嗎?！?/br>
    “蒼生？”阿難忽然揚(yáng)眉淺笑，“就他們，也配當(dāng)蒼生？不聽勸解，不理佛法，心中只有貪婪與殘暴，根本不配為人。”

    他說話間，聲音卻依舊是那般的平靜，仿佛只是在做一個(gè)簡單的闡述。

    “既然整個(gè)西疆沒有人愿意聽我的，那就索性覆滅好了?！卑㈦y說罷，勾唇一笑。

    其實(shí)這段時(shí)間，玄素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這么多年來，阿難一直無數(shù)次的告訴他，要為天下蒼生而不顧一切，甚至是掃平所有面前的阻礙。

    可是昨晚，玄素忽然意識到了阿難最真實(shí)的目的。

    不錯(cuò)，他的師父確實(shí)是這世間罕見的圣僧阿難，可看破命運(yùn)，通曉乾坤。

    也正是因?yàn)槿绱?，阿難從一開始撿到自己，就是看中了他與綺月之間的命運(yùn)糾葛。

    前世的時(shí)候，無論是死的是他自己還是綺月，西疆都難逃覆滅的結(jié)局。

    正如現(xiàn)在，亦是同樣的情況。

    玄素回過身來看向綺月，目中卻微微帶著歉意。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切的真相的時(shí)候，就知道這一切也該結(jié)束在自己的手中了。

    “玄素，你要做什么？”綺月掙扎道，卻奈何一動(dòng)不動(dòng)，“你竟然點(diǎn)了我的xue道?！?/br>
    玄素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她。

    阿難冷然一笑，“我承認(rèn)確實(shí)是對你有所圖謀，但是你天生佛子之命，卻并不是我有意為之，而是你命中注定的在劫難逃?！?/br>
    玄素不予理會，只是孑然站在原地，筆挺如刀。

    阿難當(dāng)下神色微凝，執(zhí)劍而立。

    玄素確實(shí)是他親手所教導(dǎo)而出，可是此子天賦遠(yuǎn)超常人，縱然是他這個(gè)師父，如今也不知玄素到底是何種境界了。

    眾人只覺得腳下有旋風(fēng)頓生，森冷入骨。而這詭異幽風(fēng)的源頭正是玄素，可他站在風(fēng)中，連衣擺也不見拂動(dòng)。

    長劍率先出鞘，玄素挑起腳邊一柄長劍，抬手挽起一道劍花，直奔阿難的命門而去，用的是最爽利的劍法。

    阿難小挪半步，避開此招，斬命劍橫斬而去，斷他一片衣袖。

    “乖徒兒，你可別忘了，你畢生所學(xué)皆是我所傳授?！卑㈦y神情間盡是輕松寫意，想來玄素這幾年迫于身體的情況，并不能練武，連招式都松懈了不少。

    玄素回身閃開，疾馳如電，化作一道劍光一般，縱身就欲破開阿難的防衛(wèi)。

    阿難面上笑意漸濃，只見他橫跨一步，雙腳站定，手中長劍橫過，竟是用斬命劍的劍身，生生抵住了這一劍。

    玄素手中的長劍畢竟不過是普通的配劍，當(dāng)下便聽得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磋磨的聲音，那柄長劍竟是在飛速的旋轉(zhuǎn)中寸寸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