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張推官被堵在書房里,無奈地揉了揉額頭:“還有什么,事情就是這樣。我不告訴你,實在目前只是如此而已,我有什么可說的,便說與你一個孩子聽又有何用?!?/br> 珠華道:“怎么沒用,至少別人罵我的時候,我能聽懂她罵的是什么呀?!?/br> 張推官甚是無語,這等正經(jīng)朝事,他連鐘氏都不會說,更別提外甥女一個小丫頭了,他并不覺得自己在此上有什么過失,但要說她胡攪蠻纏吧,她偏偏又有兩分道理。想來想去,只好怪罪許太太的丈夫許御史口風不謹,窺見一點影子,就嚷嚷得閨門女兒都知道,這女兒也不好,還往外嘲笑欺負一個比她小好幾歲的小姑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珠華把沈少夫人瞞得緊緊的,只拿許燕兒出來說事,跟著就問:“只是如此的話,許家姑娘為什么說蘇家要倒霉了?不是說言官言者無罪嗎?連風聞奏事都可以,我聽舅舅剛才說的,那五位大人是聯(lián)名上劾,又敢給首輔安那么多罪名,可見手里一定是有些切實證據(jù)的——就算首輔勢大,不能把他拉下馬,也不至于被反噬吧?” 珠華這幾個月沒有虛度,一點點把自己的自帶學識洗得差不多了之后,她就開始問張萱乃至張推官借書看,從各方面惡補本朝常識,她的進展不算慢,因為她漸漸發(fā)現(xiàn)她穿的雖然是個架空朝代,但各項官制風俗基本仿效明朝,有個明確的參照物之后,再啃起書來就有目標多了,不像原來那樣無從下手。 啃到如今,要說啃出了多少學問自然是不敢說的,但是談起內宅之外的話題的時候,她至少可以說上一點有建設性的話了,不至于讓人覺得完全沒必要搭理她,直接把她當成無知小孩哄走。 張推官沉吟片刻,回答了她:“按照正常的朝廷法度,正是如此。所以蘇家倒霉云云,目前來說并沒有這回事,你也不用擔心?!?/br> 珠華冷靜地道:“也就是說,這不是純粹的無稽之談了?” 單是許燕兒的話不足為憑,但沈少夫人的分量就重得多了,跟張推官此刻的話一對照——他說是讓她不用擔心,但他用詞中的保留之意,她又怎會聽不出來? 如果蘇家真的無虞,他一定不是這個口風。 “……” 張推官能露出這個破綻,蓋因他心境非常復雜,他已經(jīng)察覺出蘇家的處境多半不妙了,這種情勢下,還要硬裝太平,哪天真出了事,他又如何交待? “是?!奔纫驯豢闯鰜恚挥型嘎读烁嘁稽c,“彈劾奏章遞上去,萬閣老便請辭在家了,但隔日皇上就駁回了他的辭呈,傳旨令他照常入值。至于那封奏章,卻沒有下文了。” 圣意偏向哪方,十分明顯。 珠華睜大了眼,她驚訝的是:“——皇上知道這個萬閣老身上不干凈?” 沒下文不表示沒頭緒,這里面已經(jīng)能反應出一些問題了,最突出的就是:一國首輔遭遇五名言官彈劾,領頭的更是正四品的高官,那萬閣老有罪沒罪,至少該給個說法,有罪就查,沒罪也當明文還他個清白,當沒這回事是什么鬼?太兒戲了??! 張推官卻苦笑一聲:“豈止皇上?滿朝文武,又有誰不知萬閣老jian佞貪酷,打他就任首輔以來,彈劾的折子恐怕快有他等身高了,只是皇上置之不理,百官也只好忍耐而已。” 他提到這點心中也郁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這次程風憲領頭集數(shù)人之力一齊上劾,我本以為至少能對萬閣老有一二動搖,誰知——唉?!?/br> 聯(lián)名彈章分量大,風險也大,假如是言官獨個彈劾,萬閣老反正彈章收多了,習慣了,虱子多了不癢,但這封聯(lián)名的就不同了,既然打蛇不死,那便只會令他警覺激怒。 政治嗅覺過關的人,心中多半都有了數(shù),不只蘇家,上奏的五人一個也逃不過去,這反噬的一口或早或晚總要咬過來的,只看方位輕重而已。 珠華明白了:原來是昏君加jian臣,標配。 她很有點意外,因為就皇帝在當年縣令爹的事情處置上,看著是個很正常的人,就算還稱不得明君吧,應該也不至于昏,她管中窺豹,以為這皇帝人還不錯來著。 “為什么皇上那么信任萬閣老???” 別的還罷了,張推官轉訴聯(lián)名彈章和自己對萬閣老的評價里都明確有一個“貪”字,可見這位萬閣老撈錢必然撈得極狠,天上不會掉錢,這撈的可都是皇帝家的江山,他這也能無所謂? “今上好修道,原就迷信方士,屢被勸諫。近年來春秋日長,崇仙問道之心更盛,齋蘸年年不斷不說,還到處修建宮觀,勞民傷財,官員們無人支持,只有萬閣老,”張推官又嘆了口氣,“他身為首輔,為了獲取圣心,不但不思規(guī)勸,反而一意諂媚?;噬辖o自己起道號,他也起;皇上設齋蘸,他就進奉青詞;皇上封道士入朝為禮部侍郎,他不發(fā)一語,反而構陷打擊彈劾的臣子。” ……這人設略耳熟,嚴嵩? 別的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捧皇帝修道以博圣心這一點上,這兩個不同時空的jian臣是對上了。 珠華到這時心下真正一沉,感覺不可測的命運再次不講道理地糊了她一臉。 就目前的態(tài)勢看,彈劾的五人明顯不具備把萬閣老拉下馬的實力,倒更類似于jian臣倒臺前刷過的無數(shù)炮灰。 ——這個說法有點不大尊重,珠華在心里修正了一下,愿意站出來要把jian臣拉下馬的不管結果成功與否,都不能否認他們本身的正直與勇氣,是炮灰,更是忠臣義士。 只是,當這些義士里有同自己命運另一端連系的人時,感覺就實在是太糟糕了。 “也許不至于有事。”張推官議責了幾句君父,這會兒心情平復了些,轉而安慰起她來:“程風憲他們的奏章已經(jīng)抄出來傳閱開了,我細看了,他們很謹慎,只是專注在萬閣老身上,余者一概沒提。便有涉及到皇上的,也只有說萬閣老不知規(guī)勸人主,忝為百官之首而已,連皇上修道的事都按下沒說,萬閣老沒法就此借題發(fā)揮,引皇上震怒拿人。而萬閣老自己,他作為官員被彈劾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奏章有不實之處,他也只能自辯而已,沒有權利就此對言官發(fā)難?!?/br> 珠華懂了,這其實也就是她起初說的“言官言者無罪”,言官天生干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這要不先給套上一層防護網(wǎng),折損率就太高了——不過皇帝身為萬人之上,他顯然還是有特權的,被罵不爽了,可以整個“誹謗君父”之類的罪名出來。首輔就不行,他當下只能唾面自干,想打擊報復,只能事后另尋途徑。 沈少夫人所說的“事還懸著”,就是這個意思了,萬閣老現(xiàn)在應該正在另尋途徑的過程中,什么時候尋到,能尋到誰的,尋到誰誰倒霉。 ——作為一個有幾千年豐富斗爭史的內斗大國,這途徑真不算難尋。張推官先還說萬閣老“構陷”彈劾皇帝封道士官職的言官呢,再構陷幾個也只算熟能生巧的事罷了。 珠華便扯扯嘴角:“舅舅,別安慰我了,如今的真實情況是,程風憲這邊的底牌已經(jīng)亮完,萬閣老卻還沒出手,程風憲只能被動接招,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也許我的想法有點幼稚,但我覺得,萬閣老要樹立威信,煞住這股聯(lián)名倒他的風氣,他多半不會等太久,所以都要不了千日。越快打擊報復回去,讓別人看見挑釁他的人的下場,這效果才越強烈,舅舅,是這樣嗎?” 這想法一點也不幼稚。 張推官于意外里有點困難地吐出答復:“是?!?/br> 珠華再問:“最壞的結果是什么?” “這我說不好?!睆埻乒贀u頭,“不過按常理來推,可能是外放貶官,乃至斥退罷職。也不一定是全部,把五人都弄走難度太高了,我能猜到的是,程風憲作為領頭的一定不能幸免,至于你蘇伯父,尚在未知之數(shù)。也許他運道好,能躲過這一劫?!?/br> 珠華默默點了點頭,張推官這么說應該是肺腑之言了,她再追問也沒意義,只能期望事態(tài)確如他所說罷。 就算蘇父沒有躲過,但只是貶官或者罷職的話,這結果不算最糟,蘇長越看著讀書不錯,熬過他的成長期,只要他能成材,蘇家總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現(xiàn)在他們能做的,唯有等待。 ** 珠華和張推官都低估了萬閣老。 他沒有一個一個來,也沒有只報復“首惡”。 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從程文往下,五人組被一鍋端了。 這件事簡單來說,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之中,出了一個叛徒。 ☆、第56章 沈少夫人等推斷出蘇家要“出事”的最有力憑據(jù)是皇帝對于聯(lián)名彈章的反應。 這份彈章上只字未提人君的過錯,只集火在萬閣老身上,目標明確,分寸極佳,按正常態(tài)勢發(fā)展,就算搞不倒萬閣老,皇帝礙于朝廷體統(tǒng)也得讓萬閣老回去閉門思個過什么的,再隨便找個人就著彈章內容查一查,當然很可能查不出什么,但這至少能在萬閣老身上撕出一道口子,振奮后來人,讓人意識到他并不是無堅不摧。 后來人多了,口子多了,離萬閣老倒臺的那一天也就不遠了。 ——卻萬萬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過場都不肯做! 他就是擺明了車馬,無論萬閣老怎么為千夫所指,他都要罩到底。 因為在群臣眼里,萬閣老是jian臣,是害群之馬;但在皇帝眼里,萬閣老卻是個忠臣——至少在支持他修道這一件事上是。 皇帝早年的腦子還是清楚的,他雖然一直沒耽誤搞自己的個人宗教信仰,但那時比較節(jié)制,想給天師建個新觀了,被勸諫折子甩一臉,他也就罷了,湊合湊合自己在皇宮里弄場齋蘸,也算盡了心意了。 這一來是因為那時他還值壯年,沒有那么強烈的長生不老的需求,二來則是因為,萬閣老還沒上位。 及到萬閣老熬走了排在他前面的幾個閣老,憑資歷終于當上了百官的領頭羊,皇帝正從四字頭邁進了五字頭。 子曰:五十知天命。 皇帝知道的天命與圣人有些不同,他不是知道世事已有定數(shù),人生到此不必執(zhí)著,當以看淡為上。而是——朕居然要老了,這可萬萬不行! 長夜難眠、關節(jié)酸痛、視力昏花等等這些中老年人常見的毛病挨個找上了他,把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挨個召遍了也沒轍,因為皇帝的這些癥狀其實很輕微,不能算病,只能說是正常的身體衰老中發(fā)出的信號,而再好的太醫(yī)也無法逆轉時光。 但皇帝不甘心。 既然太醫(yī)沒用,他就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了問道的路上。 這回再多的勸諫折子也不管用了,誰都不能攔著皇帝長生不老再活五百年的愿望——甚至皇帝都懷疑,他之前修道所以一直沒有所成,就是被百官攔著,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導致他對上仙的供奉不夠豐厚,顯示不出他的道心虔誠,才未見神效。 他一定要彌補這個錯誤。 瞌睡碰上了枕頭,萬閣老在內閣里裝了好些年媳婦終于有朝一日熬成了婆,但因為排他后面的后輩年富力強,而萬閣老本人在政務上卻沒有什么杰出長才,為了穩(wěn)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首輔位置,他急需跟上司搞好關系。 皇帝之前修道,滿朝反對,六個閣老五個不贊成,萬閣老不敢鶴立雞群,只能和光同塵,對此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就這壓力都很大了,前兩任首輔都看出了他兩不得罪的心眼,為此很看不慣他,都動過手腳想把他搞走,只是皇帝手下難得有一個不跟他叨咕的,硬是保下了他。 皇帝沒有白費這番心思。 萬閣老真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對皇帝在修道方面的需求非但從來沒有一個不字,還主動盡全力配合。 因為他配合得太好,沒多久,皇帝的想法就變了——原來群臣勸他,他雖然不聽,但心里知道群臣勸得沒錯,他身為一國之君,沉迷宗教,確有不妥之處。 但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沒什么錯了,他又沒別的愛好,不過修個道,想多活幾年怎么了?至于靡費,這江山不是他的江山嗎?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嗎?他用自己的錢自己的人敬奉一下上仙又怎么了? ——你們這些臣工,這么看不得朕修道,難道是想朕早日去死? 這當然只是皇帝被勸諫煩了之后的賭氣想法,他還不至于真的這么智商掉線,事實上,皇帝非但不蠢,他仍舊還很聰明,只是動腦筋的方向歪了而已。 比如,萬閣老那七宗罪八宗罪的,他樁樁件件都心知肚明——那為什么還放任?當然不是因為真愛,而是還用得上他啊。 程文等人的彈章看上去只針對萬閣老,可皇帝內心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仍舊被挑動了,這些人真正要劍指的對象,以為他不知道嗎?明著是搞走萬閣老,實則是搞走他修道路上的左膀右臂,臂膀一去,他又將回到過去束手束腳的不快時光里,想收批宮女采露水都要被諫不惜民力。 當然現(xiàn)在仍舊被諫,不過在數(shù)量上少了很多,因為大部分的炮火都被萬閣老引走了,雖然這些折子一樣要到皇帝案頭,但看別人挨罵總比自己挨罵要舒心。 萬閣老這面擋箭牌,皇帝用得感覺很好,至少在新的屏障誕生之前,皇帝沒有換掉他,然后自己直面臣工叨叨的打算。 綜上種種,于是他對于彈章表現(xiàn)出來的反應就是:萬永朕是保定了,至于別的,你們自己解決去吧。 ——言官有防護網(wǎng)不錯,可皇帝更給萬閣老罩了個金鐘罩,這哪里抗得過? 沒什么懸念了,級數(shù)相差太遠。 圍觀人等憂慮嘆息著有之,漠然無謂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五人組里的其中一個,吏科給事中李永義的情緒則要單一簡單得多——他嚇瘋了! 知道皇帝偏愛萬閣老,沒想到偏愛到這種地步,集數(shù)人之力,竟如螞蟻撼大樹,連萬閣老的一層油皮都沒傷著! 這震撼來得太強,直接把李給事中嚇破了膽,他在家里,家人哀愁哭泣;他去衙門,同僚看他如看烈士,沒幾日他就被整得受不了了,于一天夜里出門,悄悄敲響了萬閣老家的后門,投了誠。 投誠不是好投的,你在折子上把萬閣老罵成了臭羊頭,現(xiàn)在來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沒這么便宜的事,必得拿出干貨來。 李永義的投名狀非常有誠意,他提供了一個只有五人小組才知道的訊息:彈章上蘇向良蘇御史的簽名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程風憲的代筆! 蘇向良和程文在官場上是上下屬,但兩人私交甚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可以互相摹寫筆跡,外人認不出來的地步。 這件事細說來是這樣的:五人組碰了幾次頭后,大半定下了彈章的內容,只有一點分歧產(chǎn)生在了程文和蘇向良中間,程文認為應該加上勸諫皇帝的內容,蘇向良認為不應該,兩人就此爭論了兩三次,都沒個定論。 最后一次,也就是上交聯(lián)名彈章的前一晚,兩人再度爭執(zhí)起來,蘇向良并不因程文是上司而有所退縮,他在百般說服無效后,直接離開了。而程文在氣走了好友后,卻忽然開竅了,他認同了蘇向良的意見,依著原定的討論內容正式往奏折上撰寫,然后四人依次簽了名蓋了章,蘇向良此時已走,程文是個急性子,便順手替他把名字簽了,言道明日絕早再派個小廝去問蘇向良要章來蓋一下就行了,省得擇日再聚,可以盡早把奏章交去通政司。 就這一順手,把五人都順進去了——萬閣老很公道,在確認了李永義沒有別的可以舉報的信息后,反手就把他也整進了牢里。 在萬閣老的邏輯里,你要事前后悔了偷偷來告?zhèn)€密,那算你將功贖罪,萬閣老心情好,伸手拉拔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罵都罵過了,斗大的名字簽著,鮮紅的印章蓋著,這會兒來表忠心?晚了! 萬閣老給五人組定的罪名是:欺君。 可不是嘛?奏本,天下第一要緊第一神圣之文本,是要呈上御覽的,居然這么隨便,名字可以代簽,印章也可以代蓋?都這么搞,天下還不亂套了? ——其實這么搞還真不鮮見,比如邊關那些武將們,有的文化水平就不說不高了,根本就沒有,叫他放馬出去砍一遍人頭容易,往手里給塞根筆,那可真是把頭發(fā)都抓禿了也只能干瞪眼,這種時候上陣的多半都是親兵幕僚。 但程文這件事的性質與這些比不大一樣,因為別人是幕僚代筆,仍是自家名下的人,這種是在規(guī)則允許之內的,程文卻代的是另一個獨立的官員,這要沒人管其實沒什么,也就過去了,干過這種事的肯定不只他一個。 但萬閣老知道了,硬要拿這件事作伐子,他給扣的罪名是大了點,但程文還真不能硬扛說他就是可以代別人在奏本上簽名,他沒錯。 有錯那就簡單了,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