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殤本身的毒性是不足以傷及性命，可你的打法太不要命，你透支得越多，反噬越重，毒不足以致命，臟腑卻會因為反噬而急速衰竭。你與賢王比試射箭，你為了爭取時間大大加了難度，卻也因內(nèi)力耗損過度，凝殤提前反噬，便是這道理。”

    慕玨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問：“你的計劃原本就是要敗給蘇墨弦，讓他當(dāng)眾拆穿你的女兒身，一切都是按照你的計劃進行，為何最后關(guān)頭，你卻要隔空取劍去刺他？”

    傾城垂眸，沉默良久，如實說：“我控制不住心中的仇恨，我以為我可以做得很好。你看，我可以對他笑得那么坦然，那么甜美……可是他最后看我那個眼神，讓我好恨。”

    “什么眼神？”

    傾城沒有說話。

    慕玨沉吟，“他用看傾城的眼神看你，是嗎？”

    傾城臉色一白。

    “那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至少，這說明你讓他想起了傾城，你的反試探有了作用，不是嗎？”

    傾城咬唇，心中原本篤定，然而這時卻已不安，“只是這樣嗎？若是，若是他……”

    “若是他認出了你？”慕玨接過話。

    “你如今這模樣，連你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是誰了吧？更何況，你還當(dāng)眾展示了你深厚的內(nèi)力，那是傾城絕對不會有的。你以為，要將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認做一個人是這么簡單的事？更何況是從來周密謹慎的蘇墨弦。而你的計劃不正是這樣嗎？似真似假，若即若離，給他無窮的似曾相識，你卻偏偏不是那個人。只有這樣，你才能接近他，又同時將自己置于絕對安全的境地。如今，眼前的一切的確是按照你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你已獲取了主動，不該因為瞻前顧后優(yōu)柔寡斷而將自己置于被動?！?/br>
    聽得慕玨的話，傾城這才松了一口氣。身子無力得厲害，她緩緩躺回床上。

    慕玨在黑暗中又立了半晌，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離開。

    天幕沉黑，如濃得化不開的墨，一道黑影在行館前一閃而過。良久，行館前的大樹之后，緩緩走出一道白色的身影，竟不知已藏身在那里多長時間。只見他身形俊美無儔，暗夜之中卻仿若有絲頹然無力，細看之下，那白衣之上，還有血跡。

    ……

    傾城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以后。

    向夜闌問起時間，傾城也暗暗心驚，果然倒行逆施這事一點都占不得便宜，她不過借了那力量不多時，竟將自己折磨得險些死去。

    即便之后有慕玨為她療傷，也昏睡了三天三夜，而此刻即便醒來，也依舊渾身無力，像是病入膏肓的將死之人一般。

    夜闌見她已醒來，道：“奴婢這便去廚房為公主煎藥?！?/br>
    傾城點點頭，又閉上眼。

    夜闌剛剛出去，房外再度傳來動靜，只聽侍女道：“太子殿下讓奴婢過來請示，說睿王殿下求見，公主可見？”

    傾城緩緩睜開眼睛，平靜無波地回絕，“不見?！?/br>
    能不見，她是怎么也不想再見那人的；不能不見，也怎么也要拖到不能不見的時候。

    那侍女得了話，卻仍是沒走，還在門外躑躅。頓了頓，有些怯懦道：“公主恕罪，睿王殿下似乎也知公主如今身子虛弱不好相見，所以讓奴婢帶句話?！?/br>
    傾城心頭微動，“什么話？”

    “王爺說，公主為他所傷便是為大周所傷，大周皇上心中愧疚，待公主身子稍好，必定宴請公主賠罪，屆時大周最好的御醫(yī)也會被召來為公主探脈療養(yǎng)，以做賠罪。”

    傾城垂下眸子，無波無瀾的眼睛卻沉黑得如化不開的濃墨。

    她沉默良久，方才輕道：“請他過來吧?！?/br>
    “是，公主?！笔膛I(lǐng)命而去。

    直到侍女離開，傾城仍舊躺在床上，心中卻全然不像她外表的平靜。

    蘇墨弦?guī)У脑捒此破匠o奇，實則是在告訴她，武帝根本不死心，想要借宴請賠罪之時讓御醫(yī)探她傷勢。而凝殤霸道，她如今昏睡三天三夜尚還如此虛弱，真到武帝試探之時，多半也藏不住什么。

    這都不是重點，讓傾城心中不安的是，蘇墨弦為什么會提醒她？

    能出聲提醒必然是因為知曉，那他，又知曉了什么？不，是知曉了多少？知到哪里？

    她剛剛醒來不過片刻，恐怕此刻連同在行館的太子云奕都不知道她已醒來，蘇墨弦人就到了……

    傾城不敢細想，細思恐極，只迅速喚了外間伺候的侍女微雨進來為她更衣梳妝。

    ☆、第十五章

    蘇墨弦在廳中等了約兩刻鐘的時間，一直泰然自若，反倒是伺候的下人忐忑不安。

    行館的下人，除了南詔過來的，一半還是大周人。既是大周人，睿王便是他們真正的主子，然而，真正的主子此刻卻被晾在這里。

    要知道在大周，除了大周皇上，從來沒人敢這么怠慢睿王?！@讓他們很是惶恐。

    于是，下人伺候得也愈加地殷勤。

    侍女?dāng)?shù)不清多少次上來換茶的時候，一直沉默的蘇墨弦淡淡出聲，“下去吧?！?/br>
    這次來換茶的是剛剛調(diào)來行館的侍女，原本一直在冷宮當(dāng)差，不久前方才托了關(guān)系出來。然而，大約冷宮中受人壓迫的日子過久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成了骨子里的習(xí)慣，蘇墨弦聲音原也無波無瀾，她卻自己一瞬間在心中聯(lián)想得太深入，竟是自己被自己嚇得手一顫……

    “啪！”

    茶杯脫手而出，當(dāng)下摔成碎片。里面的茶水蘇墨弦原本動也未動，如此濺開，便有個很是漂亮的水花。

    侍女見狀，“噗通！”一聲跪地，當(dāng)下聲淚俱下地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睿王饒命！”

    蘇墨弦目光不輕不重落在她身上，不見情緒。

    好巧不巧，正在這時，一聲輕笑從外面?zhèn)鱽?，“睿王殿下好大的脾氣，是我怠慢了你，讓你等候多時，你又何必去為難一個下人？”

    聲落，人至。

    蘇墨弦循聲看去，便見傾城由侍女?dāng)v扶著進來。此時她已換回女裝，一身紫色曲裾，精致華貴，那白色的滾邊上紋路細膩的花紋卻又平添了幾分繾綣風(fēng)情。濃密柔軟的黑發(fā)梳成了少女髻，簡單卻服帖，露出一張小臉，雖然難掩蒼白，卻仍然是精致美麗的。

    她有著典型的南詔人的容貌，眼窩略深，鼻梁稍挺，只這兩樣，和南詔太子云奕站在一處，便任誰也能看出他們的血緣關(guān)系。

    然而細看之下，她的臉和唇其實又和云奕不同，云奕的臉棱角分明而突出，唇薄，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冷硬。而她……也許是因為女子的緣故，臉雖小，線條卻飽滿，雙唇豐潤，真如鮮嫩的櫻桃。

    即使不再是傾城之色，也是足夠讓人心曠神怡的容貌。

    傾城在蘇墨弦的目光下，緩緩?fù)呷ィ宄旱捻永飵е剖嵌堑男σ狻?/br>
    “身子如何了？”

    待傾城在上座處坐下，蘇墨弦開口，眸色幽深，嗓音醇厚平穩(wěn)，傾城倒有些關(guān)懷的錯覺。

    傾城似真似假地笑，“如今還是有些難受，睿王，你下手可狠了些?！?/br>
    豈止是難受？她此刻能人模人樣地走出來見客，也是拼了。要知道，剛起床時，連穿上這身衣服也是費了她不少精力，耗了不少時間。她可不是故意讓這人等這么久，而他，卻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

    想到這里，傾城也不待蘇墨弦反應(yīng)，目光徑直落在匍匐著的侍女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怯怯懦懦地抬起頭來，低道：“奴婢，奴婢憶昔?！?/br>
    “憶昔，”傾城輕輕念著這兩個字，“倒是個不錯的名字，你將這里收拾好，下去找夜闌吧?！?/br>
    憶昔聽得這話，目露驚詫，看向傾城。

    傾城的貼身侍女微雨輕咳一聲，道：“還不快謝謝公主？”

    憶昔這才敢確定，傾城是真的要她過去伺候，當(dāng)下受寵若驚，連連磕頭，“謝公主，謝謝公主！”

    蘇墨弦眉頭微擰。

    傾城余光將蘇墨弦的神情看在眼中，只覺有些快意。

    恨一個人大抵如此吧，他喜愛的，她都要討厭；他為難的，她都要保護。

    幼稚、卻痛快。

    其實，她又何嘗不知，蘇墨弦這樣清冷倨傲的人怎么可能會去為難一個小丫頭呢？可是她這時，就是這么想借題發(fā)揮。

    發(fā)揮完了，傾城又笑瞇瞇地看向那人，“哦，倒是忘了問，睿王的傷如何了？說起來，那日也是我小氣，才會一時沖動，睿王不要放在心上才好?！?/br>
    “你真的關(guān)心我的傷嗎？”

    傾城愣住，她自然是不關(guān)心的，他又關(guān)心嗎？不過彼此彼此虛與委蛇罷了。

    蘇墨弦輕嘆一聲，“究竟要我如何，你才能原諒我？”

    傾城心中微亂。

    每一次，每一次蘇墨弦這種語氣、神態(tài)，都會讓她控制不住情緒。沒錯，正如慕玨說透那般，他在用看傾城的眼神看她、對她說話，哪怕只是一個剎那，哪怕只是一個恍惚！

    心，亂，難以克制。

    暗暗握了握拳頭，原本該周旋下去，可是她此刻整個人虛弱、痛苦、無力。傾城閉了閉眼，輕聲淡道：“我身體不適，這事今日不要再談了，之后我自會和你們皇上談。”

    話落，猛然站起身來。

    只是，她原本就是強撐，這時起得太急，眼前當(dāng)即一黑，身子一軟，便要倒下。

    “公主！”

    微雨低呼一聲，連忙上前將她扶住。

    玄色身影一閃，已到她身前，抓過她的手，便要探脈。

    傾城大驚失色，用力抽出手來，而后，行動先于思考……

    “啪！”

    清脆一聲，傾城一巴掌重重扇到了蘇墨弦臉上。

    傾城驚住，直直望著眼前的男人。

    絕美的容顏，比女子更好的皮膚上，當(dāng)下落了五個指印，他的身體僵硬，定定望著她，眸若古水。

    傾城心亂如麻，用力收斂心緒，低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從來不曾有男子敢直接抓我的手?！?/br>
    “沒關(guān)系，”蘇墨弦平靜地凝著她，“是我一時心急，唐突了?！?/br>
    傾城抿了抿唇。她也有些后悔，蘇墨弦如何倒是與她無關(guān)，但她每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總會壞事。然而，她也是真的慌了，憑蘇墨弦的醫(yī)術(shù)，他一探脈，只怕不只凝殤被探出，便是她曾經(jīng)被下藥滑胎也能一并探出來。

    氣氛正微妙，夜闌端了藥進來，見蘇墨弦和傾城站在一處，她微微提了聲音道：“公主，該喝藥了?！?/br>
    傾城如蒙大赦，連忙走向夜闌。

    蘇墨弦雙目幽深沉黑，頓了頓，大步跟著她走來。

    傾城正要接過藥碗，蘇墨弦卻不動聲色奪了。傾城瞪向他，只見他泰然自若將黑乎乎的藥湊到鼻下聞了聞，便不疾不徐報出了藥方，“當(dāng)歸二錢，炙甘草三錢，人參六錢，阿膠二錢……”

    傾城只聽他將方子徐徐道來，竟是分毫不差，臉色不禁變了又變。

    她一直曉得蘇墨弦醫(yī)術(shù)毒術(shù)了得，然而她這兩年也在潛心學(xué)習(xí)，當(dāng)自己也懂的時候，想想蘇墨弦也并不覺得再有多厲害了，如此一想，又覺得復(fù)仇也不是多難的事，人生又多了幾分希望?？墒?，她似乎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而低估了他。

    至少，她便做不到只是稍微聞一聞便能將藥方分毫不差地報出來，只是聞一聞！

    傾城既怒又恨更不甘心，當(dāng)下冷笑，“睿王這是在做什么？我知道你醫(yī)術(shù)了得，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賣弄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