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定國公府靠著中軸線最近的一處院落,一應(yīng)屋舍檐角小巧精致,院中花香四溢,侍婢們忙碌穿行過花叢,一桶一桶注滿沐浴用的大木桶,撒上花瓣,放下羅帷,挑落門窗上懸掛著的湘竹簾,這才一個個魚貫而出,靜候在廊下。 熱氣繚繞,柳嫣然半伏在桶壁上,手下撩撥片片花瓣,聲音如清泉出山歡快叮咚,“嬤嬤,幫我澆過后背,就可以出了罷?!?/br> 雙手提起酸枝花梨木的海棠型木瓢舀滿水,輕輕澆在少女光潔的后背,柳嬤嬤嘖嘖稱贊,“姑娘水皮嫩得和玉做的一樣,明天到人前一露相,保準(zhǔn)驚得他們都說不出話,還以為是仙女下凡。” 嬤嬤夸得多了,柳嫣然習(xí)以為常,也不當(dāng)回事,手下繞著青絲,眼中充滿向往之情,輕聲說話:”表哥送來的衣裳,嬤嬤可瞧見了?等會兒我換上,你再幫著掌眼,看有沒有不妥之處?!?/br> 柳嬤嬤收起笑意,手中動作不停,借著嘩啦水聲的掩護,她俯低身悄悄道:“姑娘,老奴聽見一句話,說了你可別嚇著?!?/br> 柳嫣然回首,瞪大一雙明眸,催促快點說。 “大長公主發(fā)過話,若姑娘敢進那邊府里一步,就是你的死期?!绷鴭邒咭а狼旋X,把她偷聽來的話全盤吐個干凈。那還是長公主府兩個女官躲在花蔭里嚼舌頭,被她偷聽到一多半。 柳嫣然神情大駭,纖手捂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許久之后才追問一句:“表哥怎么說,他已經(jīng)送衣服過來,理應(yīng)不會加害我?!?/br> 重重發(fā)出一聲冷哼,柳嬤嬤抄起木瓢繼續(xù)澆背,縷縷青絲在水中飄散,佳人雪肌如玉,嬌顏勝嫦娥,這樣的人兒,做尚家侯夫人倒要遭嫌棄。 “姑娘,郎君對你如何,不用老奴多說,素日你都看在眼里,一件衣裳說不了什么?!绷鴭邒呃溲岳湔Z,一改往常殷切攛掇柳嫣然和尚坤的熱心腸。 柳嫣然不明白,嬤嬤為何突然變張臉,屋里也沒外人,她不禁問道:“嬤嬤,你這是?往常你都夸表哥好,說他不會眼里沒有我。” 柳嬤嬤扔下手中木瓢,濺起水花落到柳嫣然的頭臉上,水珠兒滴落,真真是芙蓉出水,絕色傾城。 “姑娘,你仔細想,大長公主不喜歡你,小侯爺是她親手帶大的,怎會違逆她的心意?!绷鴭邒哌呎f認(rèn)真觀察著柳嫣然的神情,話峰一轉(zhuǎn)說起別的,“明天,太液湖上多少王孫貴族,宮里頭的皇子們都在,他們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小侯爺再是英雄蓋世,也要低皇子們一頭?!?/br> 柳嫣然懵懂不解,輕眨眼睛想這幾句話的關(guān)聯(lián)。 若說她這個年紀(jì)的華族少女不應(yīng)該天真到如廝地步,除了天性柔弱,身邊沒有至親的親人用心教導(dǎo)外,要怪首要怪她生得太美,平常尚氏族中的一干女孩兒沒人愿意和一個比她們美貌數(shù)倍的人交好,見到柳嫣然繞著走,生生將她孤立。 次怪便怪老國公,他一心想完成夙愿,隔絕柳嫣然和外界的聯(lián)系,把她養(yǎng)在深閨中,只等長到適齡嫁給孫兒做妻。 三怪便是眼前的老奴居心不正,柳嬤嬤半生無依,手里攥著柳嫣然當(dāng)成王牌,生怕別人同她爭寵,嚴(yán)防死守不許尚府的丫頭們和柳嫣然多說一句話。 最后一條隱隱有嫁入尚家的兩位公主和一位郡主的功勞,她們不屑和一個黃毛丫頭計較,總歸心里不痛快,背地里暗示一句那些上門做教習(xí)的女夫子們,授課的時候少用一分心,成效大不一樣。 柳嬤嬤恨鐵不成鋼,干脆放出明話,“聽人說,明天賞荷宴上,皇后娘娘要為裕王挑王妃,姑娘你可想好了。” 柳嫣然臉色突變,出聲呵斥道:“嬤嬤,不許胡言亂語?!庇质志o握著浴桶邊顫抖不已,今天的消息太突然,她一時消化不了,輕輕吸著鼻子又落下淚。 柳嬤嬤也知剛才逼得緊了,放下身段好言好語勸阻。說什么小侯爺十分中意姑娘,瞧那衣裳料子上京城里尋不出第二件。又說姑娘天姿國色討人喜,大長公主見了后肯定能回心轉(zhuǎn)意,接受她做孫媳婦。 直至說得柳嫣然破涕為笑,柳嬤嬤直起老腰,這幾天從公主府的侍婢處偷聽到不少的話,她得要為自己和姑娘再次做打算。尚家人不喜歡她們,她們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何況有更高更大的樹就在眼前。 第34章 伊人臨水 次日即是六月初十,鳳駕諭令上京城中及大周數(shù)家顯貴豪門嫡女在太液池賞荷觀景,吟花作詩,實則是為皇六子裕王挑選正妃,順道也為幾個眼看著到了婚齡的皇子們選妃和滕妾,當(dāng)然也要為太子和已成婚的皇子們充盈內(nèi)帷。 宮中備齊幾十艘畫舫和同等數(shù)量的香車步輦,各家貴女乘坐自家馬車在宮門換乘步輦,她們都由母親或嫂嫂陪同,先行叩拜過夏皇后,靜坐在太液池旁的水榭涼亭里,等人齊了再一同登畫舫。 太子帶著同母弟裕王及其他幾個未成婚的庶弟,等待在太液池另一頭的蓬萊仙島上。那頭夏皇后和太子妃帶著貴女們一登舟,他們這幫皇子也要登上畫舫,假借同湖游賞的名頭,暗中挑選自己中意的女郎,射下對方畫舫上挑掛著的桃木荷花牌,算是單方定下婚約。上岸后呈給夏皇后,求下賜婚旨,婚事才正式定下。 太子今天也要后退一步,不能搶在裕王和幾個未成婚的弟弟前頭,貿(mào)然摘取貴女們的桃花銘牌。東宮已有太子妃、兩個良娣、孺人若干,膝下也有嫡出一兒一女。有看得上順眼的佳人收下,若沒有,等著年后采選,各地的采女們?nèi)康缴暇?,還愁沒有絕色佳人。 東邊騰升起一盞荷花燈,信號發(fā)起,佳人們?nèi)嫉巧袭嬼吵@邊游來,太子卻沒有要動的意思,皺眉問身邊的內(nèi)侍,“平安奴搗什么鬼,留了一艘畫舫在母后那邊,他自個躲到南苑避清靜。派人再去催,就說孤等著他?!?/br> 那內(nèi)侍正是馮安,苦著臉解釋:“殿下,小侯爺?shù)钠饽悴皇遣恢?,到他的面前,哪有奴才說話的份。他派人送過信叫您別等,奴才不敢跑這趟差事?!?/br> 這狗奴才,太子暗罵,合著他的臉面比不上一個臣子,轉(zhuǎn)頭揮手笑道:“登船,那邊的女郎馬上要過來,你們可要把眼睛放亮,別錯過了佳人。只一條不許,自家兄弟到時候別爭搶打起來,世上美人多的是,兄弟再難有?!?/br> 岸上金冠玉帶的各位皇子們哄堂大笑,嬉笑不敢,唯裕王鶴立雞群不去附合說笑,他快到弱冠之年,外貌隨了夏皇后略為清秀,銀色襕衣,端的是王孫風(fēng)流,華貴無比。 夏皇后已內(nèi)定好次媳,挑的是中書舍人蕭相的嫡長孫女,蕭家滿門清貴,祖上可歷數(shù)到魏晉大世族,在文官中很有影響力。夏皇后能說動蕭家女兒進宮備選,也是下了狠功夫。 裕王只須認(rèn)準(zhǔn)蕭氏荷花牌,舉箭射下,別的一概不用理,至于側(cè)妃、孺人之流也早都內(nèi)定好,全都是朝中有勢力大族嫡女,意在把他們綁在裕王這條船上。 迎風(fēng)吹來畫舫上貴女們的笑聲,越來越近,再繞過一個水灣兩拔人就要碰頭。太子同兩位庶兄及弟弟們談笑風(fēng)聲,心中發(fā)愁攪局的人還不來,平安奴莫不是放他鴿子。 “殿下,快看,小侯爺?shù)漠嬼硠澇瞿显?,正朝您這邊劃來?!瘪T安急主子所愁,欣喜指道。 太子露出真心笑容,隔著湖水高聲喝話,“平安奴,孤等你等得好苦,還不給孤趕緊滾過來。” 馮安縮了縮脖子,殿下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好了傷疤忘了痛,忘了您怎么挨的打,當(dāng)著這么多的人喊尚府小侯爺?shù)娜槊粫热松?,肯定要吃一拳頭。 臣子不能犯上,表弟打表兄卻是平常,馮安寬慰自己想通。 接天蓮葉分開一條水路,從碧池深處緩緩劃出一艘畫舫,尚坤黛衣深襕,握觴淺笑,華貴清傲,鋒芒畢顯。不高的聲音傳過水面,落到眾人耳中,“三郎,不去忙你的正事,一遍遍催我出來,莫非是想到場子里較量兩回?!?/br> 太子呵呵訕笑,暗罵你個平安奴,從來不喚表哥就算了,當(dāng)眾又下他的面子。他是沒招,不等于將來沒有高人收服。 其實,太子多想了,隨著東邊的蓮葉劃開,整個太液池歸寂于無聲,大概沒人聽見尚坤奚落他的話。狠瞪兩眼表弟,太子轉(zhuǎn)頭看向眾兄弟。這是怎么了,大家全裝啞巴,不僅裝啞巴,還要裝呆子,他順著兄弟們目光望向東面。 幾十艘畫舫中,除了皇后、太子妃和宮里幾位公主的鳳頭彩舫,其余都是清一色的雕羅縷花香紗窗,亭亭貴女們立在弦首,清芙艷蓉,各有千秋。 眾人眼睛拋舍這些華族少女,獨盯中湖中另一艘規(guī)格與眾不同的畫舫,兩層漆窗,風(fēng)吹動輕紗蔓揚,使得坐在前艙的絕色少女露出姿容,艷驚四座。 看她著銀霓紅細云錦廣陵合歡上衣,素若白錦的十二幅湘水裙同繡銀紅合歡花樣,滿繡的花兒生生將那裙子變得籠上霞色。青絲挽成髻,插著碧玉玲瓏釵,耳上同色滴珠耳墜輕輕晃動。膚勝堆雪,美眸流轉(zhuǎn)已是動人心魄,婉轉(zhuǎn)娥眉,我見猶憐。 太子微愣,旋即拍手笑道:“平安奴舍得把他家寶貝表妹放出來,讓我們都開個眼界,柳氏嫣然果真宛若天仙,與他可謂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br> 背后一道利目,太子打個寒戰(zhàn)作忽視,不放過身邊同母弟裕王的神情。 裕王本盯著柳嫣然看得出神,聽兄長說起,抬目看向?qū)γ娈嬼?,檐角掛著尚字黑漆木牌。他往后收起身子,眸色變冷,轉(zhuǎn)瞬已厭惡與尚坤有關(guān)系的柳嫣然,收回目光尋找蕭家的畫舫。 那邊動靜頗大,隔著竹簾歪在金絲墊里的憶君也強掙扎起來,想看一眼太子、皇子們長什么樣。她不僅不會游泳,竟然因體弱也暈船,一踏上畫舫頭暈?zāi)垦?,躺也躺不好,坐也難安,干嘔幾次后,找了塊舒適的地兒假寐。 聽見后艙里細微的聲響,尚坤掀簾看一眼,眉頭輕鎖問道:“怎么,又想吐?!?/br> “我想看太子和皇后長什么樣?!睉浘门磷游嬷诒牵瑔问謸沃磉叿鍪?,伸長脖子張望。畫舫劃開一處荷葉根莖,輕晃動一下,她打個踉蹌,人俯在軟墊上,忍不住又想吐,臉皺成一團,干嘔不出來,輕捶胸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