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當年曾在波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沙赫爾維,回來了。招魂儀式會被國王接受,一定是受了他的唆使。 與他擦肩而過使我冷汗涔涔。我掃了一眼四周,禁苑周圍守衛(wèi)森嚴,伊什卡德也站在其中。與我四目交織的一瞬間,我窺見他眼底閃爍的不安,點了點頭。 我拖曳著鎖鏈走進去,通過禁苑里鵝卵石鋪就的曲徑,抵達盡頭的觀星臺,一眼望見臺中央橫陳一個紅衣黑發(fā)的人影。 我拖曳著鎖鏈走進去,通過禁苑里鵝卵石鋪就的曲徑,抵達盡頭的觀星臺,一眼望見臺中央橫陳一個紅衣黑發(fā)的人影。 與他擦肩而過使我冷汗涔涔。我掃了一眼四周,禁苑周圍守衛(wèi)森嚴,伊什卡德也站在其中。與我四目交織的一瞬間,我窺見他眼底閃爍的不安,點了點頭。 他靜靜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在仰望著頭頂的夜穹,卻闔著眼。他戴了王族的抹額與頭披,衣袍艷麗如血,紅得驚心動魄。 風揚起他的發(fā)絲,有一剎那我以為他還活著。待走得更近,我才發(fā)現他的面頰涂滿了防腐用的蠟,雙頰深凹下去,顯露出骨骼的輪廓。 我站在那,佇立了很久,望著這個將我?guī)砣耸溃瑓s未曾來得及以父親的身份跟我說上一句話的至親。有很多話要從喉頭里溢出,顱內卻是一片空白。我意識到我對有關他的記憶是如此少,少到我連悼詞也乏善可陳。 “很快,你就能見到你的父親了?!北澈箜懫鹨宦暤统恋膰艺Z,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被燙到似的退避了一步。 國王穿著一襲殯葬的黑滾金袍,目光徑直越過我落在觀星臺上,似一柄銹蝕了的、血跡斑斑的鐵鉤,徘徊在我父親的身上良久,又看向一旁。 “如果招魂不成功,沙赫爾維,我就將你褻瀆王室的罪名處死,你將沒有第二次機會表達你愿意效忠我的誠意。” “我本就是罪臣,怎么敢再胡言亂語蠱惑陛下?”沙赫爾維走到我身邊,身上散發(fā)的森森寒意令我汗毛聳立,“只要陛下肯按我說的做,我一定能將霍茲米爾王子從幽冥之境毫發(fā)無損的帶回來。 說這話時,他的視線不懷好意的停駐在我的身上。 一定與我有關。 我掃視周圍,想找到弗拉維茲的身影。我知道他一定蟄伏在暗處,等待最佳的時機實施他的計劃。 儀式在祭司們的低吟淺唱中開始,父親的遺物扔進觀星臺周圍的圣火壇里焚燒?;宜{色的煙霧聚而不散的籠罩著上空,在風中變幻形狀,時而似獸群,又時而似人影。我被架著,推搡到觀星臺上,一個蒙面的祭司提著一把寒光必露的匕首朝我走來。要做什么? 我掙扎起來,如待宰羊羔被按在我父親的尸首旁。正打算打開鐐銬,但抬眼的一瞬,我注意到持刀人修長蒼白的手指。擦過皮膚的薄繭似細沙拂過,使我立刻安心下來。他在,一直都在。我只肖相信他,全心全意。 匕首輕輕觸碰我的手腕,卻是反刃———劃開的是他的手,鮮血滴在星盤之上,沿著槽口,淌在我父親臉上。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擔心地瞥了一眼沙赫爾維與國王,希望他們別看出什么破綻。 沙赫爾維正念念有詞,一手抓著塵土灑在觀星臺周圍,就像傳統(tǒng)的波斯葬禮中的做法。風勢逐漸猛烈起來,愈來愈大,頭頂的煙霧形成一個渦流。 “萬能的安格拉,請將渴望光明的魂靈還回人世吧,作為交換,你可以帶走他的至親,我已將這鮮活的生命獻給您!” 原來他們是打算用我的命交換我父親的命。在我明白這一點的剎那,父親的身體忽然被一道狂風掀起,竟漂浮到半空之中。我的身體被一道急劇的風流向上卷去,什么也來不及抓握住,一雙手在天旋地轉之中將我牢牢擁住。 我的身體向下墜去,倒在觀星臺邊緣。那漩渦狀的風流竟向有意識的活物一樣襲向沙赫爾維,一雙手從煙霧里探出,那一剎那我隱約窺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沙赫爾維連呼喊都沒有發(fā)出一聲,便被煙霧重重裹住。比我更詫異的是沙普爾,他近乎癡迷似的伸出手想要縱身一躍,但空中的漩渦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怔在那失神良久,失魂落魄地看著觀星臺上仍毫無聲息的尸體,一動也不動,眼底空洞洞的黑,讓人覺得那里面被徹徹底底的掏空了,什么也不剩下。 那一刻我覺得他與死者無異。我意識到我可以趁現在殺了他,但拔出刀時,終究沒能刺進他的胸口,只將他擊暈在地。 我想恨他,卻只覺得他可悲可憐。但就作為一個國王而言,他并不該死。不可否認這個王朝是薩珊歷史上最強盛的時期。 侍衛(wèi)們朝我們包圍過來,伊什卡德下令他們先去救國王,我知道他同時也在為我們爭取時間。弗拉維茲擁住我的身體。我們站在觀星臺的邊緣,底下就是護城河。他的眼睛被稀薄的霧氣籠罩,似黎明將至的夜空,有微渺而令人無法抗拒的光亮。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為之虔誠的信仰。 “害怕嗎?”他微微瞇起眼,帶著那種慣有的蠱惑,聲音在風中渺遠而沙啞。 “不。有你在?!蔽覔u搖頭,他一手握我起我的手,將我用力的拽進懷里,仿佛飛鳥初次騰空般與我縱身一躍。 明明是向下墜落,卻似飛向高空。我聽見獵獵的風聲掠耳而過,胸口里不可名狀的動蕩像在爆裂,從兩個人的身體里各掙出一半羽翼,唯有相擁才能飛翔。 *** 也許是因為招魂術失敗的打擊,沙普爾竟沒有派追兵立即來追捕我和弗拉維茲。但波斯必是留不得了。我們在附近的驛站找了馬匹,前腳剛剛離開泰西封,后腳就傳來了封鎖全城的消息。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在波斯境內遭到通緝。 我們馬不停蹄的順底格里斯河沿路向西。 暮色暗沉,路上風沙很大,但沒能阻止我們前行。夜里,我們抵達了一個看上去十分繁榮的古城。斑剝的界石上刻著這兒的名字,栗特,波斯語意為燃燒。這里是絲綢之路的樞紐,黃金與絲綢交易皆經于此,周邊諸國以此致富。 望著散發(fā)著火光的城廓,我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波斯。這兒是亞噠人的地盤。我長吁了一口氣,摘下頭巾,將臉上的沙子擦凈。 “弗拉維茲?” 背后久久沒有回應,他的一只手還緊緊持著韁繩,一只手環(huán)在我的腰上,像是睡著了一般,手指很冰。 我的心里莫名地涌出一絲緊張,又喚了他兩聲,跳下馬去。肩膀驀地一沉,他栽下馬來,落入我的懷里,雙目緊闔,頭巾摘下來,臉色蒼白得駭人。一瞬間莫大的恐慌向我襲來,我忙低下頭去凝聽他的鼻息,一絲起伏也無。 心猝然墜入深淵,從指尖至雙腿,每一寸都顫栗起來。我撫上他的臉頰,捏住他的下頜,口對口渡他呼吸,卻聽見耳畔一聲輕笑。我猛地一愣,后頸被手掌按住,柔軟干燥的嘴唇欺上,舌頭貪婪地汲取我口中津液。 腦子里嗡了一聲,我憤怒地甩開他的手臂,站起身來,盯著地上仰頭一臉無辜的家伙:“你……” “我口渴,所以昏倒了?!彼麘醒笱蟮慕忉岉樌沓烧拢駪B(tài)虛弱,由不得我有一絲懷疑??谖鞘菓蛑o的,眼睛瞇縫著,一眨不眨的凝視著我。 我氣極了卻又不忍跟他較勁,心一軟就蹲下去,把他扶起。 他便倚著我,由我一手牽著馬,讓我?guī)缀蹂e覺跟著我的是個柔弱女子———如果不想他在床上是什么樣。 這座以商貿聞名的古城很熱鬧,過往的旅人與商販川流不息。我們相扶相依,走得很慢,慢慢融到人群中去,仿佛一對尋常又特殊的夫妻。 似乎恰逢什么隆重的節(jié)日,街上奇珍異寶的商攤玲瑯滿目,也有不同國度的藝人群聚舞樂,管弦絲竹聲不絕于耳。成群的駱駝隨旅隊穿梭來去,駝鈴發(fā)出悅耳的叮當聲……這一切令我目不暇接。在我過往的十幾年里,未曾有一日是這樣游逛過集市,更不可能與弗拉維茲一起。 心里溢出甜蜜的暖意。我下意識地偷偷牽住他的手,側過頭去,便與他的目光堪堪交錯,好像他不曾一刻將目光流放在周遭,只停留于我的身上。 像怕錯失了哪怕一瞬。 ☆、第126章 【cxxvi】 這毫無征兆的,一簇煙花在頭頂篷爆開。絢爛的火光之中,周圍的人流湍急的涌動起來,一群亞嗒盛裝裝扮的少年少女端著精致的瓶盆從街頭歡舞而來,像一簇簇綻放的的鮮花,紛紛將水潑灑向路上的行人。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一個少女已嬉笑著沖到面前來,猝不及防的就潑了我滿身,弗拉維茲也沒來得及躲過,只連忙將我拽進懷里。等回過神,我們都已是一身狼狽,滿臉滿頭濕嗒嗒的往下滴水。 沒有躲避的余地,周圍似暴風驟雨一般。顧不上其他什么,我抓起弗拉維茲的手就上馬逃跑,饒是這樣我們也沒躲過一劫,很快就濕透了一身。 “這是什么日子?”他摟著我的腰,一手撐起頭巾為我遮擋,嗆了幾口水,卻還在笑。 逃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我才停下,氣喘吁吁地告訴他,這是亞噠人的潑水節(jié)。他取下頭巾,為我揉凈頭上臉上的水,啼笑皆非,說,倒好,在沙漠里跑了一天,渾身全都是塵,一來就洗了個澡,省得晚上回去泡浴了。 我知他極愛干凈,連行軍打仗都要帶著浴桶,又心疼又好笑的為他擰干衣服長發(fā)。他就倚在墻上,懶洋洋的任我伺候他,我卻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衣服浸透了水,都成了半透明的,隱隱約約透著誘人的rou色,領口又半敞著,沿漂亮的鎖骨溝壑一路流進胸口。 我很努力才控制著目光不下滑,但距離太近,一眼就被他窺透。 “想什么呢?” 他濕漉漉的手撩起我的鬢角,慢悠悠的問,用那種能將人溺斃的語氣,拇指刮去我下巴的水滴。 “我的小愛神阿硫因…” 腦子轟然炸了。我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的臉扯近,他垂下眼睛,沾水的長睫像采露的飛蝶擦過我的額頭,我慢慢湊近他濕潤的唇,低壓壓的說,想你。 想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不走。 他的手掌緩緩按住我的后頸,極輕而鄭重地,吻上我的額頭,胸膛與我嚴絲密合的貼在一處。 路過的幾個旅客經過我們的馬匹,見到我們的樣子嚇了一跳,神色曖昧,低頭私語走過去,大約以為是街頭攬客的男妓。我尷尬地支起身體,卻被弗拉維茲一手摟緊,陰沉了臉盯著我的背后,一只手抓起頭巾將我掩住。 他雖然長得極美,可神色不善的樣子委實嚇人,我聽見背后的聲響一溜煙就散了,才抬頭將他深而重的吻住。 深夜,我們尋到了一家偏僻的旅店,臨近栗特朝東的城門,天一亮我們便離開。也許是我們的模樣太引人注目,旅店主人離開前多看了我們兩眼。 我尋思要不要半夜摸過去滅口,卻注意到他可愛而年幼的兒子。我想起了小家伙。我還沒有和弗拉維茲一起為他命名。那孩子怯生生的透過對面的窗戶打量我們,弗拉維茲從身后摟住我的腰,掩上厚實的麻布窗簾。 “放心吧,消息傳得沒有那么快?!彼崧暫逦俊P揲L的手從簾下的流蘇掠過,驚起上面伏著的飛蛾,我恍惚想起多年前他在神殿窗前凝視飛蛾的側臉。 是不甘的、隱忍掙扎的一雙眼睛。 他曾掙脫命運的束縛登上穹頂,又從至高處落下,淪為敵國的奴臣。他斷不可能接受的如此平靜。他從來不是豁達之人,他是不屈的困獸。這一點他與我何其相似,否則我們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那夜我無暇去問,他亦表現得太淡然,淡然到令我不安。 ———就像是往生者對一切已經放下的態(tài)度,除了對待我。這突如其來的莫名念頭將我嚇了一跳。 我想問他,回過頭,卻擦過他覆上來掠過耳際,又欺上脖子的唇。一個纏綿的吻將我迷得頭暈目眩,被他圈在臂間失了魂魄。嘴唇膠著在一起藕斷絲連之時,人已被他壓到硬邦邦而床榻上。床榻很窄小,剛剛能容納我們兩個人。逃亡的路途太過辛苦,以至于我們連衣服也來不及脫下,就相擁而臥。 沒有其他過多的動作,只是緊依著彼此。 “你有什么秘密瞞著我是不是?弗拉維茲?”我枕靠在他胸膛上,側頭審視他幽邃惑人的瞳底。 遠處響起旅隊過境,駝鈴叮當的聲響,聽起來莫名有一股別離的意味。 斑斑駁駁的燭火跳躍在我們身上,他垂著目凝視了我許久,擒住我的手腕,細細吻過我的每個骨節(jié):“你覺得是什么秘密?” “我不知道。也許是害怕,害怕你會突然離開?!蔽易プ∷恢辈匾丛谛淇诶锏氖滞螅瑔栐谡谢陜x式上為什么他要那么做。 問完這話,我瞥見他的手腕,驀地一驚。皮膚上光滑平整,一點傷痕也沒有。難道美杜莎的力量又回到他的身體里了? “被招魂者只能通過至親的血液締結與人間的聯(lián)系,如果是沒有血緣關系的人的血,就會造成儀式失敗。沙赫爾維因此被反噬,而沙普爾也折了數十年的壽命。”他瞇了瞇眼,眼底閃過一絲凜冽陰冷的光。 “雖然是很簡單的做法,但卻能最有效的折損到這兩個棘手的家伙,我可是為此做了相當周密的計劃呢?!?/br> 他笑了笑,點了一下我的鼻尖,“只是你那時在昏迷,什么也不知道?!?/br> “那么你的身體是怎么回事。”我趴在他身上,咄咄逼人的追問。 “奇跡。也許是美杜莎見我深情,便消除了詛咒,留給了我迅速自愈的能力?!彼龡l斯理的回答玄乎其玄,態(tài)度卻顯得有理有據,仿佛我是一個難哄的孩童。 平心而論我并不相信這句話。我狐疑的盯著他,卻想起阿薩息斯臨死前再生的斷舌,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了身下,心猛地一顫。難道…… “別想歪?!彼笞∥业亩洌樕下舆^淡淡慍色:“我說過波斯皇宮里有我的內應,行刑前幫我打點好了刑官?!?/br> 原來那刑官是個年老的宦官,經不起誘惑,便閹了條野狗的器官充數,也沒人去查,弗拉維茲本就生得陰柔,就這么蒙混了過去。 只是假扮宦官的滋味十分不好受,加上受了重傷,他躺在供剛剛受刑的閹者們養(yǎng)傷的狹小病房過了暗無天日的整整一個月,差點生了褥瘡,一月后,他跟著閹者們參加入宮的訓練,成天捏著嗓子低眉順眼,自己都以為自己不是男子了。 他輕描淡寫的敘述這些事的樣子似乎在講別人的事,呼吸平緩細膩,一如屋外連綿未斷的落雨聲。在我聽來,每個字卻都像亂石一顆顆砸到淺塘里,有水做阻隔,也仍能感受到清晰而后勁十足的痛楚。 我以指腹輕輕摩挲弗拉維茲蒼白的臉,拭去殘留的細小水珠,低聲說:“以后換我守護你了。 他聞言無聲一勾唇角,仰靠到床板上,把我托在腿上,一抬臂把我的頭按在肩頭,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fā)。還像幼時那樣??晌易霾坏较窈⑼菢犹稍谒麘牙锼X。我閉上眼,貪婪的嗅了嗅他頸項香氣,他亦用嘴唇廝磨我的耳垂。 耳鬢廝磨間,又漸有要升溫的趨勢。他咬了咬我的耳朵尖,往里呵了口氣:“真想讓你再給我生個孩子?!?/br> 心尖像被一只稚嫩小手抓得一緊,我強扯起嘴角,把頭擱在他腹上磨蹭:“我是生不了了,不如你來生?” “什么時候學會開這種玩笑了?”他輕哼一聲,手罩住我的后腦勺往下按,眼瞳一分分暗沉下去。 ☆、第127章 【cxxvii】 我曖昧的盯著他,從善如流,順遂他的意思安安靜靜的伺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