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慶隆帝是一位登基許久的帝王,一個人但凡在某個位置上坐久了,熟能生巧,會對這個位置有絕對掌控。 絕對掌控的另外一面,就是絕不允許任何人貿(mào)然挑戰(zhàn)他權(quán)威。 圣駕一步步前行,最終停在幽州城門前。前方是與夕陽連成一片的熊熊火焰,透過御輦簾子看到跪地迎接的西北官員,慶隆帝的臉都是黑的。城內(nèi)一陣風(fēng)吹來,帶來燒焦的味道,他本來就黑的臉這會更是黑個徹底。 “氣大傷身,父皇不如先問清楚情況再說?!?/br> 一直坐在御輦上的九公主遞過一碗名心靜氣的苦丁茶,此刻她已經(jīng)沒有了平日的嬌憨,這位淑妃嫡出的天之驕女,如今眉目溫柔,臉上滿是能感染人的平和。 這一變化被慶隆帝敏銳地察覺到,剛想生氣,當(dāng)他銳利的眼察覺到女兒眸中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時,多疑被窩心所取代。宮里孩子又有哪個真正全然天真,不多幾個心眼,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消失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活了這么久,慶隆帝比誰都了解人性之復(fù)雜。就算阿怡的孝心中夾雜著刻意,但剜去三分刻意,剩余七分也大都是真心。而其他人,只怕是連三分真心都做不到。 雖然多疑,但慶隆帝為人很會換位思考。他有那么多妃嬪,妃嬪又生出那么多子女,他注定給不了淑妃獨寵,給不了厚熙和阿怡全部父愛。如果真按照比例量化,他們母子三人在他身上投注的真心,遠(yuǎn)比他給予的要多。 這樣他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接過茶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由舌尖蔓延至全身,慶隆帝心神清明很多。 “三思?!?/br> 御輦外太監(jiān)總管隔著門回應(yīng):“奴才在?!?/br> “傳賀國公、陳國公、武王、端王、魏王……等人上前。” 一連報出二十多號大臣,皆是此次隨圣駕西巡的朝中重臣。慶隆帝起身,九公主忙趕眼力見地收起棋盤。手上一個不穩(wěn),棋盤落在地上,棋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九公主穩(wěn)重不在,難為情地吐吐舌頭:“父皇,阿怡腿麻了?!?/br> 余光一掃她面露驚奇,翻轉(zhuǎn)過來的棋盤背面,竟然畫著一副輿圖。 “這棋盤……” “是你皇祖父留下來的?!?/br> 說完慶隆帝親自彎腰撿起棋盤,面色卻是九公主從未見過的奇怪。 母妃說過,在父皇身邊要多聽少說。插科打諢的無關(guān)之言可以多說點,但重要的話一定不要隨便問。九公主一直將這條記得清清楚楚?;厣衲闷鹧b棋盤的絨布套,就著慶隆帝的手,她撐開將棋盤仔細(xì)裝好,小心放回原處。 “阿怡真的長大了。” 雖然外面還有很重要的事,但慶隆帝還是分出了片刻去感慨。本來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出落的亭亭玉立,人也分外懂事,為人父的應(yīng)該很驕傲??傻酱丝趟虐l(fā)現(xiàn),他還是比較希望阿怡永遠(yuǎn)是那個三頭身的小娃娃,在他歇在翊坤宮時,米分雕玉琢的小身子一拱一拱,爬到他肚子上嬌笑著胡作非為。 偶爾回憶起來,那是他身為皇子又當(dāng)上皇帝,無比尊貴的一生中,最為放松的時光。 “等回去后,阿怡也該選駙馬了。看上誰就跟父皇說,端王不頂用,父皇親自去調(diào)教他?!?/br> 邊說著慶隆帝邊點頭,他最寵的孩子便是阿怡。本朝駙馬不得參政,眼見沒好處,那些人家就拿紈绔子弟來應(yīng)付事。紈绔子弟也不是全無好處,最起碼有很多時間來陪伴公主,有很多花樣來討公主歡心。抱著這種想法,別的女兒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指婚。 但阿怡不行,他務(wù)必得給阿怡選一個模樣俊俏、品性周正、手腕強悍又知冷知熱的名門之后。 英國公家的世子好像就不錯,還有陳閣老嫡孫…… 居高臨下站在御輦前,看著百丈開外跪的西北官員,慶隆帝臉上滿是帝王威儀,心思早已跑偏十萬八千里。 這都哪跟哪??! 陪伴在父皇身后,九公主聽完后跺腳:“等會要面對那么多官員,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學(xué)母妃那樣,扮一次淑女。剛醞釀好氣氛,全被父皇給攪合了?!?/br> 原來方才阿怡是在緊張。見她此刻與往常如出一轍的嬌憨,慶隆帝滿腔慈父心腸受到了安慰。 “阿怡是父皇的公主,你怎樣他們都說不出不是?!?/br> 武王在一堆重臣中打頭走到御輦前面時,剛好聽到慶隆帝這句話,頓時他心里一咯噔。趁著跪拜余光飛快地瞥向四弟,見他正挑眉對著九公主擠眉弄眼,一時間他心頭陰云更重。 雖然不論從哪看端王都不會構(gòu)成威脅,但直覺告訴他:端王才是最大的威脅。 “拜見父皇(皇上)?!?/br> “起吧?!?/br> 慶隆帝語調(diào)平緩地說著,讓人絲毫聽不出喜怒。 九公主扶著慶隆帝下了御輦,跪在前面的重臣如摩西分海般,讓出中間早已鋪設(shè)好的金黃色羊毛地毯。 走過武王跟前時,九公主稍微頓了頓,關(guān)切地問道:“大哥怎么了,手上青筋都露出來了。” 先她半步的慶隆帝扭頭一瞥,剛好看到長子望向阿怡探究的目光。冷哼一聲,沿著地毯他繼續(xù)往前走。 沒走幾步,地毯盡頭早已跪好的烏壓壓一大片烏紗帽悉數(shù)跪地,山呼萬歲。 “萬歲?” 熱浪撲面而來,在北地略顯寒冷的深秋,溫度算不上灼熱。忽略空氣中那股怪味,反倒隱隱有些舒適。 “西北官員還真是熱情?!?/br> 袁刺史微微抬頭,臉上滿是自責(zé):“城內(nèi)失火是臣失察,臣罪該萬死。然而火勢來勢洶洶,情況萬分危急,還請圣上保重龍體,暫且移駕它處。” 隨著袁刺史帶頭,西北官員皆跪地請求。 耳邊聲音一浪高過一浪,衛(wèi)嫤跪在人群中,透過縫隙看到最前方的楚刺史。同樣是一州之長,做人的差距怎么這么大。一個帶頭承擔(dān)罪責(zé),另一個卻是千方百計將責(zé)任推脫給下屬。 心緒煩亂間,旁邊阿彤戳戳她的袖子,面色焦急地指著旁邊。順著她手指看過去,原本帶著病的韋舅舅,在連番折騰后撐不住,眼看就要暈倒在地。 皇上就在距離她不到五十步的地方,西北官員全都跪著,現(xiàn)在不論韋舅舅突然暈倒,還是馬上被架走,勢必會非常打眼。 這可如何是好?一瞬間衛(wèi)嫤好想地上有個坑讓她鉆進(jìn)去。 衛(wèi)嫤一直低著頭,而且淹沒在人群中,她絲毫沒有察覺到,在一大堆藏青色藏藍(lán)色的官袍中,她與阿彤身上這兩抹鮮嫩的顏色是多么醒目,即便跪的位置已經(jīng)很靠后,也很容易讓人注意到。 尤其是耳聰目明的九公主。雖然只見過衛(wèi)嫤一面,但活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那么和她胃口,更何況還有裸妝米分每日在提醒她。這次一路來涼州,她便一直期待著能見到衛(wèi)嫤。 這會終于見到,一瞬間她就人認(rèn)出了人。 “父皇,大哥老瞪我,我先換個不礙眼的地方?!?/br> 毫不猶豫地給武王扣個大黑鍋,在慶隆帝跟前向來隨意的九公主腳底抹油。繞路走到西北官員后面,對準(zhǔn)熟悉的發(fā)髻,她調(diào)皮地拍拍那人左肩,身子靈巧地繞到右邊。 一大早由著谷雨收拾好發(fā)髻的阿彤扭頭沒看見人,疑惑地?fù)Q另一邊,就見陌生少女調(diào)皮地朝她眨眼。少女一身米分色宮裝,整個人如春日桃花般嬌艷。 見到是她,原本笑盈盈的少女一時間面露尷尬:“不好意思,我認(rèn)錯人了?!?/br> 聽到動靜地衛(wèi)嫤扭頭,目光有些不可置信:“阿怡?!?/br> ☆、第99章 衛(wèi)嫤面圣 武王從來都不是什么胸襟寬廣的人,這從他底下謀士說話要小心翼翼,很簡單的事也要旁敲側(cè)擊轉(zhuǎn)好幾道彎就能看出來。 不管年紀(jì)再大,有些人依舊不會被生活磨練的淡然和豁達(dá)。 他就是這種人,在他心里,自己是兒子又是長子,論地位怎么都該甩九公主十八條街。然而現(xiàn)實卻是,多年來九公主一直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而他這個連太子之位都沒爭過同樣是庶出的二弟的皇子是一根雜草。 本來按這劇情他最嫉恨的人應(yīng)該是九公主,然而自幼被賀才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賀婕妤帶大,受其影響,他鄙視一切因出身好而得到高位的妃嬪,順帶著鄙視那些妃嬪所出子女。母妃出身高、本人又受寵,九公主兩樣占全了,理所當(dāng)然成了武王眼中釘。 自下御輦到接受朝拜,九公主連續(xù)擠兌他兩次,武王那顆爭強好勝的心再也受不了了。 “父皇,當(dāng)著西北所有重臣面,九公主就這樣隨意跑過去,未免有失禮儀?!?/br> 聽完慶隆帝皺眉,長子打小就心胸狹隘,這也是立太子時他選次子的原因。這么多年帶兵打仗下來,他還是沒一點長進(jìn)。 端王雖然平日老欺負(fù)九公主,但面對外人時他向來知道胳膊肘該往哪邊拐。 “九妹可是被大哥嚇跑的,大哥對著西北兵卒時那樣嚴(yán)厲也就罷了,阿怡自幼長在深宮,可沒經(jīng)歷過太多風(fēng)霜刀劍。你那套使出來,可不就嚇著她?!?/br> 武王反駁道:“九妹連父皇天子之威都不怕,還能怕我?” “大哥怎么能跟父皇比?” “四弟怎么老是曲解我意思。” 大喘氣后,端王一臉混不吝的模樣。在一般人臉上流氓的姿態(tài),換到他俊美的臉上卻有種風(fēng)流的雅痞之姿。 “大哥先聽我說完,我意思是說,父皇對咱們是一腔慈父心腸,政事是政事,政事的嚴(yán)肅不會帶到家里。而大哥方才也承認(rèn)了,你是拿軍中那一套對著九妹?!?/br> “你……” 武王抻著脖子,后面一直老神在在的賀國公終于忍不住,老胳膊老腿費力抬起狠狠踢了他一腳。 怎么會有這么蠢的皇子,賀國公生平最大的遺憾,便是助同族宮妃所出的武王奪嫡。賀婕妤雖是個掐尖好強的,好歹呆在后宮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武王早已開衙建府,供養(yǎng)了一批幕僚,能捅得簍子可就大了。 “像什么話!” 慶隆帝皺眉,武王面露喜色,他注意到父皇說這話時,目光是直視前方九妹所在之處。 “三思,你去把九公主帶回來?!?/br> 果然父皇不滿意九妹,正當(dāng)武王徹底篤定時,慶隆帝拋出一句徹底讓人沒頭沒腦的話:“順便把阿怡身邊的人也帶過來?!?/br> 所有人都注意到,慶隆帝喊的九公主閨名,顯然沒怎么生氣。不僅沒生氣,反而還在給九公主臉面。慶隆帝西巡每到一處,最先見的基本是當(dāng)?shù)卮淌泛椭笓]使。這次卻見九公主身邊兩個女子,這不是給她臉面又能是什么。 三思領(lǐng)命,揮著拂塵快步朝西北官員走去。 離著三十步開外,西北官員完全聽不清慶隆帝在說什么。見圣駕旁有人走來,楚刺史臉上升起一抹期待。 上次圣駕來西北時,還是十五年前,正是那次后,本還能勉力支撐在西北強勢的楚家徹底被打壓到抬不起頭。而他也從堂堂天之驕子,淪落到需要看吳家那種泥腿子臉色的境地。 等了十五年,終于等到一個晏衡。涼州其它屬官不信密旨是要查探西北軍近況,他卻是相信。因為他完完全全經(jīng)歷過一遍西北權(quán)勢變遷,朝廷無法容忍同一家族一直掌握如此強盛的軍權(quán)。吳家注定敗落,而這將是恢復(fù)楚家榮光的最好時機。 當(dāng)然前提是晏衡必須不能抬頭。 楚刺史太了解慶隆帝習(xí)慣了,不知受誰影響,他非常不喜有權(quán)有勢的世家,反倒十分鐘情寒門出身毫無根基的青年才俊。 寒門出身、毫無根基、青年才俊,當(dāng)年的吳良雍便是如此。如今的晏衡,論家世,吳良雍世襲千戶,他連百戶都襲不上只能算個兵卒;論根基,吳家向來護(hù)短,吳良雍是被全族鼎力支持的一個,而晏衡則為晏百戶所不喜;論才學(xué),以大越如今國運之昌盛,絕對的優(yōu)勢下只要不是太蠢都能打勝仗,吳良雍頂多算是好運。然而晏衡卻不同,六月底那次西北大捷,他單槍匹馬闖進(jìn)野狼谷,不知用什么法子殲敵數(shù)百,徹底封住谷口讓西北軍甕中捉鱉,這是完全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整個戰(zhàn)局。向來敵強我弱易出將才,而敵弱我強之下他依舊能如此出彩,論才華別說是吳良雍,整個涼州恐怕都沒人能比得上他。 這樣一個晏衡,竟像是卡著慶隆帝心思量身打造般。 不用有任何懷疑,慶隆帝一定會重用他。 從得知皇上親自下旨給涼州衛(wèi)任命一個鎮(zhèn)撫起,查明晏衡出身背景,楚刺史就有這種預(yù)感。如果按照他本意,寧愿再尋時機扳倒吳家,也不愿放任晏衡成長起來。所以他暗許了吳指揮使調(diào)動瓦剌俘虜,半路給予伏擊的計劃。 可惜那次沒能成,他只能臨時改變計劃,拉攏晏衡,讓這位受慶隆帝看重的明日之星,折在吳家刀槍不入的盾上。 如今,時機到了! 望著太監(jiān)一步步從圣駕處走來,吳指揮使抓在地上的手隱隱有些顫抖。 五步、四步、三步、兩步、一步……來人影子投在他跟前,然后停住。 就是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