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對嬪嬙兮想芳型,顧和敬兮憐弱質(zhì)。 …… 驚時序之代謝兮,屆十旬而迅如。 …… 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世之皆虛。 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nèi)佐兮孰予隨? 入椒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 春風(fēng)秋月兮盡于此矣,夏日冬夜兮知復(fù)何時? 長春宮是皇后的寢宮,皇帝命令照原樣保留長春宮的所有陳設(shè),一絲不得更動。他把皇后生前所用的東珠頂冠和東珠朝珠放在那里,每年忌辰,他都要到這里憑吊。這種做法保留了40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要退位做太上皇了,他才下令撤掉。 皇后去世時所乘的青雀舫是她最后生活過的地方?;实勖畎堰@艘大船運進北京城。這在當(dāng)時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因為船舶體積十分龐大,而城門門洞狹窄,在沒有起重機械的古代根本無法進城。為了保留這艘船舶,皇帝想把城門樓拆掉。還是禮部尚書海望最后想出了一個方法,他命人搭起木架從城墻垛口通過,上設(shè)木軌,木軌上滿鋪鮮菜葉,使之潤滑,千余名人工推扶拉拽,費盡力氣,終于將御舟運進了城內(nèi)。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二日,乾隆帝發(fā)出了一道賜謚大行皇后為“孝賢皇后”的諭旨,他在諭旨中,對皇后的一生做了全面總結(jié)和高度評價,講了賜謚“孝賢”的理由: 皇后富察氏,德鐘勛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忱,上奉圣母,深蒙慈愛。問安蘭殿,極愉婉以承歡;敷化椒涂,佐憂勤而出治。性符坤順,宮廷肅敬慎之儀;德懋恒貞,圖史協(xié)賢明之頌。覃寬仁以逮下,崇節(jié)儉以褆躬。此宮中府中所習(xí)知,亦億人兆人所共仰者。茲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睠惟內(nèi)佐,久藉贊襄。追念懿規(guī),良深痛悼。宜加稱謚,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于奕禩。從來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則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后挽詩,有“圣慈深憶孝,宮壸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后一生之淑德。應(yīng)謚為孝賢皇后。所有應(yīng)行典禮,爾部照例奏聞。(《清高宗實錄》) 依例,賜皇后謚號,先由皇帝發(fā)出諭旨,然后由禮臣們擬出幾個字上奏,由皇帝挑選欽定。而孝賢皇后的謚號,直接由皇帝賜給,未由大臣擬定,實無先例。 對皇后的悼念,持續(xù)了整整一生。 在富察氏之后,后宮不能久虛。在太后的多次催促之下,乾隆十五年(1750年),皇帝冊命另一位妃子烏拉那拉氏為皇后。 然而,對于那拉皇后,皇帝一直談不上喜歡。她與富察氏一樣在他登基前就成了他的妃子,她也稱得上端莊秀美,性情賢淑,皇帝很難確切指出她有什么不好??墒牵实墼谛睦飬s再也找不到愛意。 乾隆十六年(1751年)三月,在富察氏去世三周年忌日,皇帝寫了這樣一首詩,分析自己為什么不愛新皇后: 獨旦歌來三忌周,心驚歲月信如流。(時光迅速,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三年) 斷魂恰值清明節(jié),飲恨難忘齊魯游。(又值斷魂清明時節(jié),不由得想起那次不幸的東巡)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難道是新人真的不如舊人嗎?其實是因為與舊人相投日久) 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湖水澄澈,春光明媚,我為什么卻這樣憂愁?) 雖然皇帝一再調(diào)動自己的愛意,無奈真情不能勉強,新皇后始終有名無實。乾隆三十年(1765年),一直備受冷落而心情抑郁的皇后終于與皇帝發(fā)生了沖突,被打入冷宮。從此,乾隆再也沒有立過皇后。 對富察氏的思念糾纏著他的后半生。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她的懷念卻從來沒有變淡。任何一個與她有關(guān)的場合,都會引發(fā)他的悲痛。 在為第二個嫡子永琮辦理遷葬之時,他又想到了這對母子的不幸命運,寫下了這樣一首挽詩: 一紓憤懣酹金卮,柳翣行將發(fā)引時。(在為你遷葬的時候,禁不住又悲從中來) 此去想應(yīng)兄待弟,都來何致母隨兒。(你嫡親的哥哥正在等你。如果你們兄弟不死,你們母親也不會這么早離我而去) 試言邂逅誰能受,疊遇乖張命實奇。(我的命運實在出奇的不幸,這種遭遇誰能承受) 不忍撫棺寄余恨,孩提莫道未全知。(不敢在你棺前待得太久,你雖然幼小,想必也能知道我的悲傷) 乾隆十九年(1754年)五月,皇帝東謁盛京,途經(jīng)科爾沁草原時,探訪了嫁到蒙古的女兒固倫和敬公主。富察氏生了四個孩子,只有此女存活下來,嫁給了蒙古達汗親王之孫色布騰巴爾珠爾。面對著24歲的女兒,皇帝不由得又想到了她的生母,心里又是一陣酸楚:“同來侍宴承歡處,為憶前弦轉(zhuǎn)鼻辛。” 乾隆三十年(1765年),皇帝第四次南巡,又一次經(jīng)過山東。與前三次一樣,皇帝都沒有進濟南城?;实圪x詩一首,說明不進濟南的原因: 四度濟南不入城,恐防一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 17年前的三月,皇后在這里病倒,皇帝不愿勾起對往事的痛苦回憶,所以才匆匆而過。 這樣的挽詩,皇帝做了不下百首。凡是看到皇后生前用過的物品,去到與皇后共同待過的地方,逢到節(jié)日,甚至看到南飛的大雁,都會引起他對富察氏的思念。每次皇帝謁東陵,必到裕陵為孝賢皇后酹酒,祭祀亡妻。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80歲的老皇帝在陵前寫下這樣一首詩: 三秋別忽爾,一晌奠酸然。 追憶居中閫,深宜稱孝賢。 平生難盡述,百歲妄希延。 夏日冬之夜,遠期只廿年。 80歲的皇帝對地下的妻子說,年齡越來越大,唯一的安慰是可以早日見到你。自己不想活到100歲,與你相會之期最長不會超過20年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仍親往皇后陵前酹酒三爵,自稱身體天下第一的老皇帝已經(jīng)明顯呈老態(tài),需要別人處處攙扶著。他在墳前坐了良久,賦詩一首道: 本欲驅(qū)車過,矯情亦未安。(本想不到你墳前來了,想一想不來心中還是不安) 三杯不防酹,四歲又云寒。(還是給你酹上三杯酒吧,一晃又是四年沒來你墳上看看) 松種老鱗長,云開碧宇寬。(當(dāng)年的小松樹已經(jīng)長得參天了,大地?zé)o語,天高云淡) 齊年率歸室,喬壽有何歡?(你先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活得再長,又有什么快樂可言?) 第二年,86歲的老人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到陵前,望著陵前高矗入云的松樹,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吉地臨旋蹕,種松茂入云。 暮春中浣憶,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太上皇自注:孝賢皇后于戊辰大故,偕老愿虛,不堪追憶! 這一年,乾隆帝與孝賢皇后已分離48年。3年后,也就是富察氏去世51年后,老皇帝終于撒手人寰,完成了和富察氏地下相聚的愿望。 二 乾隆十三年的風(fēng)暴 也許是因為父親在位恰好13年,所以乾隆登極之初,就對13這個數(shù)字抱有不祥的預(yù)期。他說:“朕御極之初,嘗意至十三年時,國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計料所及者?!保ā肚甯咦趯嶄洝罚?/br> 歷史有時候就是這么巧合。乾隆這個奇怪的預(yù)感竟然絲毫不差地實現(xiàn)了。這一年,乾隆遇到了兩件“大不稱心”的事,一件是金川戰(zhàn)爭進行到最困難的時候,面對小小頑敵清軍騎虎難下,清朝政府面子丟盡;另一件是孝賢皇后去世。 表面上看,皇帝起居仍按常度,似乎皇后的去世沒有影響大清帝國的運轉(zhuǎn)。事實上,古往今來,幾乎沒有哪個皇后之喪引起過國家這樣大的變故。 在乾隆皇帝看來,要有效寄托他的哀思,唯一的方式就是為皇后辦理一個風(fēng)光盛大的葬禮,這樣才能配得上皇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皇后的去世,對皇帝和對別人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其他人很難感同身受皇帝的悲痛。對朝中大臣們來說,皇后的喪事對他們不過意味著例行公事地完成喪禮禮儀,對各地疆臣來說,也不過是給皇帝寫一封表達悲痛的奏折而已。這是國朝百余年來的定例,誰也沒有料到這一事件會演變成一場全國官場的災(zāi)難。 在葬禮辦理過程中,懶惰懈怠的官僚體系一再出現(xiàn)一些心不在焉的錯誤。皇后去世一個月后,皇帝閱看翰林院所制的皇后冊文,發(fā)現(xiàn)滿文譯文中將“皇妣”一詞不小心譯成了“先太后”,這一小小過失讓皇帝勃然大怒,命令把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書阿克敦交刑部治罪。刑部見皇帝盛怒,揣度皇帝心理,從重判為絞監(jiān)候。不料暴怒的皇帝居然認為判得還不夠重,甚至因此認為刑部官員庇護原尚書,將刑部所有官員都一律革職,將阿克敦判為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消息傳出,全國官員都大驚失色。 然而大家的震驚剛剛開了個頭。喪偶悲痛中的皇帝事事橫挑鼻子豎挑眼。五月間,因為皇帝認為皇后的冊寶制造得不夠精良,“甚屬粗陋”,配不上皇后的尊貴,把工部全堂問罪。又因為祭禮所用的桌子不夠干凈,把光祿寺主要官員一律降職。因為冊謚皇后時禮儀出現(xiàn)小小紕漏,禮部尚書也被降級。 事情到此遠遠沒有停止。清制辮發(fā),十天半月就要剃頭一次。按滿族舊習(xí),帝后之喪,官員們在一百天內(nèi)不能剃發(fā),以表示自己專心悲痛,顧不上收拾自己的儀表。不過,這只是一種不成文的風(fēng)俗,大清會典中并無記載,開國日久,一些滿族官員對此也已不甚清楚。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去世時,許多官員百日內(nèi)剃發(fā),朝廷并沒有追究責(zé)任。因此,皇后之喪中,許多人也剃了頭?;实郯l(fā)現(xiàn)之后,大動肝火,認為這一是證明官員們對已故皇后“大不敬”,心中無哀痛之情;二是證明朝廷綱紀不振,百年成法開始被破壞。一開始,他想把幾個剃頭官員一律處死,最后深入調(diào)查之下,他發(fā)現(xiàn)剃頭的人實在太多,幾乎無省不有,才不得不輕判。但對于江南河道總督周學(xué)健這樣的一品高官居然也剃頭,他卻無法容忍。震怒之下,他賜周學(xué)健及另一個違制剃頭的湖廣總督塞楞額自盡,湖南巡撫、湖北巡撫因此革職。 對于自己的孩子他也看不順眼。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皇長子永璜和皇三子永璋在皇后的喪禮上表現(xiàn)得不夠悲痛時,立刻大發(fā)雷霆指責(zé)說:“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無措,于孝道禮儀,未克盡處甚多?!被嗜印坝谌俗又篮敛荒鼙M”。為此他甚至公然宣布:“此二人斷不可承繼大統(tǒng)……伊等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殺伊等,伊等當(dāng)知保全之恩,安分度日!”并請王大臣共鑒,他絕不食言。 永璜與永璋因為這次事件,失去了競爭皇位的機會。 對兩個小孩子如此狗血噴頭地痛罵,顯示出皇帝正處于某種心理失常的狀態(tài)。他希望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痛苦,他不明白天都塌下來了,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平靜無事? 皇后之喪風(fēng)波中受處分的官員,從大學(xué)士、總督、尚書、巡撫到基層官員,不下百名。官場莫名其妙刮起了一場破壞力巨大的風(fēng)暴。所有的官員都對皇帝刮目相看:原來在他們心目中一個溫和儒雅、寬厚仁慈、自制力極強的君主,竟然還有這樣喜怒無常、任性縱情、殘酷冷漠的一面,看來他們對皇帝實在是太不了解了??磥磉@個人畢竟是雍正皇帝的兒子,雍正的酷烈無情,他一絲不少地繼承下來了。 后人回顧歷史,發(fā)現(xiàn)乾隆十三年是乾隆一生政治的一大轉(zhuǎn)折點?!扒∈⑹哪觊g,為高宗生平的第一變,由寅畏小心,一切務(wù)從寬大而一變?yōu)樯鷼⒂鑺Z,逞情而為?!保ǜ哧枴肚宄幕实邸罚?/br>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鰥夫因為喪偶而導(dǎo)致的心理失常事件。心理學(xué)家說,處于喪偶期的人,最容易出現(xiàn)人際關(guān)系不協(xié)調(diào),常無故指責(zé)別人。他們希望所有人都能體會理解他的痛苦,總覺得別人對他的關(guān)心同情不夠。當(dāng)人們不能理解或感到厭煩時,他們的情緒就會出現(xiàn)強烈的波動?;实墼跇O度悲痛中,無法控制自己,不加節(jié)制地釋放自己內(nèi)心的狂暴和仇恨,才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場風(fēng)暴實際上也是皇帝對官僚集團壓抑多年的不滿的一次總爆發(fā)。 即位之初,乾隆的政治生涯順風(fēng)順?biāo)?,寬大之政贏得了“萬民歡悅,頌聲如雷”。 但是,寬大必然有寬大的弊端。官僚集團具有深刻的奴性。作為一個整體,這個集團的性格是“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你對他們越寬縱禮貌,他們對你就越不客氣。從風(fēng)霜嚴肅的雍正時期跨入寬大溫和的乾隆時代,一開始他們確實如沐春風(fēng),感激涕零,可是一轉(zhuǎn)臉,他們就開始故態(tài)復(fù)萌。乾隆皇帝希望他們以勤奮的工作來輔佐自己的“寬大之政”,可是他們卻迅速陷入懈怠之中。許多地方,所謂勤奮的官員“不過是按時上班,循規(guī)蹈矩地處理文件后,早早下班,回家閉門不見一客”。(《乾隆朝起居注》)至于懶惰的官員所作所為更不像話。乾隆元年(1736年)至十一年(1746年),安徽省未能偵破的重大盜案多達116起,已經(jīng)破獲的,也多是拖延著沒有判決。乾隆生氣地說:“可見從前的封疆大吏全未留心處理,以致積案如此之多。如此懈怠廢弛,盜風(fēng)何時能息?”(《清高宗實錄》) 更為嚴重的是,雍正年間基本剎住了的貪污之風(fēng)又開始抬頭了。乾隆六年(1741年)前后,先后發(fā)生了布政使薩哈諒貪污稅款、提督鄂善貪贓受賄、學(xué)政喀爾欽賄賣生童等貪污案件,讓乾隆十分震驚。 乾隆六年三月,山西巡撫喀爾吉善舉報自己屬下的官員貪污不法。舉報信說,山西布政使薩哈諒“收取錢糧稅款時,提高稅率,平時則擅作威福,縱容家人,宣yin部民”。并且舉報學(xué)政“賄賣文武生員,贓證昭彰,并買有夫之婦為妾,聲名狼藉,廉恥蕩然,請旨革職”。 乾隆帝看過這份舉報信后,十分氣憤。他說:“朕自登基以來,信任各位大臣,體恤官員們的辛苦,增加俸祿,厚給養(yǎng)廉,恩情可謂優(yōu)渥了。朕以為天下臣工,自然會感激奮勉,實心盡職,斷不致有貪污腐敗以犯國法者。不料竟然有山西布政使薩哈諒、學(xué)政喀爾欽如此穢跡昭彰,贓私累累,實在是朕夢想之所不到。朕以至誠待天下,而這些人敢于狼藉至此,豈竟視朕為無能而可欺之主乎?” 官員腐敗案不斷發(fā)生,又牽連出各地政府存在巨額財政赤字的問題,其中不少是因官員貪污挪用所致。乾隆總結(jié)說:“我看近年來虧空案漸多……其原因是他們的主管官員見我辦理諸事往往從寬,遂以縱弛為得體?!?/br> 在“寬大原則”下,社會治安也出現(xiàn)惡化現(xiàn)象。雍正實行嚴刑峻法,對私鹽查得很嚴,那些偷運私鹽的小民往往被治以重罪。乾隆上任之初,大發(fā)慈悲,允許老百姓少量販運食鹽。他頒布命令說:“貧窮的老少男婦,背鹽四十斤以下者,概不許追究?!保ā肚甯咦趯嶄洝罚┎涣厦铑C布不久,天津就出現(xiàn)了大批農(nóng)民,“以奉旨為名”,大規(guī)模販運食鹽,每人所負不超過四十斤,然而架不住人多勢眾,數(shù)十百人糾集到一起,一次販運上萬斤,嚴重影響了鹽業(yè)專賣。乾隆慨嘆說:“我自登基以來,時時以父皇愛民之心為心……即如私鹽一事,我本想稍寬其禁,以周濟那些特別貧窮的百姓。然而那么多jian民卻乘機鉆空子,公然違背食鹽專賣,無所畏懼。看來則jian頑之民,不容我行寬大之政也!” 各種因素推動著乾隆逐漸對自己的“寬大之政”展開反思。乾隆五年,他寫了這樣一首詩: 念予志學(xué)時,所慕君子儒。 詩亦尊李杜,文亦宗韓蘇。 要歸踐履實,圣言非我誣。 即今持治柄,豈不慕唐虞。 措行始知艱,慮為空言徒。 裁詩銘座右,庶幾日警吾。(《御制詩初集》) 就是說,當(dāng)初他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的是中規(guī)中矩的儒家治道,信服圣人的思想,并要付諸實踐。做了皇帝,本來也想學(xué)堯舜,可是實行一段時間之后,才知道世事的艱難,也才明白儒家理想有相當(dāng)一部分不過是“空言”。 在政治高端摸爬滾打了幾年,他終于掌握了專制權(quán)力運作的真諦:在專制政治中,皇帝一個人是“主”,其他所有臣民都是“客”。想委托客人治理好家庭是不可能的。寄希望于官員們的責(zé)任心和榮譽感,期望君臣共治,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現(xiàn)。他回顧康、雍、乾三代的統(tǒng)治,總結(jié)說:“由此觀之,數(shù)十年來,國家全依靠我們?nèi)实垡砸蝗酥吡χ鞒?,小心把握?quán)柄,才使國家政治一直在軌道上運行。或者遇到是庸常之主,精神力量不能總攬國政,那么國家必然陷入混亂之中?!?/br> 即位十余年來,乾隆皇帝給官僚集團的整體打分越來越低。他認定,從整體上看,官員們行為的基本出發(fā)點都是自私的。他曾說:“諸臣之趨承惟謹者,多出自私自利之念。”他們遇事毫無定見,只知做表面文章,迎合討好皇帝。乾隆皇帝之政治原則是寬嚴相濟,然而到了官員那里,則變成了要么寬要么嚴,毫無原則,“朕于事之應(yīng)寬者,寬一二事,則諸臣遂相率而爭趨于寬。朕于事之應(yīng)嚴者,嚴一二事,則諸臣遂相率而爭趨于嚴”,并不問寬嚴之由,“一人未改面貌,兩事迥異后先,人心不古,何至于茲!” 隨著經(jīng)受的挫折越來越多,乾隆皇帝越來越理解了父親的選擇。他發(fā)現(xiàn),并不是父親不愿意寬大,而實在是官僚集團不容他寬大。他過高地估計了官僚集團的品格。經(jīng)過元代蒙古人的高壓,明代太祖皇帝的挫辱,清代開國過程中的屠殺,中國官僚集團的素質(zhì)和心態(tài)已經(jīng)大大不同于唐宋時代的士人,他們整體上放棄了人格尊嚴,放棄了社會理想,蛻變成了唯利是圖的“奴才”。乾隆發(fā)現(xiàn),一旦他把這些飽讀詩書的“大人先生”們準確定位為奴才,在他們面前懸起官爵和財富,同時收緊繩索,舉起皮鞭,以“法”“術(shù)”“勢”來統(tǒng)馭他們,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風(fēng)暴,確實并非偶然,乾隆已經(jīng)給出過多次警示。早在即位不久,他就說過:“若視朕之寬而一任屬員欺蒙,百弊從生,激朕將來不得不嚴之勢,恐非汝等大員及天下臣民之福?!鼻∷哪辏?739年)他又說過:“姑容于此日者,朕必綜核于將來?!?/br> 乾隆早就醞釀著對官僚機器來一次大震動,讓他們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認清他并非一個懦弱可欺的庸主。今天,這個日子終于來了,來得如此出人意料。一向?qū)捄腿柿x的皇帝突然玩了一個大變臉,變成了一頭瘋狂暴怒的獅子。一時之間,大清帝國內(nèi)重新刮起了恐怖之風(fēng)。 皇后之喪中那幾個掉腦袋的官員并不是乾隆十三年全部的不幸者。 乾隆十年(1745年)四月,川陜總督慶復(fù)等人奏報,四川金川間瞻對地方一些村寨的藏人劫掠行旅商人,甚至搶劫官兵銀物,“實非用兵不可”。乾隆于是派兵征剿。 圣旨一下,兩萬大軍齊集川北。乾隆要求將領(lǐng)們“殲滅根株,為一勞永逸之計”,徹底打掉這個為患多年的匪區(qū)。 不料戰(zhàn)爭的進展遠遠超出乾隆的意料。清軍嚴重缺乏高海拔地區(qū)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表現(xiàn)也存在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一直到乾隆十三年,用兵20多萬,耗銀2000萬兩,還是屢屢失利。在倒霉的乾隆十三年,連剃個頭都成了死罪,更何況兵敗失地!金川戰(zhàn)爭前后三任統(tǒng)兵大臣慶復(fù)、張廣泗、訥親都在劫難逃。按理說,這三個大臣以前都是深得乾隆皇帝信任的有功之臣,特別是訥親,他是康熙皇后的親侄子,乾隆皇帝親手提拔的首席軍機大臣,乾隆曾說他“為第一受恩之人”。然而,在這不祥的乾隆十三年,乾隆把這些都忘了,在他眼前,不再有什么“功臣”“皇親”“朋友”,只有一個個“辜恩枉法”、辦事不力的“奴才”。張廣泗被處斬。訥親被賜了一把“遏必隆刀”,在四川軍中自己抹了脖子。慶復(fù)則被賜了條白練,懸梁自盡。 從乾隆十三年起,乾隆由儒入法,拋開了寬大仁慈的面具,拋棄了“以禮治天下”的夢想,拿起了父親留下的屠刀和鞭子。 乾隆十三年前,皇帝對于全國的死刑犯一直網(wǎng)開一面,能不處死的,盡量不處死。乾隆十四年秋審朝審,皇帝一反以前的做法,不留情面,大批勾決,均即處死。以前多次批準緩刑的老犯也不免歸于一死。乾隆十五年(1750年)、十六年(1751年),正好是乾隆和皇太后四十、六十大壽,按常規(guī),這兩年死緩犯一律不處決。然而乾隆宣布,貪污挪用的官員不在不處決之列,寧可破壞大慶的氣氛,他也要置貪官于死地。 對于貪污官員,他拿起了雍正皇帝用過的老武器,命令他們自填虧空,他的要求甚至比雍正還要苛刻。乾隆十二年(1747年),他規(guī)定,凡是因為貪污挪用導(dǎo)致公款虧空而被判死緩的,都要用自家資產(chǎn)賠補虧空。沒能賠補上的,挪用者如果所欠額超過1000兩,貪污者超過80兩,就要執(zhí)行死刑。這一道命令,要了許多貪官的命。 對待民眾反抗事件,他的處理也分外嚴厲。乾隆十三年,福建發(fā)生老官齋教案,乾隆說:“此案務(wù)須……痛絕根株,以絕后患。不但首惡,不可漏網(wǎng),但jian匪余孽,有一二人存留,即如遺蝗蝻種,深為地方之害……其余逆黨,即多戮數(shù)人,亦使jian徒,知所畏懼。”乾隆二十年(1755年),成都發(fā)生民眾sao亂,他指示說,“所獲的要犯杖斃數(shù)人示警足矣,不必具題”,使自己的統(tǒng)治加入了明顯的恐怖色彩。 他大力整頓軍紀。鑒于金川戰(zhàn)爭的不利,乾隆特別宣布,凡關(guān)系軍務(wù)的犯人,更要從重處理,“不少假借”。凡武職官員,臨陣畏葸者,一律不得保全首級。金川戰(zhàn)爭進展不利,使乾隆充分認識到清朝武裝力量的廢弛,因而力圖整頓。他特別在香山建立了健銳營,訓(xùn)練強兵勁卒,自己經(jīng)常前去檢閱訓(xùn)練。(《清高宗實錄》) 從這一年開始,乾隆回到了雍正的老路上。乾隆朝的君臣關(guān)系,從此變成了刁鉆刻薄的主子與屏息而侍的奴才間的關(guān)系,或者說嚴厲的班主任與小學(xué)生的關(guān)系。下面的小學(xué)生稍有小動作,額頭上就會遭到老師的粉筆頭。誅殺和折磨大臣,越來越成為乾隆發(fā)泄自己不良情緒的主要渠道。他動不動斥責(zé)官員們“婦寺之仁”,強調(diào)“水弱易玩”,無論是在語言風(fēng)格,還是思想方式上,都是對雍正當(dāng)年的重復(fù)。在實踐中,他的嚴猛程度則超過了雍正?!八院髞砻曔h較雍正為好,一是因為初期刻意樹立的寬仁形象不會立刻被人們忘掉,另一個,是在君臣關(guān)系上,他并沒有像雍正那樣大搞陰謀欺騙,大搞神道設(shè)教,使臣民產(chǎn)生強烈的逆反心理。”(《康雍乾三帝統(tǒng)治思想研究》) 進入中年之后,皇帝對大臣們的觀察越來越細,批評和警告越來越多,越來越不留情面。乾隆十七年(1752年),皇帝因為偽稿案辦理不順,指責(zé)外省大臣說:“外省辦事習(xí)氣,多涉虛偽”,“朕于各督撫所辦事件,雖欲深信,而不可得矣?!鼻∈晔?,大學(xué)士陳世倌在山東置買了一批田地。陳世倌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可謂德高望重。他和曲阜孔家是兒女親家,在山東買地,是為了在曲阜更建一窟,使自己的家族勢力永遠不衰。不料此事被乾隆皇帝偵知,皇帝十分惱火,不顧陳氏為愛新覺羅家族辦了一輩子的事,對他大加折辱,說:“他本是浙江人,而在山東置私產(chǎn),想分孔氏余潤,這豈是國之大臣所為?”陳世倌立刻被革職,乾隆還特別囑咐:“今既革職,傳諭山東巡撫,不許他到山東居住?!闭Z言和措施之刻薄到骨,與其父一般無二。 乾隆十七年,他在批評官場中調(diào)和模棱風(fēng)氣時,評價了所有的現(xiàn)任總督,并且指出,現(xiàn)在他對全國主要官員的脾氣性格都已經(jīng)有所了解,不會再受他們欺騙了。他說:“近日督撫辦事,有所謂上和下睦,兩面見好之秘匙。貌為勇往任事,以求取信,而陰市私惠,謂有旋乾轉(zhuǎn)坤之力,使屬員心感。尹繼善(兩江總督)慣用此術(shù),方觀承(直隸總督)及巡撫中一二能事者,趨而效之。惟策楞(四川總督)、喀爾吉善(閩浙總督)、黃廷桂尚存本色。阿里袞(兩廣總督)亦不至此,碩色(云貴總督)更復(fù)不能……諸臣心術(shù)才具,日熟復(fù)于朕胸中,任術(shù)取巧者,皆洞見肺腑……大臣中有以取巧得利益者乎?”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訓(xùn)斥貴州巡撫宮兆麟時,居然當(dāng)眾提及了他的外號:“看來宮兆麟之為人,應(yīng)對是其所長,而于辦事殊少實際,是以外間竟有鐵嘴之號。”絲毫不顧這位大員的正省級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