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不少人竊竊地笑了起來，那些看熱鬧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郭臨身上。她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握緊拳頭。

    “阿臨?！?/br>
    “嗯？”她睜開眼，看向陳聿修。

    “準備出手?！?/br>
    “什”一句話音未落，眼角余光便已望見頭頂一道凌厲青光。

    就在這時，數(shù)名蒙面刺客從屋頂躍下，那把青幽鋼刀直沖向抱著玉鏘的周丞相。郭臨條件反射地沖上前，目光死死地盯著那把鋼刀，雙手合十，一招空手接白刃，堪堪實實接住刀身。

    “啊——有刺客！”“來人，護駕！”

    原本還歌舞升平的大殿頃刻間亂開，宮嬪官婦尖叫不斷，侍衛(wèi)拔刀沖進，血氣彌漫。郭臨和那刺客僵持不下，突然偏開頭，一腳踢向?qū)Ψ阶訉O根。那人痛呼一聲，她毫不停歇，捏起鐵拳，猛擊數(shù)下，打得頭破血流。

    “玉鏘！”

    她奪過鋼刀回身，周丞相已退到了柱子旁。陳聿修不知何時搶了把劍，護在他們身邊，見到她立即大喊：“去護駕！”

    四目相對，郭臨心中頓明。提刀朝皇上所在奔去。恰在這時，一黑衣刺客追上，郭臨大喝一聲凌空擲出鋼刀。那刺客回身一擋，手中袖劍唰地劃過郭臨左臂。

    “郭愛卿？！”

    郭臨一怔，抱臂退后，擋在皇上面前。突然彎腰拾起腳下長劍，撲將而上……

    這場廝殺不過持續(xù)了半刻，卻已將大殿血染。侍衛(wèi)們從各個角落拖上刺客尸體，一字擺開在空地上。

    皇上坐在一旁徐公公搬來的太師椅上，一張臉陰沉得可怕。

    “回稟陛下，沒有搜出任何東西?！笔Y穆親自給刺客們搜了身，一雙手還沾著血跡，表情嚴肅地回報。

    皇上站起身，慢悠悠地在狼藉的殿中踱步。一步，一步，幾乎是踏在眾臣的神經(jīng)上。

    他目光掃視過垂首站立著的眾臣，突然嗤笑一聲：“……女扮男裝？”

    高徹辰猛地睜大眼睛，死死地望向人群中那個正獨自包扎左臂的纖細身影。

    “朕聞褒有德，賞至材，京兆尹郭臨，宣德明恩，守節(jié)乘誼，能安社稷，朕甚嘉之。茲升驃騎將軍，自今日起，統(tǒng)領左右神武軍！”

    整個大殿，靜得連風聲都成了喧嘩。突然幾聲嘶喘的咳嗽，驚得眾人回神。皇上已經(jīng)率先走了過去，拍了拍掩袖咳血的周丞相，君臣對視?；噬系偷偷貒@了聲息，負手轉(zhuǎn)身：“中書令陳聿修?！?/br>
    “微臣在?！?/br>
    “茲升爾為丞相，接替周丞相之位。你可愿意？”

    “臣，遵旨?！?/br>
    ☆、第124章 蕭何離分

    徐公公端著藥膳，輕步走近紫宸殿。門口悄無一人，寂靜地宛風息止。他見怪不怪，穩(wěn)步在門口站定，正要舉手叩響，卻聽見殿內(nèi)一陣陌生的低語聲。

    他不由一怔，倏忽憶起，似乎又到了那人來訪的日子。這一下他連忙轉(zhuǎn)身退開，片刻不敢停留。低頭望了眼托盤中靜妃娘娘精心熬制的藥膳，唯有嘆息著搖了搖頭。

    透過小小的窗格，可以望見夕色紫紅的天空，浮著淡到看不清的云霞。郭臨臥在軟轎中，靜靜地睜著眼。

    似乎離得近，又似乎飄得遠。同在這片夕陽，她曾經(jīng)和他共戰(zhàn)沙場，也曾和他并騎擁吻……

    “因為，我也喜歡你。”

    “除了馬車上的話，我從未騙你，以后，也不會騙你?！?/br>
    “阿臨，我想過很多次你女裝的樣子，可每一個，都不及你現(xiàn)在的模樣?！?/br>
    “有些事，明知你全然可以做到，但還是忍不住會擔心?！?/br>
    “愿傾盡三生之命，護阿臨一世無憂。”

    ……

    她伸出右手，妄圖去抓住那片朗闊自由，卻頹然握了滿手的虛無。閉上眼，輕輕闔住滿眸的濕潤。

    驃騎將軍……丞相……她咬牙苦笑，一把撐著車壁坐起。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走在轎旁的太監(jiān)方打了個哈欠，就見一團人影突然破簾跳出，幾步便躍開老遠。他張著嘴巴呆愣了兩秒，才想起大喊：“郭……郭將軍，唉，你們怎么不攔著，就讓人跑了？”

    抬轎的小太監(jiān)懵懵怔怔，壓根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呵，”突然一道冷哼傳來。太監(jiān)一頓，記起兵部尚書還跟在身邊，忙回身陪著笑臉：“一時性急，大人勿怪！”

    “怪你作甚，都是這小子……”兵部尚書乍然頓了頓，咽了口口水，嘆息道，“這郭臨，一轉(zhuǎn)眼品階都在老夫之上了，說也說不得嘍，唉！”他幽幽地嘆口氣，負手走入夜色中。

    麟德殿中燈光璀璨，還能照出一地的血跡狼藉。太監(jiān)們穿行其間，正在收拾清理。郭臨一路走過，不斷有人朝她行禮。她徑直找到熟悉的大太監(jiān)，詢問陳聿修的去向。

    “陳大人方才被陛下招去紫宸殿議事了。”

    她轉(zhuǎn)身便要朝紫宸殿奔去，卻被人叫?。骸肮笕?！”她疑惑回頭，見是正被人攙著的周丞相。她上前行禮，周丞相笑道：“可愿聽老夫嘮叨幾句？”

    闔上偏殿的大門，郭臨扶著周丞相坐到太師椅上。想起方才那場刺殺，聿修故意叫他抱玉鏘，以他作餌吸引刺客?，F(xiàn)下引發(fā)了他的舊疾，心中不免愧疚。

    “還未恭喜你榮升將軍?！?/br>
    “丞相客氣了，下官才疏學淺，擔不得如此重任?！彪m是自謙，也是她的真心話。郭臨苦笑著告罪一聲，行到案前給周丞相倒茶。

    “老夫為相時，已年過不惑。今見英雄出少年，是大齊氣數(shù)將盛，天佑臣民啊?！敝茇┫噢坜酆殻瑴睾偷乜粗谋秤靶Φ溃骸袄戏蚵牭贸鰜?，郭大人未必是‘擔不得’，不過不愿擔耳……”

    郭臨一怔，勉笑道：“……您說笑了?！?/br>
    “再有一月老夫便要告老返鄉(xiāng)了，在此，可否請郭大人答應老夫一件事？”

    “您請說。”郭臨斟好茶，端著茶杯遞向他。

    周丞相緩緩抬眸，定睛望向她：“永遠，不要恢復女兒身?！?/br>
    “砰”地一聲，杯落盡碎。

    *

    “義山?！?/br>
    樹葉沙沙作響，不一會兒，宮墻拐角的大樹后，走出一個黑衣身影。罩頭蒙面，背負長劍。

    君意沈?qū)⑺舷麓蛄恳环?，靈機一動，笑道：“這就是佯裝刺殺父皇，和阿臨交手的那人？”

    “不錯?！?/br>
    “且不問他是如何混進麟德殿，”君意沈轉(zhuǎn)過頭，意味深長地看向陳聿修，“你先告訴我，你是如何逼太孫，走刺殺這一步險棋的？”

    陳聿修淡淡地笑了：“不足為奇。”他眼神輕瞟，義山略一點頭，消無聲息地退到樹后。

    “果真妙哉，”君意沈撫掌輕嘆，“阿臨因救駕而受傷，父皇必然會想起數(shù)年前將她調(diào)任京城為官的初衷。縱然曾和大家一樣懷疑過她的性別……卻唯有此刻，最希望她只是個武藝高絕的少年將軍?！?/br>
    陳聿修默然不語，他們原本準備了數(shù)重方案來洗刷郭臨女扮男裝的嫌疑?？蓻]有任何法子，比得過親身面對死亡的恐懼時，對她那異乎常人的武力的渴望。只要讓她救下眾人的命，或者說救下皇上的命……他的計謀就成功了。

    “阿臨成了將軍，你成了丞相，這是自本朝周丞相與作古的蕭將軍后，新一代的將相么？”君意沈話沒說完，這代將相，兩個都是他這邊的人。想到這里，他悠悠一笑，拱手施禮，“先行恭喜了?！?/br>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高喊：“殿下……”

    君意沈回頭望去，譚伯正氣喘吁吁地跑近。他不由奇道：“我不是讓你去太醫(yī)院看看郭臨嗎？怎么回來了……”

    譚伯猛吸一口氣：“陛下急令，已把郭大人送出京城，即刻趕往神武御營練兵。”

    “什么……？！”

    *

    天氣陰灰蒙蒙了許久，總算下了點雪。這年的冬季雖比往年冷得更為徹骨，可依舊阻攔不了百姓們披紅掛綠，迎接新年的喜氣。

    “老張家的，近日生意好吧？這返京探親的旅人多了，我可是聽見你客棧來往的動靜了哦！”

    “好是好，可還不如上月呢。自從新京兆尹上任，道坊的混混膽子就大了。這月的份子費翻了數(shù)倍，咱們小本生意的……唉，別提了?！?/br>
    “也是，這要郭大人還在任，那些人幾頓牢飯就老實了，又豈會這么猖獗！”

    “說的是啊……哎你快看，前面好像有儀仗清道，是神武軍回京了！”

    久違地行走在京城街頭，感受百姓異樣灼熱的目光。這場景，實在容易令她想起四年前第一次帶著府役巡街的自己啊。

    郭臨隨著坐下緩慢行進的駿馬，搖頭晃腦。一股冷風吹過，抖動她領口一圈狐裘，撓得脖頸微癢。她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眨了眨犯困的淚眼。

    “將軍……”一聲嚴肅的聲音響起。

    “好了好了我知道，‘行如風，坐如鐘，不威自怒戒如弓’對不對？你們神武軍搞這么無聊的口訣，唉，真是對不起這赫赫威名！”郭臨撇撇嘴，白了一眼身旁啰嗦的老邁護軍，策馬朝前奔出一截。

    她將頭盔摘下，露出颯然英氣的俊秀臉龐。立馬就有眼尖的百姓發(fā)現(xiàn)，大叫道：“郭大人！”

    郭臨聞聲回頭，揚唇一笑，朝他們招了招手。

    老護軍望著她的背影，搖頭嘆了口氣。

    “驃騎將軍郭臨到——”

    一步一走的鎧甲聲越來越清晰，不過片刻，一道欣長的黑金身影便出現(xiàn)在了殿門口。

    郭臨面無表情地抬頭，提步邁過宣政殿的門檻，走到御座下，單膝跪地抱拳：“末將郭臨見過陛下?！?/br>
    “愛卿請起，一月未見，軍中一切可習慣？”

    “回稟陛下，一切都好。”她微微抬眼，望向前方。

    君臣對視，暗波流動。卻在這時，一聲太監(jiān)高喝：“陳丞相到——”她周身微微一震，幾欲起身，腦中突然響起周丞相那晚的叮囑。她一咬牙，抱拳請道：“陛下，末將這就要去與宿衛(wèi)交接，先行告辭了?！?/br>
    皇上幾不可查地笑了下，揮了揮手。郭臨二話不說，起身就走。黑金的披風在殿中揚起，卻在望見門口那人時，陡然頓了頓。

    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風華依舊的人。近在眼前，卻觸摸不到……

    陳聿修看了郭臨一眼，飄然移開目光，步履不停地繼續(xù)朝前。郭臨垂下眼，一言不發(fā)，徑直與他擦肩而過。

    皇上靜靜地望著陳聿修俊朗無雙的面容，看他行云流水地下拜行禮，心中總算微微舒了口氣。

    *

    交接宿衛(wèi)十分容易，從御營帶回京的部下，除了郭臨一人，全做過宿衛(wèi)，那還有什么難的。做完一切，她遣走護軍，派太監(jiān)去給兵部尚書帶個話，請他準時赴清風樓的約。

    這一個月在軍營的強練，她總算明白皇上的意思。連教導監(jiān)督她的老護軍都是提前找好的，無論她有沒有再次救駕，她的將軍之路，已是必然的選擇。

    郭臨戴著一頂斗笠，稍稍掩蓋面容走進清風樓。內(nèi)里依舊是人聲鼎沸的大堂，小二帶她走上二層雅間，彎腰恭請時不經(jīng)意瞟見她的臉，驚呼道：“郭大人？”

    她比了個“噓”的手勢，苦笑道：“現(xiàn)在，不是‘郭將軍’嗎？”

    “是的，是的，小人糊涂了?！毙《┬χ鴵蠐项^，“小人這就去給您備酒?！?/br>
    靠江的雅間，依舊是好景色。郭臨百無聊賴地趴在窗邊，等得幾乎在冷風中睡著。不是說有事耽擱一會么，怎么這么久，莫非兵部尚書放我鴿子？

    她煩躁地走到門口，正要推門，突聽一聲厲吼自樓下傳來：“閑雜人等都請出去吧，清風樓整個都被我們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