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頭戴牡丹紅花的女伎并未與紈绔子弟們一處，而是在大堂中繼續(xù)彈著琴。一名叫高蓉的子弟朝她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道：“喲，這不是艷滿京城的李蘭姑娘嗎？往日學(xué)中休假，我到你們風(fēng)華樓來，想見姑娘一面都是千難萬難。今日可真是托了二爺?shù)母＃茉俣霉媚锓既莅?。?/br>
    另一位名叫賈滸的弟子道：“李蘭姑娘？我也聽說過你的大名，聽說你的詩詞是一絕，不如你現(xiàn)作一首詞唱來讓爺們聽聽?！?/br>
    李蘭笑道：“諸位爺們都是見多識廣、才高八斗之輩，奴婢怎敢在諸位面前獻(xiàn)丑？不過諸位爺想斗個樂子，奴有個提議，只是不知爺們肯不肯賣奴這個面子?！?/br>
    四周一片起哄聲。

    高展明的目光投到了這個名叫李蘭的女子身上。他先前打算請風(fēng)華樓的女伎班子為眾人表演的時候就聽說過，李蘭是風(fēng)華樓的花魁，京中多少子弟為她豪擲千金只求美人一笑。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只見她柳眉如煙，目黑如漆，齒白肌瑩，不過略施粉黛，卻要更勝過旁人濃妝艷抹萬分。

    有子弟大聲叫道：“說來聽聽！”

    李蘭摘下頭上別著牡丹花的發(fā)簪，俏皮地笑道：“奴今日不作詩，卻想要聽詩。奴斗膽定個題目，今日是高二爺做東請諸位和奴婢們共度佳節(jié)的好日子，詩的題目便限定于今日所見所聞。先說好，奴才疏學(xué)淺，諸位爺們做的詩好不好，奴不敢妄加點(diǎn)評，可誰的詩最討奴喜歡，奴便將這支牡丹發(fā)簪贈予他?！?/br>
    這李蘭是風(fēng)月場里走慣了的，最會挑起男人情緒。這些子弟們年少氣盛，被她一笑已笑酥了半邊身子，紛紛應(yīng)和，不一會兒就有好幾個人念出幾句亂七八糟的詩來。有的作詩論端午，有的論美酒，有的論美人，因是臨時所作，韻也不押了，句子也不工整了，有人甚至連字?jǐn)?shù)也湊不上。

    每有人念一句詩，李蘭便拊掌稱好，或點(diǎn)評幾句，卻始終捻著手中的牡丹發(fā)簪不動。

    高華崇不緊不慢道：“蘇翰林，聽說你的詩文是極好的，不如你也作一首，令我們長長見識?！?/br>
    蘇瑅淡然道：“高二爺見諒，我今日未有詩興，只怕做不出什么好詩，便不令諸人見笑了。”實(shí)則他只是不屑于與這班子弟玩耍罷了。此地屬他年紀(jì)最長，他還是朝廷欽命的翰林學(xué)士，卻與一班年輕的權(quán)貴子弟們?yōu)榱艘粋€女伎斗詩，實(shí)在自降身份。

    高華崇也不為難他，只是嗤笑了一聲。

    就在此時，高天文搡了一把高展明，輕聲道：“君亮，你的詩文一向不錯，你可要試試？”

    第二十章 滿堂彩

    高天文搡了一把高展明，輕聲道：“君亮，你的詩文一向不錯，你可要試試？”

    高展明握著酒盞不語。

    那邊的李景若笑道：“即是美人贈花，在下說不得也要爭一把。便是做的不好，也請美人看在在下的一片赤誠之心上，將手中牡丹贈與在下。”他沉吟片刻，道，“素霓羅裙珠翠香，玉容曼妙美人妝。不知天籟緣何處，原是蘭花美嬌娘?！?/br>
    李蘭聽罷以牡丹花掩嘴笑道：“呀，這位公子好甜的嘴，叫奴家這顆心砰砰直跳，羞煞人了。這朵牡丹……”欲語還休地將手中的牡丹發(fā)簪向李景若所在的方向遞了遞，卻又并未送出去。

    周圍的子弟們紛紛起哄：“李蘭姑娘，你還沒有喜歡的嗎？”“你的牡丹花到底打算送給誰？”

    李蘭抿嘴一笑，道：“還有哪位公子爺愿意一展詩才，令奴婢長長見識？”

    此時已沒幾人作詩了，剩下的要么根本不愿作詩，要么絞盡腦汁也憋不出兩句話來。

    李蘭扭捏地扯了扯衣擺，道：“既如此，那奴婢……”

    “李蘭姑娘?！备哒姑鹘K于開口，微笑道：“在下思慮良久，也作出一首詩來，請姑娘不要見笑?！?/br>
    “哦？”李蘭挑眉，“公子爺?shù)募炎?，奴婢洗耳恭聽?！?/br>
    高展明一開口，四處便一片喝倒彩聲。

    一個名叫高俊的子弟笑道：“喲，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兔爺也動了凡心？李蘭姑娘你好大的魅力！”

    眾人聽了高俊的話，都哄笑起來。

    高展明皺眉，正待張口反擊，卻聽那邊李景若驚奇道：“兔爺是什么？是夸贊別人相貌白凈清秀，脾氣溫婉的詞嗎？李蘭姑娘確實(shí)好魅力，叫這一船的公子爺們兒都動了凡心，連在下在內(nèi)，原來我們都是兔爺？有意思。”

    此言一出，方才嘲笑的眾子弟們臉上全都僵了，但礙于李景若的身份，只能敢怒不敢言地暗中用眼刀丟他。高展明險些笑出聲，而坐在李景若身邊的蘇瑅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用酒杯掩過去了。

    高展明看向李景若，李景若悄悄對他眨了眨眼，又一本正經(jīng)地看女伎去了。李景若走遍大江南北，見過的風(fēng)土人情多了，高展明不信他不知道兔爺這詞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明擺著是有意幫自己解圍，只是嘲諷的時候?qū)⑺约阂渤爸S了進(jìn)去，因此旁人便是發(fā)怒也不好說什么，只能當(dāng)做他是真的不懂。如此看來，這李景若倒不像他表現(xiàn)的那么單純了。

    高展明收回視線，微微一笑：“在下獻(xiàn)丑了。”他清了清嗓子，吟道，“小生廿載京城住，何事無緣遇李蘭?！?/br>
    他念完這兩句詩，并未急著接后面的，于是吵鬧的船艙漸漸安靜下來，幾十雙目光都盯在他身上，等著他繼續(xù)念完后兩句詩。

    高展明不急不忙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杯盞，這才悠悠吟道：“恰似四月洛陽游，不見國色真牡丹?！?/br>
    高展明四句詩念完，艙內(nèi)還是一片寂靜。片刻后，李景若率先鼓掌喝彩：“好！好詩！”

    李蘭說的規(guī)則是誰作的詩最討她喜歡，她便將牡丹送給誰，詩的題材可以是今日所見所感的一切。做了詩的眾子弟，有的把題材定在端午節(jié)日上，有的夸贊今日的酒水食材，也有人歌頌女伎的表演，可是專門為李蘭一人作詩的就只有李景若和高展明兩個人了。

    李景若整首詩都在夸贊李蘭的美貌、穿戴和歌舞，用詞旖旎卻難免過于堆砌辭藻了，而高展明則未指李蘭一字，卻將她比作四月洛陽的牡丹花，也正應(yīng)了她手中的牡丹花發(fā)簪，且用字平易通俗，卻又不失高雅情趣。洛陽乃是著名牡丹花城，有詩云“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此贊美著實(shí)勝過李景若所的“玉容”“曼妙”“美嬌娘”等詞千萬倍了！不僅如此，高展明的這首詩聲韻和諧，以李蘭的名字為韻，作得極巧，無論如何都是今日所有詩中最出彩的一篇了！

    高天文也跟著鼓起掌來：“妙！”就連蘇瑅都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船艙里，四處稀稀拉拉地傳來幾聲喝彩道好聲。高展明的這首詩好，是不喜歡他的人也無法否認(rèn)的。只是總有些人小氣，吝嗇自己的贊美罷了。

    李蘭聽罷詩呆了片刻，臉上竟飛紅一片，此時不再是扭捏作態(tài)，而是當(dāng)真羞澀了。她終于不再等其他人作詩，起身上了二樓，將手中的牡丹發(fā)簪遞給高展明，笑道：“諸位爺?shù)脑姸际菢O好的，可奴先前說了，哪位的詩最讓奴喜歡，奴便將發(fā)簪贈與誰。這位爺?shù)脑娐牭门幕ㄅ?，奴便只好將發(fā)簪給他了?！?/br>
    李蘭并不知高展明在宗學(xué)中的尷尬地位，她原以為送出牡丹發(fā)簪后，全場定然十分熱鬧，這些好事的子弟會起哄調(diào)笑，沒想到竟沒多少人捧場，有人已自顧自和其他女伎說笑起來。場面有些冷清，就連李蘭亦不由尷尬了。

    李景若在那邊故作遺憾地調(diào)笑解圍道：“君亮兄弟在京城住了近廿載，我卻只留兩個月，這一場，我只能輸?shù)眯姆诜??！?/br>
    李蘭掩嘴笑道：“這位爺好會說笑?！?/br>
    高展明接過發(fā)簪，在手中轉(zhuǎn)了一圈，輕輕別到李蘭頭上，微笑道：“美花贈美人，這支發(fā)簪即是我的了，那我便送給姑娘。我送的東西，還望姑娘好好保存，莫要再拿出去輕易贈人了。”

    李蘭一怔，兩頰剛退下的兩朵紅云又飛了上來，向高展明福了福身子，輕聲道：“多謝爺?！?/br>
    李蘭走回大堂中，朗聲道：“方才諸位爺為奴婢做了許多好詩，奴婢無以為報，便彈一曲我們風(fēng)華樓的姑娘自己做的曲子，還望諸位爺喜歡?！?/br>
    李蘭開始彈琴，氣氛這才又熱鬧起來。

    李景若悄悄對蘇瑅道：“蘇翰林，我看這高展明，和傳說中的似乎不大一樣啊?！?/br>
    蘇瑅皺了下眉頭，道：“你今日胡鬧夠了吧?！?/br>
    李景若勾了勾嘴角，道：“怎么，和這班紈绔子弟相處，你當(dāng)真那么難受？”

    蘇瑅不語。

    “偏見！”李景若捻了捻手中的酒盞，道：“你們寒門出身的士子，不是最討厭別人以門第論人么？寒門既能出才人，豪門又為何不可？這高展明身為高家子弟，竟會去刑部用司法手段扳倒他的舅舅，就憑著這件事，我便覺得他是個有趣之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凡?！?/br>
    蘇瑅淡然道：“那又如何？”

    李景若勾著他的肩膀，假裝與他敬酒的樣子，輕笑道：“蘇大學(xué)士，你讀的書可比我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這話聽過么？敵人若是利用的好，未必不能為己效力，端看你的手段是否夠高明。我看這高展明，可不像他表面流露出來的那么簡單，只怕他內(nèi)里還藏著些東西呢?！?/br>
    蘇瑅道：“便和你一樣？”

    李景若盈盈一笑：“和我比，總是差了些。今日這局面，你若是仔細(xì)看了，高展明在高家的地位，他處事的手段，他想要得到的東西都能窺見一二。他做完詩，第一件事不是去看那女伎，卻是來看你，可見對你應(yīng)是有景仰之心的。你對他上幾分心，也許日后他當(dāng)真能為你所用。”

    蘇瑅又不語。

    李景若松開蘇瑅，往自己的杯子里灌滿了酒，對鄰桌一直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高華崇道：“高二爺，今日多謝你的款待，我敬你一杯！”

    高華崇拿起酒杯，敷衍地與他喝了。

    向高華崇敬過酒，李景若提著酒壺，高高興興地找其他子弟敬酒攀談去了。

    一轉(zhuǎn)眼，天色便黑了。

    夜晚的御河十分漂亮，夜幕初垂，水月籠沙，白日喧鬧的城池變得寧靜，兩岸亭榭樓臺、勾欄瓦肆中亮著幽幽的火光，如畫一般。

    纖夫拉著畫舫在岸邊停下，游了一天御河的子弟們大多已喝得醉醺醺的，互相攙扶著下了船，倒在岸邊高歌大笑。衛(wèi)兵們圍上來，扶起這些少爺們上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馬車，將他們送回府去。

    李景若走到高展明身邊，道：“我聽聞，你們明天還有一場酒席？是由你cao辦的？”

    高展明道：“是?！?/br>
    李景若笑道：“我在京中沒什么朋友，閑著也是閑著，若你不介意，明日算我一個可好？”

    高展明道：“你可得問問高二爺。”

    李景若向不遠(yuǎn)處的高華崇招了招手：“子輝兄！明日的酒席可否添我一個？”

    高華崇冷冷道：“李兄愿意賞光，自然是好的?！崩罹叭舢吘故峭踝樱嗌俚妙櫵麕追直∶?。再者多他一個也不多。高華崇問蘇瑅，“蘇翰林呢？”

    蘇瑅面無表情道：“我明日要回內(nèi)閣辦公，便不參與了。”

    高華崇呵了一聲，鉆入馬車之中。

    李景若拍了拍高展明的肩膀，道：“君亮兄弟，我們明日再見?！?/br>
    高展明打量了他幾眼。李景若一天都面帶微笑，白日光線亮堂的時候，他的笑真誠而開朗，可如今天晚了，在岸邊昏暗的火燭的映襯下，高展明似乎覺得，他的笑容里還有些更深的東西。

    高展明收回目光，微笑道：“明日見?！泵魅?，便是他讓這些紈绔子弟們擦亮眼重新審視他的好日子了！

    第二十一章 開胃菜

    翌日日上三竿，眾子弟集合，李景若也一大早就到了宗學(xué)等著了。

    這些子弟們大多神態(tài)疲憊，因昨日縱情聲色，許多人尚未徹底從醉酒中情形過來。

    高展明命待命的奴才給每位公子爺遞了一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水囊，里面裝著他特制的醒酒飲料。

    高天文打開水囊，只見里頭的水是淡黃色的，嗅了嗅，道：“怪香的?！彼攘艘豢冢挥X滋味酸酸甜甜，還挺好喝的。他問高展明，“這是什么？”

    高展明神秘兮兮道：“此物名為玉瑱金丸露，是用去年七八月每日清晨寅時從桂花上采下的露水與幾味昂貴藥材烹制的，解酒醒神效果最好?！?/br>
    “哦？”李景若笑著挑眉：“玉瑱金丸露，好名字。不愧是君亮兄弟，連解酒的飲水都和別人不同。一會兒的酒宴，我可十分期待了。”

    實(shí)則此物不過是用冰糖、橄欖、薄荷再加上蜂蜜和桂花露熬制的，都是尋常食材，便宜得很。吳郡流行以橄欖和冰糖熬水，煮出的水可解酒。京中亦有其他解酒之法，只是京中的解酒物這些子弟們已習(xí)以為常了，并不會放在心上。他有意在水中加了些香料，那些子弟嘗不出此水是何物所制，又聽高展明起的名字十分厲害，便真當(dāng)是什么稀罕物了。

    眾子弟喝過高展明的玉瑱金丸露，高展明已備好車馬，請眾人上車，馬車向郊外駛?cè)ァ?/br>
    沒多久，浩浩蕩蕩的十?dāng)?shù)輛馬車開出了京城，向郊外行去。

    李景若見車出了城門，詫異道：“君亮兄弟，你這是要帶我們?nèi)ナ裁吹胤?？不是京中的酒樓嗎？?/br>
    高展明道：“到了你們便知道了?！?/br>
    又過了一陣，馬車在郊外停下了。眾子弟紛紛下車，只見馬車停在一處莊園外。這莊園原本是高家的產(chǎn)業(yè)，后來被唐乾給吞了，唐乾用了幾年的時間將這莊園的環(huán)境布置得十分清雅，可惜他白忙活了一陣，這莊園如今又回到高展明手里了。

    高展明領(lǐng)著眾人進(jìn)入莊園，只見莊園內(nèi)亭臺樓榭、繁花名木錯落別致，曲徑幽深、鹿呦鶴鳴，果然是一處風(fēng)雅的好地方。

    那些宿醉的人喝了高展明的“玉瑱金丸露”此時都已精神了不少，不再萎靡。

    高展明安排眾人在莊園內(nèi)坐下，待眾人坐定，他端起一杯酒，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我們眾兄弟有緣聚在一起，數(shù)年來能在宗學(xué)中讀書，皆是蒙受安國公的福祉。這一杯，我先敬安國公伯父?！闭f罷仰頭將杯酒喝完。

    眾人聽他搬出安國公來，也不敢不買他的面子，紛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高展明又道：“我幼時曾得伯父教誨，伯父有一條待人處事之道，曰‘處世做人，貴在有德。所謂有德，不可仗勢欺人，不可記怨忘恩，胸懷坦蕩，方是正道?！乙恢睂⒉傅脑捰浽谛闹幸宰月桑瑓s難免有做的不周道之處。子輝兄身為伯父嫡子，在我們這批宗學(xué)子弟中，亦是較為年長的。所謂虎父無犬子，子輝兄亦繼承了伯父的處事做人之理，對我們眾兄弟照料有加，凡有好事，總記得與我們兄弟分享。這一杯酒，我敬子輝兄！多謝子輝兄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高展明說罷又將手中剛斟上的酒一飲而盡。

    李景若險些笑出聲來，連忙作勢摸鼻掩了過去。他心道：有趣，這家伙果真有趣。

    高展明的這一通話實(shí)則是明褒暗貶，叫高華崇臉上一陣紅一陣黑，拉長了臉，卻說不出一個不字。一眾知情的子弟也是面面相覷，在場唯一面容坦蕩的便是高展明和李景若二人了。然而即是敬高華崇的酒，眾人也不敢不喝，尷尬地斟上新酒又喝了。

    高展明又說了一通客套漂亮話，眾人喝夠了三杯酒。不過他生怕眾人醉了，因此給他們備下的都是不易喝醉的米釀，人們喝過三杯，倒也無甚滋味。

    高展明道：“一路趕來，兄弟們想必也都餓了。奴才們已備好了酒菜，這便送上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