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當初跟韓柯，我后悔。”

    紅色的小蛇短短的，在地圖上跑著，小心躲避著，她的身邊有很多別的小蛇，也有可怕的長蛇，這些都會讓它瞬間破碎。

    “越來越后悔，因為我的人生被一塊垃圾覆蓋著，我把這塊垃圾看成了自己的標簽……于是我就成了個被標注了垃圾的……垃圾。”

    小蛇又死了，顧惜不慌不忙地摁下了重來。

    記者們拍都拍夠了，只能傻乎乎地看著她蹩手蹩腳地玩游戲。

    ……

    “沒有了左腿，還傷到了內(nèi)臟，那個女人能再次站起來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年多之后了。為了能讓她能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她的侄子花了大錢把她送到了國外，有花園洋房有私人醫(yī)生，還有一個全新的，讓她能夠忘記悲傷的環(huán)境。

    在這個環(huán)境里，她開始學習外語，開始系統(tǒng)地學習建筑學知識，開始看外國的電影、話劇……很遺憾，那些作品里，需要一個坐輪椅中年婦女角色的，百中無一?！?/br>
    在電影中，有很多的特型演員，有人專門演巨人，有人專門演侏儒，有人專門演男扮女裝的丑角，還有人專門演某個類型的固定角色，卻沒有人需要一個殘疾人去專門扮演殘疾人。

    拿著放大鏡找遍了所有的報紙招聘信息，池秀蘭還自嘲過自己：“明明是殘疾還以為自己能特型，也不想想真的有人愿意看你的斷腿啊?！?/br>
    “就在那個時候，這個女人意識到，她如果想要演戲，只能自己掏錢組織人手讓自己來演。她還是決定在異國組建自己的劇團，因為她想表演，這個籌備的過程，又是很久……

    久到在國內(nèi)的所有人都已經(jīng)認為她放棄了自己的夢想，誰也沒想到，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還算可靠的團隊，甚至有了一個即將公演的話劇?！?/br>
    一年的時間打磨劇本，半年的時間認真排演，她可能這一輩子都沒在什么事情上付出這么大的專注和熱情，一股火還是從她的心里往外燒，噼里啪啦，讓她的靈魂都疼了，那是一種夢想即將實現(xiàn)的痛苦，那是一種……讓她覺得自己瘋狂又安心的感覺。

    瘋狂與安心放在一起，就像是面對著朝陽玩蹦極，哪怕腳下明明是萬丈懸崖，可是向前一小小的一步，你就以為自己會躍入永恒的光輝里。

    “……在還有幾天公映的時候，她接到了國內(nèi)打來的電話，她正值壯年的侄子，要死了。那年她六十歲，選擇留在國外就能有一場屬于自己的話劇，回到國內(nèi)就要擔起所有的擔子，畢竟她的侄孫子才十幾歲，根本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扛下她侄子的畢生心血——一個幾千人要在里面混飯吃的建筑集團。

    她回國了，她侄子死了，那個她一直渴盼的話劇，成了她再不提起的秘密。”

    時光的殘忍和可愛之處，就是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被改變了，那個你以為會永遠存在的狀態(tài)其實并沒有堅持多久，變得更好或者更壞，都在一次次不經(jīng)意的碰撞和選擇中。

    于是，十六歲時第一瞪大眼睛看演戲的女孩兒成了一個叱咤風云的女企業(yè)家，唯一不變的，就是十六歲那年被點燃的夢想之火，一直不曾熄滅。

    ……

    “顧惜，現(xiàn)在在做什么？”

    “玩游戲。”

    “不，我的意思是你為什么要在這里玩游戲呢？當著我們這么多人的面？”

    “因為我在等人啊，和你們一樣?！?/br>
    顧惜的語氣涼涼的，玩了這么久的游戲，她的分數(shù)就沒超過四百，甚至一上來就因為搶一個大碎塊就死了。

    現(xiàn)在的她覺得腦袋里面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沒有，又好像無比地放松。

    似乎剛剛那幾滴眼淚其實是她的全部腦漿，現(xiàn)在都流出來了，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空殼般的廢人，坐在這里玩玩游戲，她覺得很好。

    她覺得很好，別人覺得不好，又一個記者鎩羽而歸，好幾個人的臉上都有點無奈。

    現(xiàn)場的雙方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峙，即使其中的一方只有一個人，這種對峙帶來的沉默一直持續(xù)到顧惜打了個哈欠。

    “其實你們想問的我都知道，我想說的，你們也都知道，都在一個圈子里混過，當初也合作過，大家都是千年的狐貍精，誰也跟別人玩不了聊齋?！?/br>
    記者們徹底沒話可說了，顧惜反而有了那么點閑聊的興致，也許是因為游戲玩的不爽，她想從別的地方找補回來。

    “干咱們這一行，要的就是關注度，你們要銷量要點擊，我要收入，老百姓們要樂子，各取所需，只是大家都有競爭，都希望能把更好的戲給外人看，我們得討好老百姓，得變著法兒地想他們到底想看什么。

    一個記者說顧惜承認被包養(yǎng)，點擊五千，一個記者說艷照曝光顧惜被大老板包養(yǎng)，點擊一萬……要是題目更聳人聽聞，那就更厲害了。我們也一樣，明星得讓人看見才有錢賺啊，一部好作品得看天看命，天時地利人和都不能少，但是一條新聞……說不定我們在紅毯上走個光就能掛好幾天，你們說說，這樣的熱度我們要不要？”

    道德，職業(yè)道德，明星的職業(yè)道德不就是打發(fā)別人空虛寂寞冷的消閑時間么？

    顧惜覺得自己其實很敬業(yè)，如果她出現(xiàn)在鏡頭前面，人們光討論她的發(fā)型就能每人聊一個小時，在國內(nèi)還有誰能比她強？誰能說她沒有當一個好明星呢？

    “只是，我們都過了界，那就都完了……就像我現(xiàn)在，當初急于上位所以走錯了一步，以后都錯了，你們也一樣，想要的太多了，一著急，早晚會出大岔子?！?/br>
    炒來炒去，成了話題女王的顧惜一旦曝光這種事情那就是一場誰也不能挽回的娛樂圈地震。

    消息剛出來沒多久，池謹文和她的一些朋友們就問過她要不要幫助，她索性關機表示自己全部拒絕。

    要保住她成本太高，危險太大，她顧惜既然把自己生生做成了一個品牌，就要承擔一個品牌玩兒完時候的破產(chǎn)清算，這件事情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人可能都不會像她這樣被萬人唾罵，可是就是她，是她自己作出來的因，就得承擔后果。

    所以，她把自己的助理都解雇了，只有那個胖乎乎的丫頭，現(xiàn)在大概還一邊哭著一邊照顧著昏迷的路楠。

    其實這些都無所謂，她無法忍耐的是以后她顧惜的人生履歷里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出現(xiàn)了幾個大字“韓柯的女人”，人們看見她就會想起韓柯，因為韓柯而忘記屬于顧惜的一切，這讓她一度絕望到想死。

    只不過韓柯的電話反而讓她有了別的想法——就算死，她也得把自己身上的這層皮給揭掉，告訴別人自己就算以前跟韓柯睡過，自己也依然是顧惜，是那個哪怕是死也是死在所有人面前，讓自己的一輩子都都轟轟烈烈的顧惜。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想死了，因為有人說讓她堂堂正正地活著，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那種活法兒是什么感覺了，她想再試試。

    一陣輕微的音樂，顧惜整玩兒著的那條紅蛇再次一頭撞死了。

    “我玩兒脫了，付出的代價就是身敗名裂，以后退圈兒不干，那些品牌商我該還錢還錢，該賠償賠償……我這就是前車之鑒，你們啊，也得小心?！?/br>
    明明是被“審判”的對象，顧惜卻仿佛當自己是人生導師，還教育起了面前的這些人。

    “你們信不信，一年之后就會有資方搖著鈔票找我，要我貢獻‘復出之作’？這就是這個圈子里的現(xiàn)實，只要我沒犯罪，我的價值就依然存在，不過我自己不想玩了，我徹底不干了，你們今天之后能拍到我的時候大概也不多了，多拍點兒吧?！?/br>
    顧惜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了曾經(jīng)電影中的一幕，端坐于王座的年輕女王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卻又把一切都失去了。

    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其實我就像現(xiàn)在這樣徹底消失在大眾的視線內(nèi)，倒是會讓人覺得咱們這個圈子還有救，有榮耀必然有隕落，有成功必然也會失敗，就像這些蛇，有長大的也有死的，如果該長大的沒長大，該死的沒死，那到最后，死的就是一個圈子里的所有人了……你們啊，且混，且珍惜?！?/br>
    ……

    “再后來，她就真的老了，病體殘軀四個字用來形容她再合適不過了，回想一生，她一輩子沒有被苦難打倒過，在所有人的眼中她在物質(zhì)上是富有的，在精神上是強大的，在她的培養(yǎng)的孩子眼中甚至是完美到不可逾越的。

    可是她輸給了天，天降的洪水讓她妥協(xié)了。她輸給了命，命中有的殘疾讓她灰心過。她輸給了時間，時間帶走了她的年華和健康，讓她這一輩子再沒有了登上舞臺的可能。

    這就是屬于她的，完整的故事?！?/br>
    完整的故事。

    池遲閉上眼睛又睜開，臉上是笑的，笑容又漸漸淡去了。

    細雪飛揚在空蕩的街，車里的她腦海中劃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冬夜，終于，有一個極冷的冬天她能真正地站在拍戲的現(xiàn)場，那之后，她是池遲，有夢有笑，也無根無由。

    “你還記得么。我說一個故事，換你的那個夢想?！?/br>
    看著車的前面，目光掃過后視鏡，池遲看著自己助理的眼睛。

    于緣想說什么，張張嘴終究沒有說出來，這個故事讓她難過到想哭，又覺得自己其實沒資格去同情故事里的那個女人，感覺太復雜，于是千愁百緒糾結(jié)在了喉嚨里。

    此時，車上的導航系統(tǒng)發(fā)出了聲響，提示她們，這個位于滬市郊區(qū)的目的地已經(jīng)到了。

    “如果這是一部武俠小說，也許顧惜就是那個壞事做盡之后決絕赴死的紅衣劍客?！?/br>
    一個記者在自己的專欄里這樣寫道。

    “而池遲，在這樣的風雪夜一身白發(fā)黑衣地出現(xiàn)，帶著人，帶著午夜時分的肅殺和寒冷，宛若一個幕后黑手，江湖一切風浪的攪動者，她大概不是壞人，可是，在很多人的眼里她也不是純粹的好人。

    因為她帶走了那個遍體鱗傷的劍客，告訴所有人有事可以找她解決。

    留下他們這一群‘正義聯(lián)盟’，被氣勢所懾，只能喃喃低語兩聲就看著她們再次消失在黑夜里。”

    動筆桿子的人總是夸張的，他們糾結(jié)于情境轉(zhuǎn)折，迷失于氣氛更迭，寫出來的東西往往帶著自己的情感濾鏡。

    其實池遲只是下車之后揉了揉臉就走進了大廳里，顧惜低頭玩游戲，她這次終于玩到了五百分，有點舍不得停下。

    “走吧，大半夜的還折騰什么呀，我回去給你煮點面條吃。”

    池遲的眼眶泛紅（困的），表情冷肅（風吹的），黑色的羽絨服上還帶了零星的白色雪花。

    “我站不起來了?！?/br>
    顧惜可憐巴巴地抬頭對池遲說。

    “我拍戲的時候腰受傷了，可抱不動你，要不讓保鏢給你公主抱?！?/br>
    看著顧惜的樣子，池遲挑了挑眉，臉上露出了一點笑。

    “哦，那就不用了。”

    顧惜一只手抓著手機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池遲的手里站起來，她今天穿了一雙七分跟的鞋子，卻還是比穿著運動鞋的池遲矮那么一點兒。

    “你這是又長高了？”

    “我歲數(shù)小，還沒發(fā)育完呢?！?/br>
    “該發(fā)育的地方不發(fā)育，不該發(fā)育的地方猛著來……”

    顧惜甩了池遲胸前一眼，眼神中滿是鄙視。

    池遲沒搭理她，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副墨鏡遞給顧惜。

    “怎么了？現(xiàn)在凌晨啊，還戴墨鏡??？”

    “你現(xiàn)在眼睛都腫了?！?/br>
    顧惜接過墨鏡借著鏡片的反光看看自己的樣子，還是把眼鏡默默地戴上了。

    “吃什么面?。俊?/br>
    “方便面，加雞蛋?！?/br>
    “這么晚吃會胖啊。”

    “你不是退圈兒了嗎，還怕胖？”

    “哦……那我們明天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吃什么?！?/br>
    “這倒是不錯啊，我好多年沒吃巧克力蛋糕了?！?/br>
    兩個人閑聊著往外走，仿佛是走在歸家的長廊里，一群記者們在拍照，在詢問，池遲視若無睹，戴上墨鏡的顧惜滿臉笑容的樣子，人們也不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你在拍斯坦利導演的戲是吧？那個角色本來是我的。”

    “嗯，真巧?！?/br>
    “真巧就完了？你可是搶了我的角色啊?！?/br>
    “那就給的面里面多加塊午餐rou？”

    “……行?！?/br>
    在保鏢的護衛(wèi)下，兩個人就這樣地離開了，留下一些人站在原地，留下更多的人瞪著熬紅的眼睛看著電腦的屏幕。

    顧惜來了，顧惜各種爆料！

    池遲回國了，池遲說她幫顧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