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能耽擱，家人顧不得許多，口出“救命”之言，幾乎是將老大夫架起，請上伯府的馬車。

    “師父！你們是什么人？！”

    兩個(gè)徒弟大驚，以為遇上惡人。

    老大夫搖搖頭，道：“無需驚慌。既是病況危急，老夫隨兩位壯士走一遭就是。爾等且留在此處，繼續(xù)為受傷之人施藥。”

    “多謝老大夫體諒！”

    伯府家人誠心道謝，留下仍面帶驚慌的醫(yī)館學(xué)徒，揚(yáng)鞭催動快馬，一路飛馳向東城。

    彼時(shí)，楊瓚用過御醫(yī)和良醫(yī)重新開出的藥方，情況略有好轉(zhuǎn)。雖然熱度未消，至少不再說胡話。

    因喂藥之故，顧卿身上的錦衣被潑灑大片藥汁。

    “長安伯且歇歇，咱家給楊侍讀喂藥?！?/br>
    顧卿抬起頭，正要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少頃，馬長史來報(bào)，和安堂的大夫請來了。

    “快請進(jìn)來！”

    顧卿未來得及出聲，張永已是一疊聲的高叫。

    老大夫走進(jìn)內(nèi)廂，見到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的楊瓚，不由就是一愣。

    “楊探花？”

    “老人家識得楊侍讀？”

    “回大人，先時(shí)楊探花受寒，老夫曾前往診治。”

    放下藥箱，老大夫顧不得行禮，直接走到榻邊，兩指搭在楊瓚脈上。

    許久，內(nèi)廂無一絲聲響。

    “楊探花這病……”

    “可有救？”

    張永搶著出聲，滿臉焦急之色。

    “有救?！崩洗蠓虻?，“老夫?yàn)闂钐交ㄊ┽槪认藷幔匍_一劑方子助其安枕。這之后，靜心調(diào)養(yǎng)即可?！?/br>
    “有勞大夫。”

    “不敢。”老大夫起身，“事急無狀，還請見諒?！?/br>
    顧卿抱拳，張永也是連連搖頭。不提老大夫須發(fā)花白，年逾古稀，單是他能治好楊瓚，便是救命的神仙。

    “老人家萬勿如此，該是咱家給您行禮才是！”

    說著，張永果真彎腰，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給老大夫施了一禮。

    老大夫吃驚不小。

    傳言中囂張跋扈，蜂目豺聲的官宦，竟然是這樣？

    當(dāng)即不再多言，從藥箱中取出一捆布包，凈手之后，開始施針。

    兩刻之后，楊瓚面上潮紅稍退，老大夫走到桌旁，提筆寫下一張藥方，交給長史，道：“按此方煎藥即可。”

    長史沒有馬上喚來家人，而是將藥方交給御醫(yī)看過，見對方先是微頓，其后拍手稱道，連道出三個(gè)“妙”字，知曉此方可用，親自至藥房，看著家人抓藥煎湯。

    湯藥送來時(shí)，楊瓚面上潮紅仍存，呼吸已是漸漸平穩(wěn)。

    老大夫正從藥箱取出竹管，卻見顧卿端起藥碗，掰開楊瓚的下巴。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對老大夫七十年的人生歲月產(chǎn)生巨大沖擊。若以高墻作比，幾乎是寸寸皸裂。

    事急之時(shí)，此舉并無不可。

    現(xiàn)下不是在荒郊野外，沒有趁手的工具，千戶大人如此這般，究竟為何？

    整碗藥喂下，顧卿抬起頭，唇邊存留一線黑色藥汁。

    老大夫捏著長須，手指陡然用力，差點(diǎn)拽掉整把。

    “老人家，請隨我來?！?/br>
    長史站在屏風(fēng)后，請老大夫至外廳，雙手奉上診金，并言：“天色已晚，老人家奔波勞累，不如先在府中歇息。明日天明，再送老人家回藥堂。”

    “也好，謝過長史?！?/br>
    忙了整日，以老大夫的年紀(jì)，的確有些撐不住。又擔(dān)心楊瓚病情反復(fù)，遂謝過長史好意，留宿伯府。

    待長史遣人告知兩個(gè)徒弟，老大夫想起在客棧中見過的楊土，問道：“楊探花的書童何在？可有受傷？”

    長史搖搖頭。

    “沒了?！?/br>
    “沒了？”

    “楊侍讀這病，九成就是因?yàn)檫@個(gè)?！?/br>
    長史神情沉重，聲音有些啞。

    老大夫扣緊藥箱，憶起和玄孫年紀(jì)相仿的楊土，不禁長嘆一聲。

    “生死無常啊?！?/br>
    長史沒有接話，想起在北疆時(shí)的日子，想起死在韃子刀下的兄弟，忙深吸氣，用力捏一下大腿，道：“老人家，請隨我來?！?/br>
    天地不仁，誰又能真正脫出天道輪回。

    人死不能復(fù)生，還活著的，終歸要繼續(xù)活下去。

    一整夜，顧卿衣不解帶，守在客廂。

    黎明時(shí)分，楊瓚的熱度終于消去，人也清醒過來。

    “我……”

    “別動?！?/br>
    顧卿斜靠在榻邊，手背擦過楊瓚的額頭，半晌，不著痕跡的舒了口氣。

    “可是口渴？”

    發(fā)了一夜熱，楊瓚渾身無力，嗓子干澀，像是有砂紙磨過，一陣陣的撕疼。聽到顧卿的話，下意識點(diǎn)了點(diǎn)頭。

    “稍待。”

    顧卿離開榻邊，楊瓚連轉(zhuǎn)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沉沉的閉上雙眼。

    衣擺摩擦聲，溫水傾入茶盞的汩汩聲，其后是一陣熟悉的沉香，包裹著他的嗅覺，似要沁入骨髓。

    楊瓚睜開眼，順著背后的力道緩緩坐起，瓷盞沾唇，本該無味的溫水，流入唇齒，竟帶著絲絲甘甜。

    “多謝。”

    短短兩個(gè)字，楊瓚說得無比費(fèi)力。

    扶楊瓚躺下，顧卿正要起身，衣擺卻被輕輕拉住。

    “我……書童？”

    “放心。”

    俯下身，黑色雙眸映出蒼白的面容，低沉的聲音似琴弓撫過長弦。

    “人找到了?！?/br>
    “那就好，那就好……”

    松開手指，楊瓚重又閉上雙眼。

    靜靜看了他一會，顧卿直起身，手指輕擦過楊瓚的眼角，轉(zhuǎn)身繞過屏風(fēng)，離開內(nèi)廂。

    與此同時(shí)，兩行清淚滑落瓷枕，在青花間緩緩流淌，牽成細(xì)細(xì)的水線，最終浸入錦被，留下兩痕淡紋。

    辰時(shí)正，三位大夫又為楊瓚診脈，均言病情已無大礙，只需調(diào)養(yǎng)即可。

    “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

    老大夫背起藥箱，看著楊瓚，不像大夫，更像一個(gè)慈祥的長輩。

    “楊探花該曉得，生命無常，朝榮夕悴。逝者已矣，生者當(dāng)珍重才是。”

    “老人家好意，瓚領(lǐng)受?！?/br>
    撐著起身，楊瓚端正揖禮。雖面色蒼白，腳步微顫，仍是金相玉質(zhì)，霞姿月韻。

    送走三位大夫，楊瓚沒有再躺回榻上，強(qiáng)撐著走到桌旁，慢慢坐下，凝視放在桌上的木盒。許久，方伸出手，掀開盒蓋。

    錦緞中，靜靜躺著一把金尺。

    這是他從火場中帶出，也是唯一帶出的東西。

    余下的，包括御賜之物，俱消失在火中，蕩然無余。

    伸出手，指尖擦過尺背的鐫紋，楊瓚閉上雙眼，深深吸氣，五指忽然握攏，牢牢攥住尺身。

    再睜眼，瞳孔盡然漆黑。唇角微彎，眉眼卻染上無盡的冷冽。

    弘治十八年八月，京城大火。

    東城燒毀數(shù)間官宅，西城半數(shù)民居被付之一炬。

    錦衣衛(wèi)東廠殺氣騰騰，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同樣繃緊神經(jīng)。凡有可疑者，寧可抓錯(cuò)，不愿放過。

    詔獄和刑部大牢近乎要人滿為患。

    受到波及的官員和勛貴或閉門不出，終日提心吊膽，或多方尋人求情，只望能洗脫嫌疑，將家人救出牢房。也有人懷著一口怒氣，聯(lián)名上疏，言錦衣衛(wèi)和東廠無法無天，自廠公指揮使之下皆鷙狠狼戾，視律法于無物，無故抓人下獄，請朝廷嚴(yán)懲。

    在太醫(yī)院一名院判、兩名御醫(yī)被下獄之后，上疏之人更多，用詞也愈發(fā)嚴(yán)厲。

    “縱容此輩，欲演前朝之禍不成？！”

    御史給事中紛紛上言，大力彈劾錦衣衛(wèi)和東廠不法。與之相對，京城火起的因由，僧道里通韃靼，勾結(jié)藩王，則全被拋在腦后。

    內(nèi)閣三位相公察覺不對，知曉必有人在暗中推動。然錦衣衛(wèi)和東廠的行為確實(shí)有些出格，引來群情激奮，齊聲鞭撻，三人也不能站在百官的對立面，這讓揪出背后主謀更加困難。

    每日上朝，朱厚照都是一個(gè)頭兩個(gè)大。

    聽著御史給事中各種“直言”，恨不能搬起龍椅直接砸過去，砸死一個(gè)算一個(g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