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郭臨命的人，是九重宮闕上的皇帝。一旦成功，你家公子身為皇帝身邊太醫(yī)，又是身份上與她最‘親密’之人，便將成為首要鏟除的對象。這是一個死局，只有郭臨重新握住權(quán)力，站在萬眾矚目的視線中，才能讓對方忌憚，繼而與之對抗。你郭jiejie不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保護身邊所有的人……”

    她想起白子毓送她下馬車時的話，心底再無一分猶豫。定睛直望郭臨，道：“雙寧不怕，雙寧一定會照顧好jiejie……阿，是少爺！”

    郭臨微微一怔，側(cè)頭和阿秋對視一眼，竟一齊笑出來：“乍一聽，這話倒和你頭次被王爺送來我身邊時說的一模一樣?！?/br>
    “哎呀可不是，”阿秋面露追憶之色，“一晃居然十多年都過去了……”

    “好啦，二位小姐，再說下去，我上朝可是要遲到了！”郭臨嬉笑一聲跳下床，拿起朝服抖開套上。

    阿秋拉著雙寧，細聲示范著指點她幫助郭臨系帶。

    晨光漸明，屋外已有鳥雀振翅啼鳴。郭臨提了提前領(lǐng)，雙手一伸，推開了房門。望著往昔四年間日日看慣的庭院美景，她英眉微揚，抬著肩膀活動了胳膊，朗聲吩咐道：“阿秋，這屋后的窗下還躺著兩個不長眼的東西，你待會叫李延過來看看。若是還有氣，就交給白子毓，若是服毒了……”她回過頭，狡黠而笑，“那便在郊外找地兒埋了吧，也省的老白為難?！?/br>
    “啊……？”阿秋瞪大了眼，愣仲半晌方才領(lǐng)悟，“哦哦，是刺客啊……”

    “這樣的事情……以后還會有，”郭臨大步往外走去，凌風飄來的嗓音肆意張揚，“不過嘛，來多少殺多少，權(quán)當練手，也總有他人才用盡的時候?！?/br>
    大門口不出所料地停著一輛馬車，郭臨拉起紅著眼行禮的李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把跳上馬車，掀開車簾坐了進去。

    陳聿修眼皮未抬，只將小爐上溫好的茶水細細地倒入杯中，伸手遞來：“喝一口，先暖腹。”

    郭臨就著他的手喝下熱茶，一口暖流漫開全身。車夫喝駕而起，車身幽幽晃動起來。她挽住他的胳膊，忽地一笑：“聿修，你我這樣，算不算是將相聯(lián)手，只手遮天。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陳聿修搖頭淺笑：“你倒是把御史參的本都給想好了。”

    “參本，呵呵……”郭臨握過他的手，袍袖之下，五指收緊，“想?yún)?，隨他們?nèi)?，我如今還會怕么？”

    “阿臨，”陳聿修垂下眼，半晌出聲，“你準備好了么？”

    車簾顛簸著被風揚起，已能隱約望著前方朱紅的宮門?！罢f起來，人生二十來年，禍闖過不少，而做的最好的細數(shù)之下卻只有一樣……復仇?！彼龊罂吭谲嚤谏?，眸光微闔，“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敵人不是簡單的刀劍便能解決……縱然要為三千弟兄復仇，卻也不能貿(mào)然出手。不止是顧惜自己這條好不容易撿回的命，顧惜你們……更是不愿大伙拼死護下的江山，就此亂在我手中?！?/br>
    說話間，馬車已經(jīng)停下了。駿馬磨蹄嘶鳴，車夫跳下馬車，搬來腳凳，見車內(nèi)仍無動靜，卻也乖覺地沒有出聲。

    “這也是最后的仁慈了?！彼钗豢跉?，“聿修，前路荊棘……你可愿陪我？”

    陳聿修取過一旁疊好的披風，抖開披在她身上。他細細地理好衣襟，朝她溫柔一笑。

    勤政殿上，皇帝負手緩行，一步一步地走上御座。

    “臣等叩見陛下！”

    大臣們舉臂在前，躬身俯下。然而片刻后，廷上卻是一道細弱的疾呼：“放肆……爾，爾等緣何不跪？”

    眾人抬額望去，前方金鑾御座下，左右文武首列。兩道緋紫身影長身而立，挺直的背脊間，朝服紋飾顯耀奪目。鳳池蜿婀，麒麟威昂。徐公公身后的小太監(jiān)方探指喝問，卻似后怕般地倒退一步，低下頭再也不敢抬起。

    “末將的膝腳，從不跪愧對功臣的朝堂。神武軍三千血命不清，何言國安，何言民幸？”郭臨振臂高喝，一雙利眸緩緩抬起，含笑盯住御座。

    大殿上一片詭異的死寂，文官不少探頭看了眼陳聿修的背影，四下對視，重有低下頭去。徐公公倉皇側(cè)顏，望見皇帝靠在御案上的手掌微微戰(zhàn)栗縮緊，旒玉輕晃。他忙轉(zhuǎn)過頭，沖堂中使了使眼色。

    “那你是說，只要一日不能揪出所謂的內(nèi)jian，你郭臨就一日不跪陛下？”劉老御史朗聲發(fā)問，大步走出列。

    “呵呵，今日威盛天下的大齊，卻不敢揪出陷害功臣的內(nèi)jian。傳出去豈不叫四方之人笑話？”郭臨負手回身，挑眉嗤道，“不知道的，還要以為這內(nèi)jian，正是大齊處心積慮，包庇……”

    “豎子放肆！朝堂之上，豈容你胡言嫁禍！”

    “哦，末將還未說是誰在包庇，劉大人就這么迫不及待地幫人認罪了？”郭臨輕輕一笑，踱步走到劉老御史身旁，“陰山大雪，綿延萬里。十日追尋，不說凍傷難眠，不說饑寒交加。單單是白茫茫的雪，便能灼傷將士們的雙眼。便是神武軍未亡在青山，也為此一役交付了一生的傷殘。爾等日日在這金碧椒暖的大殿指點江山，論策是非，卻忘了這是將士們用性命鑄就的安榮。你有何臉面，在此阻擾我為他們正名復仇？”

    一聲更比一聲沉重的喝問落地，劉老御史再無話說。郭臨長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陛下！”

    御案上的手頃刻握掌成拳。卻在此時，一人快步出列，跪伏在地：“臣門下侍郎關(guān)成尉請陛下捉拿內(nèi)jian，還昔年神武軍一個公道。”

    “臣尚書右丞賈誼叩請陛下！”

    “臣門下左散騎常侍陸杰叩請陛下……”

    “臣……”

    呼啦一下，仿佛是洪流的開關(guān)打開。文官列隊下，無數(shù)人舉著笏板走出，跪在了殿中。愕然幾乎蓋過了震驚，除了一個接著一個的請愿聲，竟是詭異的寂寥隔絕著眾人。

    周泉光站在隊列末尾，透過漸少的官帽，望向最前方的那個身影。直到此時他方領(lǐng)悟，蟄伏兩年，歸權(quán)納奉……便是為了今日，為了郭臨回來之時，成為她身旁的砥礪支柱。讓這普天之下，再無一人，可以俯視她。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不知是嘆息這場最深的算計，還是心酸一無所知的自己。然而……“臣歸德中郎將周泉光，叩請陛下，明察此案！”

    望著黑壓壓跪伏一地的人群末尾，周泉光撩袍下拜。躬背的武官制袍格外醒目，蔣穆微微咬牙，側(cè)頭和父親蔣昱對望一眼，看到父親瞠目搖頭的凌厲神色。他蹙眉閉目，袍袖下的雙手越握越緊。他猛地睜開眼，大步上前：“臣羽林軍統(tǒng)帥蔣穆，愿為慘死邊關(guān)的同袍伸冤！”

    聲音擲地訴畢，滿堂靜的落針可聞。郭臨一人立在最前，而她身后的那些人，仿佛攜著三千將士的威嚴。縱然還有不少并未跪請的大臣，可陳聿修正好輕輕巧巧地擋在其中?；实鬯浪赖囟⒆∷?，卻只能看著他將他的援權(quán)隔絕。

    “好，很好……哈哈哈哈！”皇帝忽然仰頭笑起來，越笑越大?！芭尽钡囊宦暰揄?，卻是他一掌拍在了御案上?！半抻譀]說不給郭愛卿公道，害死神武軍的內(nèi)jian，朕當然要查……”

    說完，他陰翳地瞟了徐公公一眼。徐公公一哆嗦，揚起拂塵高聲道：“宣瀚海都護蘇恭翎——”

    “且慢！”郭臨揚臂喝止，冷笑一聲，“陛下何意？”

    徐公公怯怯地望了望皇帝，見他未發(fā)一言，只得道：“陛下正是為郭將軍查案，這蘇恭翎……”

    “呵呵，查案？蘇恭翎是朔州守軍將領(lǐng)，還望陛下告知，他與我神武一案，有何牽連？”

    皇帝緩緩抬眼：“朕已經(jīng)知曉，當年你們?nèi)姼矝]，走了錯路，便是這蘇恭翎虛假報行，才會……”

    “哈哈哈哈……”郭臨嗤笑喝道，“陛下好快的手，一日不過便揪出了人來。敢問陛下如何肯定，是蘇恭翎做了內(nèi)jian？朔州軍素來遠離京城，如何會與此戰(zhàn)前往營救的神武軍結(jié)仇？”

    “是意沈替朕查出的。”

    皇帝望著郭臨勃然變色的臉，緩緩笑道：“原來他自兩年前重建神武軍時便察覺了不對。蘇恭翎在朔方多年，而見神武軍一夕到來，連戰(zhàn)連勝，立下赫赫功勛。一時心緒不忿，便設下此計。讓你們走錯了路，到了朝廷廢棄的驛站，被突厥包圍殲滅……而今看來，果然是他在從中作祟。繼而在你等死后，篡奪了功名官升一階，統(tǒng)領(lǐng)瀚海都護府……”

    “魏王……”郭臨深吸一口氣，捏緊拳頭。

    一個清泠優(yōu)緩的嗓音響起：“蘇恭翎老將軍，年輕時曾在先帝手下任將，平定三王內(nèi)亂，北抗突厥數(shù)十載，是兩朝威名老將。臣不認為郭將軍戴罪立功之身取得的功名，值得老將軍用一生的清名去換?！标愴残抟蛔忠痪洌f得清晰又悠然，仿佛只是在講一個故事，“更何況，老將軍有一子，襁褓中時死于突厥人掠殺。便是老將軍真想奪了郭將軍的功名，也斷不會借恨之入骨的突厥人之手。臣以為……魏王殿下的查案，太荒謬了。”

    郭臨側(cè)眸望去，見到他噙在嘴角的淺淡笑意，心中大定。仰頭喝道：“既然如此，那便請陛下將魏王殿下和蘇恭翎一道宣來殿上吧，末將正好聽聽，這番荒謬的審案?！?/br>
    徐公公捏著拂塵桿的手用力發(fā)白，他已不敢去看身旁皇帝的神色。右肩隔著層層宮服，如芒刺針扎。

    一道零碎的巨響，皇帝霍然起身，一掌掃落案上的筆架，沾著墨的筆桿一直滾到郭臨的靴前。

    “郭臨，你這是在質(zhì)疑朕的權(quán)威？”皇帝瞇起眼，厲喝尖銳刺耳，“誰給你這個膽子，來這里造反?！彼汈б宦暲湫Γ浇切敝鴴煸谀樕?，“其實，你是不是郭臨……還待評說，朕想著，應該先叫幾個侍中來給你驗明正身?！?/br>
    郭臨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向他?；实垌怅庼?，嗤笑著回望她。

    “報——”慌亂的腳步從殿外一直走入殿內(nèi)。

    小太監(jiān)“噗通”一聲跪下，手中高高捧著一本折書，顫聲道：“陛下，方才楚世子入宮，將楚王的卸甲呈書遞交上來?！?/br>
    “……什么？！”皇帝瞪大眼，踉蹌一步，幾乎跌在御座，“這怎么可能，二弟他……”

    他一掌拍在扶手：“究竟怎么回事！”

    “楚王，楚王病纏體弱……太醫(yī)診斷他已再無法馭馬動武，臂力腿腳只如常人。世子說，王爺不愿讓陛下為難，守護瓊關(guān)的重任，就交給下一代了……他如今只求告老還鄉(xiāng)，請陛下圓他唯一的心愿?！?/br>
    郭臨澀聲長嘆，緩緩闔上眸，蓋住濕濡的眼眶。義父……用盡最后的能力，在為她鋪路。

    楚王辭官卸甲，整個朝中，武將便獨她一人為大?？v然只是為了國本威望不會動搖，皇帝也不會再輕易出手讓她橫死。

    因為她已是這大齊，唯一的一品大將。

    ☆、第170章 太孫玉鏘

    黃葉轉(zhuǎn)枯，枝頭逐漸凋零。城內(nèi)冷索蕭條，已是冬月光景。

    西市繁華的商街不遠，一處熱鬧的小館。郭臨穿著灰夾長襖，坐在門口擺放的矮凳上拍著沾灰的靴面。路過的行人見到她，揚手招了招：“郭將軍早啊?！?/br>
    她結(jié)果老板遞來的鮮湯餛飩，回頭一笑：“早！”

    天色大亮，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有漢子方一進館，瞧見她徑直大咧地坐來對面：“郭將軍今日又沒上朝??？大齊上下，獨您這般自在！”

    郭臨瞟他一眼，提起酒壺倒了一碗熱乎米酒遞去。那大漢樂呵呵地接過，也不客氣，仰頭便飲。

    十多天前，楚王卸甲離京。世子奏稱盡孝，懇請一年之期伴在父母身側(cè)，護衛(wèi)他們云游四方。自此之后，皇帝派來刺殺她的人手果然少了許多。反倒是她傷懷與楚王、王妃的告別，行事沒有再如那日的咄咄逼人。只是偶爾還會穿了朝服，跟著陳聿修一道站在首列，打著哈欠冷眼地看眾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請奏。

    神武一案，蘇恭翎被關(guān)進了刑部大牢，大理寺重新立案調(diào)查。前日大理寺少卿出城，往朔方查案，儀仗聲勢浩大。聽說還派了太常寺的官員，去將朔方百姓自建的神武祠休整加建。

    這些日子，郭臨閑來無事，時常換了常服走在街頭，似在回味過去京兆尹時的歲月。百姓們比起朝臣，接受得更快。到底戰(zhàn)死、復活都是聽說來的?；钌娜苏驹谘矍?，才最真切實在。有膽大的當面問她戰(zhàn)場驚險，她捻去血腥的不談，講了講并州水淹三軍。

    御史參她向無知百姓傳廣戰(zhàn)爭機密的折子在御書房堆了老高。凌煙閣中議事，陳聿修輕描淡寫道：“郭將軍是太閑了，陛下不如讓他繼續(xù)統(tǒng)軍。”

    一句話便堵了回去。御史是消停了，朝上卻議論漸起。不是在說魏王殿下一手重建的神武軍可能不保，便是說起，被陛下送到皇覺寺祈福的小太孫，要回京了。

    “聽說今晚宮中盛宴，百官到場，為太孫接風洗塵？”喝湯的功夫，早憩的鄰桌客人們也湊了過來，小聲道，“圣上也是偏心，將軍都回來這么久了，也不見為將軍設宴……”

    郭臨笑了笑，沒有說話。思緒幽幽飄回昨晚……“筵席上只能為你爭出半刻時間，見了玉鏘有話快說?！卑鬃迂箒G下這句話，就匆匆走了。

    縱然只有這些，她也已經(jīng)很感激了。白家畢竟是舉族投靠的皇帝，他身為少主，背著一族人的身家性命，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已是仁至義盡。

    夜幕尚未完全降臨，郭臨儀裝完備，坐在馬車上。見陳聿修的馬車從側(cè)旁駛過，她挽起車簾吩咐幾句，車夫聽命，揮鞭駕車跟在后面。

    “緊張嗎？”她垂眼看著身旁雙寧，微微一笑，“不用怕，宮中不過就是一處地方。到時候跟在我身后就行，記得稱呼別錯……”

    “是，少爺！”雙寧用力點點頭。片刻又絞著手帕，躊躇發(fā)問：“少爺，雙寧一直聽你們說‘玉鏘’……是指宮中的太孫殿下么？”

    “不錯，他是太孫，也是我的義子?！惫R摸了摸她軟軟的額發(fā)，眸光漸漸溫和，“他只比你小了幾歲，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如今長成了什么模樣？”

    “少爺。”帳簾外車夫低聲喚道。

    “什么事？”

    “前邊街旁停著魏王府的馬車，丞相傳話來，問少爺需不需要停車一見?！?/br>
    郭臨撫在雙寧頭頂?shù)氖忠活D，緩緩收回。“不必了，宮中一樣能見到?！?/br>
    “是?！?/br>
    兩輛馬車奔馳不歇，順暢地穿過街道。揚起的風吹皺了道旁的停駐的馬車車簾，譚伯聽著那車輪漸遠，放下窗簾，抬首蹙眉：“殿下?！?/br>
    長袖之下，捏著扇柄的修長手指已然發(fā)白。

    宮燈一盞一盞朝后掠去，雙寧碎步跟在郭臨身后，看著兩旁不斷有人朝這邊躬身施禮，慌忙跟著俯下頭。

    “說起來，自升將軍后，還未來過麟德殿參加宮宴?！?/br>
    陳聿修聞言含眸一笑：“你不過是不習慣昔日的老臣不見，換做是自己，行到何處，都為人矚目罷了?！?/br>
    郭臨嘻嘻一笑，不遠處有人喊了聲“丞相大人”。陳聿修望見是凌煙閣的侍從，便抬腳行去。郭臨望著他的背影，半晌眨了眨眼，收回神思。牽起雙寧的手，繼續(xù)朝前走。

    “見過郭將軍。”

    “嗯?！惫R隨意點頭，正要往內(nèi)走去，橫地一道身影插來：“且慢?！?/br>
    “御前不可佩劍，爾……啊郭將軍？！”擋路的青年羽林衛(wèi)待看清郭臨的臉，惶恐下拜。

    “一品大將可佩劍面圣的規(guī)矩，你們一向沒怎么碰過，本將不怪?！惫R清清嗓子，緩聲道，“只是日后本將宮中行走，你們上上下下再來攔個十幾二十回，誤了本將的事……”

    “小人不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