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李全一口氣說到這里,在張推官的示意下,自己欠身倒了杯茶,一氣喝完,緩了口氣,唏噓著道:“我打聽到的時候,這孩子在廟里已呆了有大半年了?!?/br> 張推官算了算時間,覺得有些不對,打量了一下懷里的幼兒:“這孩子幾歲了?” “三歲半了?!崩钊氐溃斑@孩子爹娘都混賬,沒好生養(yǎng)他,到廟里還好些,只是沒葷食吃,所以他顯得小,乍一打眼,我也沒看出他這么大了。” 張推官憐惜地嘆了口氣,摸摸幼兒的臉,柔聲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幼兒見他說話,倒是看向他,但是不出聲。 張推官從見他就沒聽他出過一聲,要說見了生人害怕吧,他又不哭不鬧。不由疑問地望向李全:“他可是有什么——?” 李全忙道:“老爺放心,是個健全的孩子,我在廟里聽師傅教他念經(jīng),他能跟著一句一句學,口齒沒問題的,頭腦也清楚?,F(xiàn)在是才到生地方,他驚恐著才這樣。我在船上逗他說話時,他還肯說的?!?/br> 張推官點點頭:“這便好。我離鄉(xiāng)多年,不知族里竟出了丟棄親子的畜生,跌死了算是他的報應?!彼f著有些動氣,他想一個兒子多年不可得,別人有了卻竟然隨便丟掉。 平了一下氣息,他才又道,“即便這孩子有什么也無事,總是我們張家的人,我這里缺不了他一口飯吃?!?/br> 李全笑道:“老爺仁慈,我正是想著這一點,跟老族長說了后,才直接把人帶回來了。老爺若覺得他不足以接承家業(yè),再往應城去另挑一個也行,我臨走時才說了替老爺挑選嗣子的事,愿意的人多著呢,船都開了,還有人追上來要找我?!?/br> 張推官沉吟片刻,同那幼兒呆愣的黑眼珠對上,心立時軟了,道:“你既然說他健全,那便不用了,聰慧有則更好,無則也沒什么,他年紀小,我從小教起,品行上正直才是重要的?!?/br> 李全道:“老爺說的是,這孩子的近親都沒了,老爺過繼了他,免了日后的許多啰嗦,老爺若看著他滿意,只要往老族長那里補一份過繼文書就行了,我和老族長都說好了——對了,這孩子祖父在時,給他起過一個寶哥兒的小名,但他未記事時,祖父就去了,他爹一心念著寡婦,提起他來都是混叫,所以他自己不認得這個小名,都不知是叫他。廟里的師傅因是在廟門前的松樹下?lián)炝怂?,按輩分,給他起了個覺松的法名,他倒是肯認這個?!?/br> “認得以后也不能叫了?!睆埻乒贀u搖頭,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你這件事辦得很好,奔波一路,著實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罷,放你兩日假。我抱著孩子去后院,看看起個什么新名字好?!?/br> 李全知道他是要抱去與鐘氏看,便笑應了,起身退出。 ** 他們關(guān)在屋里說了這么好一會的話,李全抱孩子回來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張宅了,不過因張推官此前從未流露出要另選嗣子的意思,眾人皆沒朝那個方向想——有親侄子在,過繼別人的做什么呢? 便都一致以為是李全在外面的風流賬,二房兩口子聽了,也沒往心里去,他們且正忙著自己的事呢。 ☆、第123章 東院。 鐘氏正看丫頭安排晚飯,忽見張推官抱著個小小和尚進來,她是知道李全往應城去尋訪嗣子的,但一時亦沒反應過來,詫異道:“老爺,這是哪來的孩子——呦,怎么鞋襪都沒穿?!?/br> 她女人家,到底細心些,一眼就見到幼兒赤著的腳了,她一說,張推官才發(fā)覺,低頭看了一眼,道:“大概他的鞋臟了,李全趕著回來,路上不好買就罷了。如今這個天氣,幾日不穿倒也無妨,你在家里找找,若有萱兒小時候的鞋,先拿來與他湊合一下。我記得月朗會做鞋,明日就替他做起來,再有他的小衣裳之類,也做幾身?!?/br> “萱兒小時候都是繡鞋,這是個男娃兒,怎么好穿,去隔壁光哥兒那里找一找還差不多——”鐘氏笑著說到一半,忽然明白過來了,目光一下緊盯到幼兒臉上,顫聲道,“老爺?” 屋里沒有外人,只有風清月朗兩個心腹丫頭在,張推官笑著點頭:“李全從老家抱來的,他父母都已不在,從今往后,就是你我的孩兒了?!?/br> 這話一說,風清月朗兩個都放下了碗碟,歡喜地伸長了脖子望過來。 幼兒光著頭,那圓溜溜的大腦袋就最為醒目,風清夸道:“一看就是個聰明哥兒!” “可不是!對了,我去表少爺那里尋一尋,看可有合適的小鞋子?!痹吕室贿吀胶停贿吽κ置Τ鋈チ?。 “太太,你抱一抱?!皬埻乒倮斫忡娛闲那?,主動把幼兒遞向了她。 鐘氏抹了下已經(jīng)濕掉的眼角,忙伸手把幼兒接了過來,她抱孩子更為熟練,幼兒又不重,她一手就抱穩(wěn)了,另一只手騰出來摸他的小臉,小手,小腳,簡直愛不釋手,目光也片刻都移不開來。 張推官在一旁坐下,含笑看著,順便把孩子的來歷說了說。 鐘氏聽得十分生氣:“真是一對畜生——這孩子的生母也太狠心了些?!?/br> 不過她也能理解一點孩子生母所嫁非人的痛苦之處,所以只埋怨了一句就罷了,轉(zhuǎn)而哄幼兒道:“好寶貝,往后你跟著娘,再也不用吃苦頭了。” 她角色轉(zhuǎn)換得倒快,張推官聽得失笑,目光十分柔和地望著妻子和新得的嗣子。 鐘氏哄了一刻,想起來問幼兒的名字,張推官抱著幼兒往后院的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此時已有了腹案,道:“這孩子在生身父母上皆無緣分,不必再提,他能活到如今,卻是多虧了廟里的和尚師傅,他被丟棄在松樹下,和尚給他起了個法名叫覺松;這法名自然再不作數(shù),但這‘松’字倒是個好字——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既可明志,又暗合他的來歷,不如就按他的輩分,起名叫做張良松罷,小名就喚他做松哥兒。” 鐘氏粗通文墨,聽了也覺得好,便道:“就依老爺?shù)?,松字是跟佛前結(jié)下的緣法,留著這個字,佛祖有靈,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長大,再尋不到比這更合適的了?!?/br> 他們這里商議定了,月朗也笑嘻嘻地回來了,手里抱著兩雙半舊的小鞋子,旁邊還跟著一個葉明光。 鐘氏見了,滿面是笑地招呼他:“光哥兒,來瞧瞧,這是你的三表弟?!?/br> 葉明光皺皺鼻子:“這么小?!?/br> 月朗問他要鞋子時跟他解釋了一句,他知道孩子是才抱養(yǎng)來的,也不多問,好奇地走到鐘氏面前湊上去看,踮起腳跟摸摸幼兒的光頭,道:“大舅母,他怎么一根頭發(fā)也沒有?!?/br> 鐘氏笑道:“長一陣子就有了?!?/br> 候到月朗把鞋子替幼兒穿上,鐘氏仍舊不放他下來,抱著他一起入座用飯。 葉明光嘴上嫌他太小,心里其實自然地有種應該要照顧比他小的小孩子的念頭,月朗布菜,把一個雞腿夾給他,他就把雞腿拿起來放到幼兒嘴邊去喂他。 幼兒聞到噴香的rou香,他吃了大半年素了,原來在家時,打祖父母過世后也沒吃過什么像樣東西,哪里經(jīng)得起這個誘惑,便做出了進張宅以來第一個主動的動作——把光腦袋一探,啊嗚一口去咬那雞腿,他一口小乳牙倒是出得差不多了,但氣力不夠,只在雞腿上留下了半圈淺淺的牙印,卻是咬不下來。 逗得張推官和鐘氏都笑了,張推官喜他終于露出了點活潑勁兒,就把雞腿從葉明光手里接過去要撕開了喂他,鐘氏忽想起來:“不成,松哥兒吃了這么久素,他小孩兒腸胃弱,一下碰觸大葷,恐怕難以克化,要生出病來?!?/br> 張推官聽著有理,只得罷了,把雞腿還給了葉明光,新出爐的松哥兒很不舍得,雖則還不出聲,黑眼珠卻是專注地跟著那雞腿一路轉(zhuǎn)動。 鐘氏又不忍起來,想了想,吩咐月朗道:“你去廚房看一看,還有剩余的雞rou沒有,煮一碗青菜雞絲粥來,雞絲少放一點,有個鮮味就行了,循序漸進地來。” 月朗答應著去了。 她這一去廚房,碰上了也在廚房拿飯的二房丫頭春草,春草聽她跟廚娘說的話奇怪,就探問了一句,月朗懶得理她,隨口敷衍過去了。 春草不敢惹大房的丫頭,聽她不肯說,也不敢追問,只回去擺飯時順口和馬氏說了。 馬氏聽出不對來了:“怎么,那小和尚還留在東院?” 不然長房的飯食比二房先拿走,也沒聽說誰生病,怎么又興出單獨熬粥來。 春草搖頭道:“奴婢不知道,問月朗jiejie,月朗jiejie沒說?!?/br> 馬氏白她一眼:“要你有什么用,嘴邊的一句話也打聽不來?!?/br> 春草縮了縮脖子,張芬從里間走出來,道:“娘,你管那些閑事做什么,如今我的事才最要緊?!?/br> 馬氏見她便笑了:“不錯,我的兒,還是你爭氣,不用求這個求那個的,現(xiàn)成把事成了。” 原來大約兩個月前,張芬打蘇長越的主意沒打成,敲好一氣門,人都沒見著,臊頭臊臉回來了,那之后蘇長越住回了客棧,她更沒機會,沒幾天一對新人就往安陸完禮去了。 張芬的終身懸回了半空,馬氏慫恿了張興志再去尋張推官,張推官不但不理,還只是冷笑,態(tài)度比先差了幾倍不只,張興志心里也虛著,不敢和做官的哥哥怎么樣,只得回來了。 馬氏急躁得天天尋隙罵人之際,卻是天無絕人之路,曾被馬氏罵過“嫌貧愛富背信棄義”的甘修杰有個妻弟,名叫高志柏,和他一樣喪了妻,這高志柏不知怎么聽說了張芬曾“拒絕”過甘修杰的求親,落榜還鄉(xiāng)后,竟私下托了人求上門來了。 高志柏心胸狹窄,和姐夫一向不怎么對付,年初放榜,甘修杰榜上有名還被吏部侍郎選為快婿,他卻只能黯然返家,這對比之下,他更為嫉恨甘修杰,挖空心思想壓甘修杰一頭。不知他的腦回路怎么轉(zhuǎn)的,總之他認為張芬看不上甘修杰,拒絕了他;那他要是能娶張芬的話,甘修杰求而不得的女子到了他手里,他豈不是就比甘修杰高了一籌? 二房是不知道他這些不可說的心思,從二房的立場來說,張芬的年紀真是拖無可拖了,而張推官又撒了手再不愿管,在此一天比一天要命的形勢下,能有個舉人來求親真可謂是瞌睡遇上了枕頭——雖然高志柏的條件和先前甘修杰一樣,都是喪妻娶填房,但張芬又哪里還有再挑揀的資本? 還能撿著個舉人就是她撞大運了,雖然高志柏這科沒中,但說不定他下科就中了呢?甘修杰能中,他中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嘛。 這下二房可不敢跟人放什么“再說”的話了,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這兩日就忙著在家清點張芬的嫁妝,最重要的是琢磨著怎么能從張推官那敲一筆出來。 張興志對此并不怎么發(fā)愁:“你怕什么,都不要大哥費心給芬兒尋人家了,只添一筆嫁妝,不過一句話的事,有什么好擔心的,看在良翰良勇的面子上,大哥也不會小氣的?!?/br> 馬氏敏感些:“你想得美,我卻覺得,大伯這幾年待我們是一年不比一年了,提過繼的事,他也總含糊著,你天天只曉得吃酒玩耍,都不上點心,要是出了意外,我看你怎么辦?!?/br> “能出什么意外?!睆埮d志不以為然地嗤笑,“除非大哥這會兒開了竅,往外收兩個好生養(yǎng)的丫頭來,他這個年紀,想生的話也還能生。不過大哥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個婆媽,為著當初進學時沾了他岳父家的光,這么多年都沒好意思納妾,有過一個丫頭還賣了,現(xiàn)在又能有什么。大哥那份家業(yè),遲早都是良翰良勇的?!?/br> 馬氏還是不大安心:“還是早敲定了好,乘著這回芬兒出嫁,不如把過繼的事一并cao辦了罷,以后我就安安心心等著給良翰帶孫兒,再沒得心焦了?!?/br> “那你想定了,就過繼良勇?” 馬氏不情愿地道:“對!” 雖然仍是不甘心,但她也知道,把長子過繼過去不太現(xiàn)實,再者也舍不得,暫且還是便宜那個賤人生的小崽子了。 張芬在旁聽他們的話題歪了,忙道:“娘!” 馬氏笑攬了她過來:“放心,你的事才在娘的心尖上,這一起提,也是為了你。若給你的添妝不稱意,那過繼的事上,我們也為難為難長房。明日你大伯休沐,正好找了他去說,管叫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張芬這才低了頭,只是心中揮之不去的悵然,讓她不怎么笑得出來。 ☆、第124章 月朗在窗下的羅漢床上替松哥兒臨時整出了副適合孩子睡的鋪蓋,不過鐘氏一直抱著他,臨到睡時,也舍不得放過去,索性便直接帶著他在床上睡下了。 松哥兒把一碗青菜雞絲粥吃得干干凈凈,小娃兒家,肚子填飽了,別的心思就少了,他瘦瘦小小的一只,洗干凈了躺在鐘氏和張推官中間,沒多大功夫就睡著了。 兩個大人沒這么快入睡,躺在枕上,低聲交談著。 鐘氏問道:“老爺,這事預備什么時候在家里說開了?” “就明日罷,李全抱著孩子光明正大地回來,并沒瞞人,與其讓別人胡亂猜疑,不如乘早明說?!?/br> 鐘氏有些憂心地嘆了口氣:“唉,只怕二弟那里要不消停,老太爺也不知有沒有話說?!?/br> 張推官未做事前會瞻前顧后,有個難以決斷的小毛病,但已經(jīng)做下,他就不會再猶豫后悔了,淡定道:“我們的孩兒,跟老太爺交代一聲也罷了,和二房有多大關(guān)系。前兒汪府臺給我透了句話,他也到了該動的時候了,派人往吏部里打聽活動時,順帶替我問了問,大約我會被調(diào)往山西去。” 這是鐘氏還不知曉的,聲音不由高了點:“山西?”話出口覺得不對,忙小心地轉(zhuǎn)頭望了一眼松哥兒,見他還睡得好好的,放松了口氣,重新壓低了嗓音道,“去那么遠?可知是哪個衙門?” “山西提刑按察使司?!睆埻乒俚吐暤?,“不出意外的話,升任按察僉事,只是還不知道屆時分巡哪里?!?/br> 按察僉事是五品,張推官現(xiàn)是從六品,但他就職于應天府,直隸自與一般省份不同,他越級多升了一品半級的,并不為怪。且張推官現(xiàn)在的職位正與提刑按察使司對口,經(jīng)他手初判的案件,杖刑以上都當送按察使司復核——不過南直隸情形特殊,不設按察使司,直接由金陵刑部取代了按察使司的職權(quán),所以張推官直接向刑部負責,這又是實際工作中的不同了。 按察使司是實權(quán)部門,張推官能升這一步,算是穩(wěn)扎穩(wěn)打。 山西雖遠,升官總是好事,鐘氏就悄聲笑道:“恭喜老爺高升?!?/br> “朝廷敕書未下,還做不得十分準。不過,”張推官道,“不管任去何方,肯定不在金陵了,所以臨去之前,不如把家里這些事都理清了,免得帶去新任上,再叫人看笑話?!?/br> 至于此地,反正是要走了,就鬧出來也無妨了。 “老爺定了主意,要把二房送回老家去?” “我在金陵養(yǎng)了他們這些年,無論如何也算對得住他們了。老二已四十多的人,該回鄉(xiāng)去自己置辦一份家業(yè)了,難道還一輩子跟著我在任上胡混不成?!?/br> 鐘氏作為長嫂,受了二房這些年的煩擾,心底早無一絲好感,只是她身子骨不爭氣,生不出男嗣來,自家總覺理虧,凡百事情都只得忍耐罷了。此時只有表示贊同的:“老爺這話是正理,是該勸著二房想法自己立起來才行。總像現(xiàn)在這樣,以后如何了局?!?/br> 張推官應道:“嗯,天晚了,睡罷,養(yǎng)好了精神,明日還有的啰嗦?!?/br> 月朗守在外間,聽得里面低低的說話聲漸漸歇了,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把桌邊的燈吹熄了。 ** 翌日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