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秦一咬牙，將梁儀放到那名士卒背上：“走！”他拔出腰間長刀，殺出血路靠向郭臨。

    突厥來勢兇猛，郭臨漸退漸難支，徐秦立在她身側，二人刀光血影中，逐步退往橋邊。

    身上頓痛愈發(fā)明顯，她快連虎口握槍的力道都感不到，只知道不停地穿刺、劈砍。眼前驀然閃過白光，虎口迸裂，銀槍被人一把擊飛。郭臨踉蹌后退，下盤刀鋒掃中左腿，剎那間的劇痛穿心震骨，她騰地跌倒在地。

    “將軍！”徐秦伸手要來扶她，被突厥兵瞅準破綻，一刀削在肩頭。

    “呵呵……”白茫天空暈染上晴陽的暖輝，郭臨望著天上飛馳而過的大雁。徐徐彎起唇角，血染紅唇，笑得絕然凄美。

    她猛然大喝一聲，雙手灌力緊緊擒住徐秦的臂膀，完好的右腿猛地往他身上一蹬。徐秦不及反應，已被她一個翻身甩到鐵索橋上。

    “將軍——”

    “走??！”她拔出腰間長劍撐地站起，透過血污黑發(fā)凌然回眸。

    徐秦一哆嗦，怔然站起，猛地回身狂奔。

    厚重的血一層一層滲入橋口的鐵索，將銹斑抹蓋。尸山上黑發(fā)飛揚的將軍，鋒利長劍甩出一串血線，將崖延枯草連根染盡。

    她微微睜開眼，撐開自額而下的血簾，望向最后的兩名敵人。左手顫抖著抬起，緩緩勾指挑釁。突厥兵對視一眼，大叫著舉刀撲上。

    一劍穿胸，一手扼頸?？v然未能擋住的刀尖刺穿肩胛，緊蹙的眉頭已然足矣舒展。

    暈黃日光照過逐漸闔上的冰冷眼角，她松開手，滾落尸山。

    ☆、第138章 緋終·歸兮魂兮

    “砰”的一聲微弱的響動，陳聿修驀地一怔。從茶盞上收回視線，卻倏忽望見門紙上一抹手印。

    他站起身，上前拉開房門。門上的黑衣人在漫夜靜雪中撲倒在地，幽縷月光印出黑衣上漸漸滲出的暗血。

    “義山？”他驚呼出聲，迅速彎腰將義山拖進房門。義山抬手扣住他的手臂，烏唇輕顫，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嗓音：“公子，快走……”

    院門處一陣急促的腳步，整個大門轟然推開。陳聿修抬眼一瞬不眨，靜靜地盯向前方。塵埃散去，月色下一抹熟悉的欣長白衣。

    “白，子，毓?！彼蛔忠痪湔f道。

    夜色漫塵，對面沉靜地發(fā)令：“丞相陳聿修，罪涉通敵。吾京兆尹，特奉皇命前來捉拿。”

    *

    雪飛零落，點綴在枯崖鐵索橋的遍地猩紅上。

    車轱轆陣陣軋過枯草碎雪，厚厚的簾帳一聲一聲輕打著窗框。馬蹄停佇，氈靴踏上地面。沉寂地踩過狼藉，走向前方。

    “死了嗎？”

    低沉的音色被風雪卷走，他停下腳。側頰的垂發(fā)隨風貼拂眸角，一脈的水光深暗，泠然凝視著腳下長發(fā)蜿蜒血地的破碎身影。

    良久，他抬腳轉身。

    腳上驟然注來力道，將他的腳踝一圈圍握。分明是輕易掙脫的覆力，卻依舊能隔著層疊靴面，觸到僵骨指尖的顫抖。

    他重新低下頭。

    “沒死么？”

    雪地上另一只血rou模糊的手微微動了動，他聽到輕微的聲音：“回……”

    “什么？”

    “回京……”眼瞼輕顫，污發(fā)遮蓋下的血眸閃過微弱白光。她木然張口，嘶啞干澀，“不能死，還有人……在等我……”

    腳上力道辟然消散。他聞著風雪中滲透的死寂，緩緩蹲下身。細長的指尖挑開她額上的碎發(fā)，昏迷中慘白頻死的面容。

    須臾，他貼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

    “你不會死，但你，永遠也見不到他?！?/br>
    ☆、第139章 重見人間

    草長鶯飛，春和景明。

    卿柳門廊下，串串紅籠被人們攀著架子取落。寒食上冢，敦溯成俗，京城內(nèi)早早卸了煙火。

    朱雀門內(nèi)停著一輛馬車，車夫任守衛(wèi)檢查過腰牌，看攔路長戟收回，輕聲喝馬，馬車緩緩彎出朱雀大道，駛進西市。不多時，琳瑯滿地的鞠球、玉扇從眼前一晃而過。瞇眼細望，甚至還又西域難得的金銀寶器大肆置于攤鋪上。貌美的胡姬扭著腰，媚眼如絲，攬客之余不忘沖掠過的馬車勾唇一笑。

    車內(nèi)一聲清笑，須臾收過挽起簾子的手。過了最繁華的地帶，馬車逐漸勒韁減速，停車于市口一幢不大不小的酒樓前。車夫抬起額前斗笠，眺見前方拐角的壽鋪，遂回身道：“少爺找著了，屬下這就去買。”

    他得令離開，方一走遠，一旁的酒樓大堂內(nèi)，便起一道扣杯脆響，接著一段胡弦幽婉。過路行人聞聲一怔，紛紛笑開。

    “喲，曹算子又來說書了。”

    “反正這天也熱，干脆進去囀口涼茶?！?/br>
    堂中，羽扇綸巾的說書先生端坐于太師椅上，閉著眼，不疾不徐地敲打著手中的扇子。耳聽周遭躁動漸大，瞇眼瞧見人已坐滿，這便起了身。先沖掌柜的作個揖，再揚起羽扇，一搖一擺踱起步來。

    “老夫上回說道，這楚王爺怒奪魏蠻十二城，趕魏人西遷數(shù)千里。楚世子□□單挑拓跋氏對陣，連勝三逐，仰天大呼：‘猶是為將痛快！’楚王聞之，撫須大笑：‘我兒可還回京乎？’”

    他說著接過一旁小童遞來的水，抿了一口。眾人雖然翹首以盼，卻也不急，因為此句答案，只消回望豐樂坊那座空空蕩蕩的楚王府便知。

    “世子答道：‘然國之將需，兒便能至。今瓊關戰(zhàn)急，義弟尚且只身遠征北上，兒又何不與父王同越瓊關酣戰(zhàn)。平了此間，再思那勞什子戶部侍郎！’楚世子此言豪氣雄昂，不愧是楚王家風?！辈芩阕忧迩搴韲担m(xù)道，“而楚世子口中那位北征義弟，神武驃騎將軍郭臨。此時正埋伏并州，揮旗喝令部下潰堰崩土，水淹突厥三軍?！?/br>
    這才算說到了最受期待的部分，酒樓門口也聚集了不少聽客，茶博士來來往往地斟茶，忙的不亦樂乎。

    曹算子理了理心間思路，洋洋灑灑從郭臨攻下朔州講到陰山追蹤蘇德。那一路上的驚險廝殺和主將的巧策應對，聽得在場眾人如癡如醉。恨不得親臨戰(zhàn)場，看那昔日街頭領隊巡邏的清瘦少年，是怎樣馳騁沙場，又怎樣力克強敵。

    事實上，這在坊間，早不是頭一回說到驃騎將軍大戰(zhàn)漠北的書了。三戰(zhàn)反攻、活捉可汗的功績，圣上御筆親書，昭告天下?？v然時光飛逝，韶光流轉，距今已兩年有余。

    曹算子合扇長嘆：“紅顏少壽，名將難存，自古如此。傳聞楚世子不愿回京，亦是不肯觸目傷情之故。郭將軍戰(zhàn)死前立下的軍功，足夠比肩楚王，名垂青史。今逢清明，吾等以茶代酒，敬將軍一杯?！彼f完，端起茶博士剛剛放到面前的新茶，橫袖斟倒于地上。

    “曹老頭，不是說朔方軍找著了不少神武軍的尸身，然郭將軍不在其中。你怎地，就斷言他已死呢？”在場有人發(fā)問。

    “且不說神武軍重返陰山時，身上只帶了十日口糧，而從陰山到青山南面的懸崖，絕不止十日路程……就單說那懸崖峭壁，岌岌索橋，墜下山谷只消半天，便可被冬日餓昏的野獸啃個尸骨無存。”曹算子搖了搖頭，“老夫自然希望郭將軍尚活人間，只是受傷難治。若他還在，如今突厥重建在陰山以北的政權，可還敢猖狂稱汗？”

    話音剛落，聽客只覺頰側一陣利風刮耳，一錠銀碎翻滾幾道，恰好落在了曹算子空空的茶碗里。那響動聽著似足足有十兩，曹算子又驚又喜，連連拱手：“不知何方高客，小老兒先在此謝過?！?/br>
    風過云起，蓋住酒樓門口一片陰影。車夫提著一個紙袋返回車駕上，策馬揚鞭。車輪陣陣，卻是皮革綁輪，聽不到顛簸聲響。

    “白鷲，”車內(nèi)傳出一聲清泠低沉的女聲，“少爺說不去了?！?/br>
    車夫茫然回過頭：“怎么回事，不是只有今日少爺才可出宮……少爺，您不去上塋，明朝殿上御史臺又會有參文?！?/br>
    隔了片刻，車前已能望見金光門的城門。清風拂起車簾一角，露出一只小巧的金絲皂靴。

    “兩年了，卻連街坊百姓都不信爹爹已死。我又何必為表‘孝心’，去那華冠妝點的衣冠冢徒得傷心？”

    少年青澀的嗓音如灌風而沉，甸甸在心。白鷲默然不語，過會狀若無恙地發(fā)問：“白鷺，方才那銀碎是你丟的？”

    “怎地？”

    “巧勁差了些，若再快點，準能叫那些人半點察覺不著?！?/br>
    “哦？”少年調(diào)笑聲起，“莫非，像這樣？”

    白鷲利眸一咪，倏地抬手，接住車內(nèi)飛出的銀碎。他故意揚了揚手，怪叫道：“謝少爺賞賜~”

    馬車鞭揚韁轉，彎過西市，遙遙朝安仁坊的郭府前進。

    *

    潮海翻滾，從接連天地的無窮處層層漸近。海邊提著衣擺的稚童，大笑著朝海中踏水，須臾，又視浪頭如千軍萬馬，叫喊狂奔回沙灘。

    如來往復，直玩得樂此不疲。茫茫天海，生色盎然。沙灘遠處的石堆旁，不知何時佇立著一個欣長藍袍身影，眉目修長濃郁，鼻若懸膽挺直，微白的唇角輕抿，久然望之，徐徐彎出一絲笑意。

    “公子?！鄙砗髠鱽砣寺?。

    “何時？”他斂了笑，微微側頭。

    “祿親王派人來請，不知公子此次可還要回絕？”

    “哦？可是來人中有特殊貴客？”

    “是……川南最大的藥局家主，說是久聞公子醫(yī)術冠絕天下，愿得一見。”

    他還未回話，正堆沙成堡的頑童們眼尖發(fā)現(xiàn)了他，丟下沙堆，大笑著本來：“趙哥哥，是趙哥哥來啦！”

    沾著碎沙的小手紛紛抓上衣角，侍從眉頭皺了皺，抬頭瞧見主子稍顯溫和的側臉，咽下了口中欲說的話。

    “趙哥哥陪我們?nèi)ネ姘?！”“對，比比誰抓貝殼多！”

    他淺笑著蹲下身，刮了刮面前一個嬌小女童的鼻尖，柔聲道：“不巧方才祿親王爺?shù)能囻{來了，哥哥現(xiàn)下不得暇，改日再玩可好？”

    女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見他要走，急忙追問：“那哥哥之前說的海參還要嗎？爹爹又快出海了，許能收獲些上品?！?/br>
    他轉過身，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嗯，要的，屆時去郡上的醫(yī)館找我便行?！?/br>
    直到那抹藍色身影上了道旁的馬車，孩童們才重又嘰嘰喳喳起來。一旁的女童憤然跺腳：“雙寧，就你機靈，讓趙哥哥同你說話。你等著，我家就有海參，這就給哥哥送去。”

    雙寧嬌眉一挑：“你送去也見不著哥哥，沒聽他說要去見王爺嗎？”

    男童對女童們突然而起的拌嘴無法理解，結伴又去踏浪。女童們不歡而散，雙寧梗著脖子，孤身一人朝家中走去。

    海魚的腥味老遠便聞得到，她跳著步子繞開水手們出入的大門，從后墻小門進入。

    剛剛洗去一身海沙，換了件新衣，房門便被人“咚咚”敲響：“雙寧，快開門！”

    “娘親？”她揉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拔開栓子。

    額上綁著布巾的快嘴村婦一身黝黑的皮膚，勤勞又利索的模樣。她咧嘴一笑，把一個木盒塞在雙寧懷里：“快，擦干頭發(fā)，去郡上趙大夫的醫(yī)館走一趟?！?/br>
    雙寧心間砰砰直跳，她低眉瞅了瞅手中粗糙的木盒，頓覺拿不出手，支吾道：“娘親，趙哥哥什么寶貝沒見過，您可別讓我去獻丑。”

    “傻姑娘唉，”娘親捂嘴直笑，“這可是從倭國回來的船上帶的松茸，被那邊叫什么……‘神菌’！娘在集市上見著，旁人都不知這的好，怪模怪樣不肯要，那船工急得直冒汗。偏娘聽你叨念趙大夫給的幾本醫(yī)冊，記得這玩意，討了幾番價給弄來了。你快去送到醫(yī)館，也算慰勞趙大夫給你爹接骨的醫(yī)資?！?/br>
    雙寧本想辯駁趙哥哥那樣出塵奪世的醫(yī)者，是不肯收他們這樣人家的醫(yī)資的，執(zhí)意反倒為難他。可一顆芳心又不肯丟棄上好的見面的機會，躊躇片刻，低聲請娘親允她穿那件過年新做的春衫。

    “你這丫頭！”娘親刮她鼻尖，促狹笑著去取新衣。她捂著鼻子站在原地，想起海邊那只溫潤的手，羞得滿臉緋紅。

    家中有載滿鮮魚的車馬恰要上郡，雙寧一身新裝，自是不肯沾滿魚腥見人。求爹爹得了一輛空車，專程趕往醫(yī)館。

    自從突厥被大齊趕到了陰山以北后，中州大陸獨剩大齊一朝大國。國勢之間的變化，連最東臨海的小小滄州也能感到。不過兩年，便從一個小小海村，開海貿(mào)易，四通往來，繁榮成如今的富州饒郡。連悠散的老閑王祿親王爺，也特地從東都趕來在此間置了別院。

    不過，她才不認為祿親王的幾番誘惑，就能讓趙哥哥隨他離開滄州。她知道他以往都在四處行醫(yī)，唯獨從前年夏末開始，駐在郡上醫(yī)館后再沒離開。他一定是喜歡上這里了，才不再飄蕩，她執(zhí)著地想著。

    醫(yī)館的門口，照舊立著兩名褐衣侍衛(wèi)。她抱著木盒怯生生地走去，還未靠近便被攔下：“今日趙大夫不在，醫(yī)館不接病患。還請回吧！”

    雙寧深吸口氣，剛在心中想好說辭，正要開口，便聽另一侍衛(wèi)“咦”了一聲：“唉等等，兄弟你看看她長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