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他一句“珠兒”含在嘴里沒來得及出口,無語地望著外甥女快速消失的背影,這“貞靜”人設立了還沒一刻鐘就崩了,簡直憂傷。 珠華很快牽了葉明光過來,身邊多了個小胖子,再進屋時那種迷之氛圍就被打破了,珠華松一口氣,自然多了,推葉明光上前,主動給介紹:“那是從京城來的蘇家哥哥,你去作個揖?!?/br> 葉明光平常小大人一樣,又聰明又懂事,但見到陌生人還是有點怕生,他聽著珠華的話,兩只胖手合到一起靠了靠,小聲叫了聲:“蘇哥哥。” 就要退回珠華旁邊去,蘇長越忽然探過身來,笑著歪頭看他腋下夾著的幾張紙:“這是什么?你寫的字?” 珠華去拉葉明光的時候心神不定,他又圓滾滾的,還真沒留意到他帶了東西過來,聽了下意識便也低頭去看。 才只看個角落,她臉就抽了,忙要伸手去拿,卻遲了一步,蘇長越已經伸手先一步抽了出來,低頭觀看。 寫字的顯然是個新手,寫的是啟蒙讀物《三字經》,宣紙還一折一折地疊出了格子,展開如扇一般,看上去十分用心,但字就—— 蘇長越原忍不住要笑,但很快收住了,因為他翻過兩張后,覺得有點奇怪起來,一般初學者不會寫這么多復雜的字,而能把全篇《三字經》都寫出來的,字也不太可能還這么丑了,起碼的橫平豎直總是能做到的。 一只好似白胖饅頭的小手伸過來,小心地把蘇長越手里最底下的一張紙抽回來,葉明光舉著給珠華看:“jiejie,你看,這是我寫的?!?/br> 原來他見珠華每天固定練字,他卻還練不著,心里羨慕,小孩子好奇心又強,剛才珠華練到一半跑過來,筆墨放在原位沒收,他撿了這個空子,就趕忙爬到椅子上,學著自己涂了一張,要給珠華獻寶,因來得匆忙,順手一抓,把珠華的幾張也抓來了。 他還邀功:“jiejie,我照著你的字寫的,像不像?” 蘇長越伸頭看看他手里那張,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憋著笑插話:“像?!币粯映?。 珠華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很有點不服:她的字明明比光哥兒好多了好嗎?光哥兒那手不好握筆,寫出來的字一個賽她三個大,一撇下來還十分豪邁,旁邊的字都被擠歪得離了格,她的都好好呆在格子里—— 好吧這也沒什么可驕傲的。== 大概在真練過字的人眼里,她這筆字和葉明光就是沒差多少罷。珠華悻悻向蘇長越伸手:“給我?!?/br> 蘇長越一邊向她遞出去,一邊笑問道:“你學的是柳體?” 她這筆爛字還能看得出是什么體?珠華驚呆——她“文盲”的一面暴露出來了,初學者習字,一般從顏柳入手,這兩位是法度嚴謹的大家,適合入門,不易放飛走歪,兩人的特征也比較鮮明,所謂顏筋柳骨,一個含蓄圓潤一個勻衡瘦硬,所以即使珠華的字那么丑,蘇長越還是可以辨出一點頭緒來。 但珠華不知道,她那點悻悻立刻飛了,能被辨認出是什么體感覺上就很高大上啊,好像自己的字也不那么丑了似地,她看蘇長越一下就順眼起來,忍不住沖他笑道:“是。” 蘇長越也不知珠華心內已經莫名其妙地自得起來,他見珠華笑,還以為她不好意思自己的丑字呢,就問她:“你習字多久了?” 珠華心內默算一下,告訴他:“大概半個月了。” 蘇長越:“……”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他知道珠華習字時間肯定不長,可沒想到只有半個月!半個月就敢放開帖子自己寫自己的(柳公可沒寫過《三字經》),真是—— 無知者無畏??! 原還想問她是不是沒有先生教導,自己琢磨所以寫成這樣的,得,不用問了,哪個先生也不敢這么教學生。 ——張萱其實教過珠華一點,不過就是隨意講了幾句,因為在她的想法里,珠華是學過寫字的,雖然偷懶等于沒學,但基本的概念她應該是有的,而練字又不同于讀書,需要先生一篇一篇講解,練字的重點就在個“練”字上,空講講再多都那么回事,必須得練才能出成果。 珠華確實有,她這一輩人,毛筆字是沒學過,鋼筆多少是練過的,不管什么筆,原理是相仿的。她所以還這么亂來,實則是因為她學習的目的沒這么單純,如今的學習對葉明光來說是啟蒙,他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對珠華來說,則只是找個理由讓她的自帶學識變得合理而已——來個粗暴點的比喻,這和洗/錢的過程也差不了多少。 當時不用心,現在放飛的惡果出來了:她又遭遇了學渣攻擊,而這回還不是誤傷,雖然蘇長越那眼神只是一瞬,但攻擊力道十足,珠華畢竟面皮不厚,一層紅暈就飛上了臉頰。 小娃娃羞愧臉紅起來的模樣還怪可愛的,當著長輩的面,蘇長越控制住了去掐她一把的沖動,一本正經地指點道:“你才開始學字,就不要脫離帖子寫自己的了,還是以臨帖為主,也不用全篇臨,可以先練一個字,這個字練好了,再練下一個?!?/br> 他們這里搭上話了,說的又是正經學問,張推官挺欣慰,起身也過來湊趣,就著珠華手里拿回來的字紙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珠兒這字,臨帖都嫌早了,該從‘永’字慢慢練起才是?!?/br> 說著他心中一動,轉向蘇長越道:“賢侄,不如你寫一篇字形簡單的字留給珠兒練罷,她聰慧是有的,這么快能記這么多字了,就是這個性子,太急了些?!?/br> 蘇長越明白這明為教導珠華,實則是要考校他了,笑著起身應了。 ☆、第43章 珠華那里筆墨都還攤開擺著,便引著蘇長越直接過去了小跨院,堂屋正中新添了一張書案,案后并放兩張椅子,是珠華和明光的位置,以他兩人年紀,共用一張書案并不擁擠。 案上一應齊全的筆墨紙硯,案角摞著幾本啟蒙讀物和名人法帖,不管學得怎么樣吧,這個氛圍看上去是挺有書香意味的,凡讀書人見了都會有親切之感。 蘇長越就一點不認生地站案后去了,沉吟片刻,提筆沾墨,沉腕落字,墨跡游走間,一篇王維的短詩躍然紙上: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珠華伸頭看看,她只能認得出是非常標準的楷體,墨跡干了的話,和那些字帖上的字在工整嚴穩(wěn)度分不出什么差別來。 人家這個水平,笑她她也只好認了。 但蘇長越卻覺不足,他眉頭一動,似有懊惱:“寫順了手,一時忘了,你與我不同,不用寫這種無聊的字?!?/br> 抬手把擱去一邊,另換過一張來,重新寫起。 珠華起初茫然:哈?先那字很好啊,哪不對?再說字分個美丑她能理解,無聊是什么評價? 但等蘇長越一句寫完,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同一篇短詩,仍是楷體,但筆鋒一轉為圓潤靈動,整個的感覺一下就活了起來,第一張雖然也好,但就沒有這股活潑潑的“躍然紙上”的意味。 “你本來習的是顏體?”張推官認出來了,出聲道。 蘇長越笑道:“是。”看向珠華,“你習的是柳體,不過柳體我練得時間短,后來就擱下了,寫得不太好,你若要,我就再獻個丑?!?/br> 珠華搖搖頭:“謝謝,不用了?!?/br> 她把那張顏體捧到手里看,她原來選柳體也就是隨便選的,本身并不執(zhí)著,這會看著人現場寫出這張字來,在她手里總不聽話的毛筆到了少年手里如臂指使,筆尖勾挑提按,流淌出一個個墨色方塊字,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出來的成品賞心悅目,一下把她的心拉偏過去了。 她看一看就抬起頭來宣布:“我以后就學顏體好了?!?/br> 蘇長越一下被逗笑了:“你心變這么快。” 張推官也忍俊不禁地搖頭:“小孩子,就是這樣?!?/br> 橫豎珠華不用考科舉,學些詩詞文章不過陶冶情cao,隨心就隨心了,張推官也不去壓她,轉而拿起先前的第一張來看,贊道:“臺閣體能練到這個水準,門面這一關是必過了。” 看過了交給珠華,囑咐她:“你雖用不著,也別丟了,可以留著給光哥兒,他日后習字時用得著?!?/br> 張推官講出“臺閣體”三個字,珠華模模糊糊有點印象了,她不記得哪看來的,這大概屬于此時的考試專用字體,考生們不管平時怎么放飛習的哪位名家,進了考場必須得老老實實得寫這個字體,該字體最大優(yōu)點是端正整齊,形同印刷。 她便應了放去案角,由它繼續(xù)晾干。 再說得幾句,天色將暮,鐘氏那邊遣了丫頭過來,催他們去吃飯。 ** 東院一片和氣,正院里卻是慘霧層層。 張老太太第一回昏的時間不長,但她醒過來的時間不巧,因為她剛由丫頭急慌慌地攙著回到張興文躺著的屋里,就聽到大夫和馮一刀這個專業(yè)人士會診之后,給出了結論:張興文的寶貝保不住了,必須得切,不然持續(xù)壞死下去,不出三天,他連命都得一起賠進去。 張老太太雖有了一點心理準備,但這個話太刺激人了,她瞪著眼,喉嚨里嗬嗬兩聲,痛快昏了第二次。 她這次昏得久,再度醒來的時候,天色已從黃昏轉換成了清晨。 張興文那邊的切除術已經做完了。 好消息是:切除術還算成功。 壞消息是:他永遠失去了男人的獨有功能,另外,暫時還不能確定他的命是否就此保住了。 ……這不瘋能行嗎? 張老太太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出她的憤怒了,都這樣了,居然還跟她說不能確保兒子的性命! 大夫也很憤怒:這種大癥本來就有恢復觀察期的,一個好好的人切了還不能保證百分百就能活著變太監(jiān)呢,何況張興文這種。這趟診實在是出得吃力不討好,辛苦了一夜沒睡,沒得著感謝罷了,又被噴一臉! 怎么就能有這么討厭的老太太呢! 還是張老太爺懂事些,來給安排了房間讓他和馮一刀一起吃飯歇息去了。 張老太太也顧不上和大夫一直生氣,忙奔進去看兒子的狀況。 張興文醒著,生不如死地醒著。 他還接受不了在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 明明上一刻汪小姐唾手可得,他還巴結上了徐四公子,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巔峰,怎么下一刻就天地翻轉,跌進他從未想過的深淵里了呢? 簡直像做了一場噩夢。 可怕的是身上的疼痛無處不在地提醒著他,這場夢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完了。 張興文就這么躺著,乍看上去還很安詳,因為他的力氣都耗盡了,再也掙扎不動,嗓子也嚎啞了,說不出話語來。 張老太太近前來一看他這比死人多口氣的模樣就嚇傻了,顧不得自己那點情緒了,忙撲在床前語無倫次地安慰他:“三兒,你別傷心,總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的——” 張興文毫無觸動,眼皮都沒動一下:還有什么辦法?他是活活地失去了那個器官,再麻痹不了自己了。 張老太太更怕了,努力想法勸說他:“對了,你不是喜歡那個汪小姐?娘有辦法,還叫她嫁給你,你娶了她,就都和從前一樣了!”她再也顧不得什么要保密的了,一股腦全倒出來,“珠丫頭那有個叫紅櫻的丫頭,你知道吧?老大那個假正經和她有了首尾,而且紅櫻還有了身孕!這個大把柄他是再也賴不掉的,娘拿著這事去要挾他,他是個要臉的人,不敢不幫忙的,到時一定能幫你達成心愿!” ——其實張老太太此時心里未必不清楚,以張興文現在的狀態(tài),哪怕紅櫻懷的是個金疙瘩也不抵用了,張推官拼著事情傳揚出去名聲盡喪,也不可能受她的要挾給幫這個忙,這么去坑人,不只是結死仇了,簡直是結世仇的節(jié)奏。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明知道是瞎話也說得斬釘截鐵的,別說,還真有點效用,張興文眼球轉動了一下,終于向她看過來了,嘴唇蠕動著,用氣音問了句話。 “紅櫻有了身孕?” 張老太太有點吃力地辨認出來,忙用力點頭:“沒錯,所以三兒你別擔心,你想要什么,娘怎么也給你弄到手!” 張興文的眼里有了點亮光,他費勁地開合著嘴唇,擠出來點嘶啞得不行了的聲音。 “紅櫻的孩子不是大哥的,是我的,快把她要過來。” …… 兒子在廢掉之前居然留下了種,這本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但張老太太一聽之下,渾身卻如浸入冰水之中,頃刻間從頭涼到了腳。 她看向兒子的眼神變得恐懼無比,聲音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三兒,你說真的?” 張興文疲倦過度,沒精力分辨母親的狀態(tài),他在枕上點點頭,繼續(xù)費勁地擠出聲音來:“時間對得上,快去?!?/br> “……哦,哦?!?/br> 張老太太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往外走,她不敢想昨天她是怎么把紅櫻弄出來,又怎么愚蠢地交回去的,但她又不能不想,腦子里不受控制地一一閃現昨天的畫面。 那不是張推官的種,怎么會呢? 兒子什么時候和紅櫻勾搭上的,她怎么一點兒不知道? 這等能勾引親戚家男丁的賤人,還有什么貞潔可言,也許她除了兒子之外,也和張推官有一腿呢?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兒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