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里燒上了油，他叫著不明所以的池遲一起走到了廚房門口，在外面等著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一個禮，遞給了他一個袋子。

    “爺爺，這是您說要帶的小禮物。”

    “我記得我是帶的。”老人臉上的紋路在一瞬間有了點松弛，顯然對自己記得帶禮物這件事兒他十分得意。

    袋子里有個精致的小木盒，盒蓋上有貝母拼成的金魚，池遲打開之后看見里面有三枚圓潤可愛的糯米丸子。

    “紅色里面餡料的是綠豆，白色的是紅豆，綠色的是抹茶，小姑娘應(yīng)該都愛吃甜食?！?/br>
    女孩兒捧著小巧的點心盒子像小尾巴一樣又跟著這位老爺子走到了料理臺邊上。

    “吃了甜食就會笑，笑就會讓人開心起來?！鞭D(zhuǎn)過身看著池遲，老人很認(rèn)真地如此說著，“年輕的女孩子應(yīng)該開心才對?！?/br>
    老人頂著一張板正到?jīng)]有什么表情的臉卻說著這樣讓人感到溫暖的話，池遲的心中一暖，有了一種真正在被撫慰的感覺。

    從昨天到今天那一根一直在緊繃的弦在這樣的撫慰下猛地松弛了下來，池遲突然覺得在這個老人的這里，自己也許能真的能解決內(nèi)心的困擾。

    “昨天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彼闵纤^的“前世”，這個老人也比池遲的真實年紀(jì)大很多，在他的面前，池遲才是一個真正的晚輩。

    “不好的事？你只說不好，是因為你不認(rèn)為那是錯的?！?/br>
    老人語氣淡淡地說著話，爐灶之上油溫已經(jīng)合適了，魚片腌漬的味道也已經(jīng)足夠，嫩生生的魚rou裹上了白色的糊下進(jìn)了鍋里，在一陣的油泡翻滾之后漸漸地帶上了金色。

    外貌上一老一小的兩個人一起看著油鍋，女孩兒慢慢地說：“我不認(rèn)為那是錯的，但是那是不好的?！?/br>
    也許我就此毀掉了一個人的藝術(shù)生命，佘兵的所作所為確實該死，自己確實該為金大廚報仇、也算是為當(dāng)初那個過早凋零的女孩兒討一個說法。

    但是那不代表自己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赜米约旱奶旆?、自己的能力、自己心心念念用來追求夢想的東西去故意傷害別人。

    因為這不是正常的商業(yè)競爭，也不是自己作為一個演員應(yīng)該采取的手段。

    從一個帶有惡意的本心出發(fā)，這本身是不光彩也不道德的。

    “在過去的很多很多年，我被人認(rèn)為是匠人的典范……”

    老人撈起一片炸好的魚，輕輕地放在控油的竹簍子里，一滴油順著竹簍的紋理流出來，最后滴到了其下的鐵碗里。

    “他們這樣夸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可笑，什么是匠人，匠人就是你有了這一門手藝你就餓不死，你要是想要過的更好，就必須啊，把你這門手藝提升到極致才夠 ?！?/br>
    又有幾片魚rou被下了油鍋，rou質(zhì)舒展翻卷在老人長筷的撥弄下呈現(xiàn)出了廚師想要的樣子。

    “廚師永遠(yuǎn)都在追求色香味，這是天然的藝術(shù)，身為一個廚師沒有做到最好，你的位置就有可能被別人頂替，客人不再喜歡你的壽司，那你的壽司就只能扔進(jìn)垃圾桶，這才是我工作的本質(zhì)……這種工作沒有絲毫值得夸耀的地方，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情?！?/br>
    一批又一批，白色的魚片漸漸都炸好了。

    “為了我的工作，我辜負(fù)過自己的妻子，也忽略了我的兒子……這些事情是不好的，可我不后悔，我選擇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再走一百遍，我也依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br>
    淡紅色的米糊炸過之后顏色也變深了，池遲看了一眼老人挺直的脊背和沒有表情的臉龐，又把視線轉(zhuǎn)回到了油鍋上。

    “不一樣的，如果一定要比較，相當(dāng)于您用您最喜歡的那一把刀毀掉了另一位廚師的手?！?/br>
    “哦……”

    老人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我做過這種事?！?/br>
    他的聲音很穩(wěn)，有一點低沉，跟剛剛用點心安慰小姑娘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就像是用太蛸去斬斷別人手臂一樣地去毀掉別人堅持的東西，這種事情我做過，中年的時候很多人帶著他們的烹飪理念來挑戰(zhàn)我，有很多人……那之后都離開了廚師這個行業(yè)，對其中一些人，我是故意的?！?/br>
    老人說得輕松，背后隱藏的東西像是他刀上的銀光一樣一閃而過，就已經(jīng)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在比試之前我就知道，有些人堅持的東西一旦被打碎那他的人生就會徹底改變，但是我做完了那些事之后并沒有覺得自己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因為我知道自己是正確的。

    所以我不是出于自己是個圣人的角度去做這種事，在做完之后再去反省自己的不道德，而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會憤怒和怨恨的人，去做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情。就像別人以為我是個多么高尚的匠人領(lǐng)袖，其實我只是個用自己的手藝討生活的普通人一樣?！?/br>
    金色的魚片，紅色的魚片，從竹簍里拿出，小心地擺放在了綠色竹葉形狀的盤子上。

    “沒有人應(yīng)該把沉重的道德枷鎖捆在自己的身上，在我們攀向頂峰的道路上要背負(fù)的東西已經(jīng)太多了，別拿圣人的態(tài)度去對待自己，你要考慮清楚，道德是約束著你，還是指引著你，你是想成為一個自己想要成為的人，還是去成為一個圣人，這是兩個不同的選擇?！?/br>
    在中年的時候，選擇技藝的發(fā)展，就注定了自己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在老年的時候，選擇了來到中國和弟弟安享晚年，就注定了自己要放棄那個所有人都把自己當(dāng)做國之瑰寶的環(huán)境。

    人生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

    池遲終于明白了從昨天到今天，自己內(nèi)心的隱痛所在。

    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去做一個圣人，在曾經(jīng)那些沒有夢想可以達(dá)成的歲月里，那些獨自品味的苦痛讓她把自己當(dāng)成了圣人，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有了前行的目標(biāo)，就必然有達(dá)成目標(biāo)的手段。

    《鳳廚》是她一心想要做好的電影，那她就絕對不會允許佘兵將之當(dāng)做自己的又一個私有物。

    金大廚是她尊敬的師父和朋友，她也不能允許傷害過他的人還能自在瀟灑為所欲為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光是這兩點，她昨天對佘兵做的事情，就算時光倒流，她也依然會做。

    她不是圣人。

    她是池遲。

    “嗯……好像……這個魚應(yīng)該做個澆汁才對?！?/br>
    看著堪稱完美的擺盤，老人恍然大悟說了這么一句，說完之后，整個廚房都靜默了片刻。

    開灶重新調(diào)汁會讓人錯過這道魚片最美味的時候，所以最終灑在上面的“澆汁”是老人用梅子酒、果醋和檸檬汁調(diào)的冷汁。

    一道熱菜到頭來成了一個冷盤。

    “非常好吃?！背剡t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咬碎魚片酥脆外殼的聲音，也能感受到鮮美的汁水濺到自己舌尖的美妙感覺，奇妙的酒香味和果香味還有酸意中和掉了油的膩和魚的腥，整體融合出的味道是讓人驚喜又意外的。

    身為一代國寶級廚師的老人一臉嚴(yán)肅地囑咐她：“既然好吃，就當(dāng)我們一開始就是要做這個吧。”

    終于還是沒忍住，池遲叼著魚片咧嘴笑了。

    就在池遲學(xué)菜的時候，佘兵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鳳廚》的劇組，中午，池遲接到了杜安的電話。

    “抱歉，我沒想到只是跟別人隨口一提你們劇組的事情，就把佘兵引去了，把他交給我好了，很快他就會退出你的那個項目?！?/br>
    杜安的態(tài)度是真的滿含歉意的，也許很多導(dǎo)演中只有他真的了解佘兵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不用了，他已經(jīng)走了，還順便繳納了這些天的伙食費?！?/br>
    女孩兒的臉上是輕松的微笑。

    那筆錢足夠讓人覺得rou疼。

    杜安沉默了一下，才嘆了口氣：“這幾年我也不會拍電影了……要是過些年我還干的動，你再來當(dāng)我的女主角吧，想跟誰搭戲都隨便，你要是有好的劇本也可以推薦給我?！?/br>
    這是老人遲來的歉意？還是他對池遲其實并沒有“入戲”的覺悟？

    電話兩端的兩人都沒有深究，女孩兒笑著說：“下次見面，我請您吃魚片，絕對讓您感覺到驚喜?！?/br>
    第97章 剃發(fā)

    窄巷子，灰瓦房，黃燈籠，白月亮。

    晚上的鎮(zhèn)子應(yīng)該是安靜的，有一兩條細(xì)瘦的野狗驚叫，有幾只老鼠沿著墻角奔向自己的洞xue，像它幾百年來已經(jīng)習(xí)慣的寂靜和封閉一樣，像每個老人的童年一樣。

    這種“應(yīng)該”卻偏偏被打破了。

    一群人推搡著一個瘦弱的女孩兒從巷子的盡頭走了過來，女孩兒微弱的哭喊聲被他們的呵斥打斷了。

    嘈雜的聲音回蕩在巷子中，只能聽見有人嫌吵關(guān)上了門窗的聲響。

    “還想自梳？她們會織布，你會做什么？自梳了都養(yǎng)不活自己，讓你過好日子你不過，學(xué)著別人自梳！”

    人堆里有個婦人一邊說著一邊在女孩兒的身上又掐又?jǐn)Q，旁邊一群男人看著，臉上甚至是帶著笑的。

    “我會做飯的，阿娘我求你，別把我嫁給表哥?！?/br>
    女孩兒的哭聲很無力也很無助，在身上那些細(xì)碎的疼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心里的絕望，姑母花了八兩銀子就能讓她去伺候自己的傻子表哥，這樣的人生如何不絕望。

    成親？

    那是生了兒子之后的事情，她根本就是被賣去當(dāng)了個牲口而已。

    在人堆外，有個人一直在默不作聲地抽著煙管子，細(xì)細(xì)的辮子盤在他的脖子上，像是一條營養(yǎng)不良的蛇。婦人和女孩兒之間的口齒牽扯只讓他覺得煩。

    “行了，四妹，去跟好好伺候你姑姑和姑丈，這些年吃了家里這么多米……”

    “我吃了米，我也做了活！我欠你們的我自己掙，你們不能把我賣了啊，阿爹，我求求你，你別賣我好不好，我求你了阿爹！”

    那個男人就是女孩兒的父親，她們的一家之主，她們的所有者。

    在面對父親的時候女孩兒的聲音一開始是怯懦的，后來漸漸放開變成了讓人動容的凄厲哭喊。

    女孩兒身上很臟，黑色的發(fā)辮早就被撕扯的亂七八糟，整張臉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能被人看得清楚，她的身上衣服破舊，腳是光著的，同樣滿是泥漿。

    男人們懶得聽她再說話，有人說了一句這里可不是能鬧的地方，他們就抓著女孩兒要把她快點帶回家里去。

    孩子嘛，不管怎么哭鬧，帶回家關(guān)一關(guān)打一打餓幾天也就好了。

    天上突然打了一道驚雷。

    剛剛還在人們頭頂?shù)脑铝敛恢朗裁磿r候已經(jīng)被烏云遮住了。

    一道雷嚇到了別人，也驚醒了女孩兒。

    與其就這么被毀了一輩子，還不如就一頭撞死在這里算了。

    白色的雷光，人們的驚叫聲，女孩兒撞在石頭墻上留下的血跡，她躺在地上的無力身影。

    隨著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這一切嘈雜都安靜了下來。

    穿著白色袍子的男人從門里緩步走了出來，在他身后，他的書童小心地提著燈。

    男人看看地上躺著的女孩兒，再看看堵在自己家門口的那群人，搖了搖頭。

    他和他書童跟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們的頭剃的更干凈，辮子更整齊，衣角也不會有磨損的痕跡。

    因為他是這個宅子的主人。

    書童從腰上解下了一個小錢袋，往人堆里一扔。

    褐色的錢袋砸在灰黑色的長條石路上，是重傷的女孩兒于恍惚中看見的最后一幕。

    “cut！”

    矮個子的男人喊了cut之后并沒有說過了還是沒過，他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把這一段戲多個角度的畫面都看完了，才點了點頭。

    “行了，曹熙補特寫，池遲休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