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任他天地清寒,也敵不過這一句暖話。 他摟著她,低聲,“等我回來?!?/br> 齊妙鼻子微酸,輕輕應聲,“嗯?!?/br> 家里的主心骨一走,連過年都索然無味。只是一如既往,每回謝崇華出門后,沈秀就會對兒媳十分好,對孫女也多幾分疼愛,雖然還是不怎么抱,但至少在她哭鬧時也會過來瞧看。 轉(zhuǎn)眼大年三十,刑嬤嬤也告假回家去了,一家三代四口人,給祖宗上過香后,便坐下用飯。 許是覺得家里冷清,吃雞鴨時吐了骨頭,沈秀便立刻喚白菜過來。 用過飯,齊妙把酣睡的孩子放在屋里,準備喂羊。還沒將干草拿出,便有人在門外喚聲。不一會謝崇意過來敲門,“嫂子,你家來人了。” 齊妙到門口一瞧,見是自家下人,說道,“是五哥來信了么?” 陸正禹時常會來信,但送信的人大多不去村莊,為了收信方便,都是寄到仁心堂去。每回信到了,都是這個下人送來,因此一瞧見他就知道了。 “正是陸公子來信了。” 齊妙將信接過,就讓他回去,“明天不用來取信了,反正我后天要回娘家。” “小的明白。” 齊妙拿了信回屋,展信看起來,信上問了安好,說了近況,末端仍如以前,沒有找到陸芷。她提筆代丈夫回信,說了已去京師的事。到了正月初二回娘家,便讓人將信送去鶴州。 兩州相離甚遠,快馬加鞭也用了大半個月。 信夫趕到鹿州腹地,來過兩回,沒有問路很快就找著了地方。 徐家是鹿州第一富賈,家宅占地甚廣,信夫騎馬沿著墻往前直行都費了一段路,徐家大門高八尺有余,一面門都有半丈長,門面朱紅,森嚴而透著疏離。他敲敲比巴掌還寬的銅環(huán),不一會里頭有人開門,管家見了人,客氣道,“又是為鹿州那邊送信來的吧,辛苦小哥了?!?/br> 若不是知道他就是管家,這說話的客氣和待客客氣的模樣,簡直要以為就是這兒的老爺。得人尊敬,信夫心里十分受用,將信遞了過去,“您老說的沒錯,就是陸公子的信?!?/br> 管家仍笑得溫和,“我們這沒有陸公子,你要找的定是我們府上的二公子。” 不等納悶的信夫多言,管家已經(jīng)命人將門關上。 徐老爺如今還不能認陸正禹做義子,可是不能阻了他要別人知道他要認他做兒子的事。府里上下都已經(jīng)喚他二公子,那是如今老爺唯一的孩子,再無陸正禹這一個名字的存在意義。 徐家族人頗有怨言,私下都喊他老糊涂,好好的自家族人不認個去做兒子,偏是撿了個干兒子,真不知在想什么。族中長輩也覺如此不好,四五人到徐家來勸說,都被徐老爺擋了回去。 徐氏家族每年的祭祀、祖祠修葺、大小家族酒宴都是徐老爺出的銀子,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長輩到底不好多說,久了,也就默認了。 而徐老爺對陸正禹是越發(fā)滿意,如今不爭不搶不急不躁的年輕人已很難見,雖然還覺他有意疏離,但這種疏離更代表他不貪圖自己的錢財。給什么,他用什么。送什么,他收什么。從不多求一分半兩??戳舜蟀胼呑拥娜?,他篤定自己不會看錯,也果真是沒看錯。 他兩個弟弟也十分懂事用功,雖然不及他聰穎敏銳,但在同齡男童中,也不會被淹沒光彩。只是兒多事多,他只愿認陸正禹這一個兒子,也就更加上心。 真是恨不得他就是自己親生的,切斷以前一切和他有關聯(lián)的事。 而鹿州的來信,便是他最在意的。 剛收到的信已經(jīng)擺在他桌上,管家小心翼翼用刀子將封口的蠟油刮掉,不留一點蠟碎,將信交給他。 徐老爺將信過了一遍,見上面的字跡和以往的不同,娟秀小巧,筆畫端正,是個姑娘的。他微微蹙眉,信上并未提什么事,便重新折好。管家輕手接過,放回信封里。又點了蠟燭,滴回封口處,待蠟油凝固,信好似全然沒拆封過。 “繼續(xù)將二少爺?shù)氖露级⒕o了,尤其是有關陸芷的事。” “是,老爺?!?/br> 徐老爺要留這個兒子,就絕不會讓他找到陸芷,至少三年內(nèi)不行。他是個有骨氣的年輕人,若是知道找到meimei,定會離開,不認自己做爹。他年事已高,怕此生再不能預見這樣的年輕人,可以繼承他的偌大家業(yè)。 那些覬覦他家業(yè)的族中人,他怎會讓他們得逞。 也正是不愿家產(chǎn)有糾紛,所以娶妻一人,只要了一個兒子,便讓妻子喝避子湯。女色他年輕時也好,但妾侍抬進門,少不得要生孩子,還得cao心內(nèi)宅,他便一直沒有納妾。瞧著喜歡的姑娘,便買個宅子養(yǎng)著,要什么買什么,該疼的疼,該要銀子的便給,唯有一點——不給名分也絕不讓她們有孕。哪怕有了,也絕不會讓她們生下來。 好好跟著他的,他自然會好好對她們。想了花花腸子要弄出個孩子的,墮胎之后,他便至此棄之不理。 他做事有他的原則,也希望那些跟了他的女人,能遵守他這原則。 可誰曾料想得到,老天竟這樣薄待他,讓他老年喪子。 所以如今終于碰見一個合適的人,他又怎會輕易讓他離開自己的掌控。 常家大宅在半里地方,也算是豪宅了。若非要等孩子出世,早就換了個更大的宅子。元宵時謝嫦娥生下一女,姨娘早產(chǎn),產(chǎn)下一子,前后不過差十天。常家上下歡天喜地,大擺流水宴,請了三天三夜慶賀添丁。 謝嫦娥生時有些難產(chǎn),半條命都去了,還是掙扎著看了一眼孩子。也不知是心里裝著事,還是先入為主,明明臉還皺著沒舒展開的嬰兒,卻還是覺得長得十分像那人。 聽見是個女嬰,她長松一口氣,懸了九個月的心,可算是平靜下來了。 只是常家十分不痛快,盼天盼地是兒子,卻沒想到是個女兒。常宋倒覺還好,只因他堅信自己還能生,明年再生一個不就好了。讓謝嫦娥生個七八個,他就不信全是女兒。 又過十日,巧姨娘早產(chǎn),生了兒子,常宋更是不在意妻子生的是什么,還覺得兒女雙全,美得很。 謝嫦娥已顧不得公公婆婆喜不喜歡,她只知道自己是放下心來了,兒子長得不像常宋的話,總會惹非議。但女兒長得不像的話,就少有人說閑話了。 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心底,早就盼著這是陸正禹的孩子,而不是常家的。 只因她害怕流著常家骨血的孩子,品性也像常家人。 還未到京師,才近北方,就已見飄雪。北邊的山路,已是白雪皚皚,鋪卷山林,遠遠看去,像是翠山鑲嵌云朵,松松軟軟??吹蒙谀戏介L在南方,從未離開過鹿州的謝崇華看得好不驚奇。 饒是在書上“看”過許多雪景,但也只是紙上所言,死物而已。哪里比得過親眼所見這樣讓人震撼和驚訝,他真想將這些雪都搬回家中,給妻子看看。 齊妙雖不喜歡寒冬,但卻喜歡雪。奈何他們那邊極近南邊邊緣,別說平地,就算是到了高山頂端,也不過是瞧見頂窩那有一點雪,姑娘家哪里爬得上去。在山腳下瞧,也看不見多少,怎會像如今這樣,滿山白色,就像秋時的滿山紅楓,讓人一眼便會喜歡。 若是他能參加殿試,那就能留在京城。到時候?qū)⒛赣H妻女接過來,年底就能和他一起看這雪景了。 想到他要再努力一把的動力竟是雪,連他也覺有些好笑。 會試合格者,才能去殿試。會試在二月初九,他趕到時,才一月底,在客棧住下,也有個時間準備。 客棧外面的街道很是熱鬧,兩旁東西琳瑯滿目。饒是窗戶開著,謝崇華也不會分神。 日后有得是時間看這些,如今急了,以后就看不了了。 轉(zhuǎn)眼二月初九,會試開考。 最冷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春景卻遲遲不來。若是在南方,早已見萌芽初生,滿布綠景了。 會試分三場,二月十五考完。 因回家太遠,考完后謝崇華便繼續(xù)在客棧住著,等會試放榜,再看看可有機會考殿試。能考殿試,便橫豎都是能做官的了。 殿試只考一日,由圣上出題,翰林學士批閱,擇前十最好者,送交圣上。再由圣上定出三甲。也唯有前十者,方能入翰林,這也是俗稱的點翰林。其余的將分發(fā)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職。 若要往上游,那翰林出身是最好的,多少大臣都是翰林出來的。如果是外放到什么偏遠小縣,那真是等于從頭往上爬,爬個十年,也未必能再回京師。在天子腳下,自然是最好升官的。在偏僻的地方做了再多事,也未必有人知道。尤其是像他這種沒有門路的人,更難高升。 忐忑等了七天,終于會試放榜。天還沒亮他就過去了,他來得早,可有人來得更早,還是被堵在了三層人群外。 天剛亮,朝廷就有人來貼榜了。圍看的人熱鬧起來,紛紛往前擠。 一如上回鄉(xiāng)試。 謝崇華擠到前頭,一個一個名字看過去,每看一個心就揪緊。直至看到名字,這才徹底放心。又特地看了看名次,雖未成會元,但也在第六,已出乎他的意料。 他這才離開人堆中,擠出來時,脊背已熱得出汗。 后面還有喧鬧聲,有歡呼有嘆氣也有人在哭天搶地,可這都與他無關。他疾步跑回住處,寫了一封信給家里報喜,讓人替他送回家去。 殿試在三月十五,為了那一日,他仍不能放下心來。依舊挑燈夜讀,星辰相伴。 這日坐于窗前溫習,見書漸染橙紅,抬頭看去,天色漸晚,晚霞滿空,是他來京師后見到最漂亮的景致。看著,思鄉(xiāng)愁緒漸起,想起家中老母親,又想起妻子和女兒來。女兒半歲,該會爬了吧。百歲酒已擺,他做爹的卻沒辦法回去。 心中太過掛念愧疚,一時竟也擾了心智,字里行間看出絲絲愁悶來。他干脆放下書,去取了銀子,下了樓去買東西。 他所在的地方是京城的繁華街道,似乎是寸土寸金,店鋪雖多,卻不比他們盧嵩縣的大。但有許多新奇的東西,只覺妻子定會喜歡,真想全都買下來,帶回去給她瞧,讓她歡喜。然而銀子絕不可能夠,精挑細選之下,便買了支兔紋鈿釵,小巧精致,她定會喜歡的。 買好給妻子的禮物,正巧旁邊有人賣銅制小馬,里頭還放置了鐵珠子,輕輕一晃便有叮咚作響的悶聲。不過一個巴掌大,買來給女兒玩倒也好。付完賬,旁邊有個婦人也來問價錢,那小販已顧著那頭生意去了,沒聽見。謝崇華便好心說道,“這馬……” 話未說完,他驀地愣神,視線已全被她牽著的小姑娘奪去。 那小姑娘正對著攤子,只能看見側(cè)臉。似乎是察覺有人看她,偏頭看去,眼睛明亮淘氣,慧黠無雙。 那婦人見這陌生男子瞧看,瞪眼斥責,“無恥小人,瞧我家小姐什么?” “阿芷!”謝崇華全然沒聽見她的怒斥,下意識跨前一步,握住她的雙肩便抱進懷中,雙臂已在發(fā)抖,“阿芷!” 婦人大駭,為仆二十余年,早就練了一身氣力,當即用力捶打,“快將我家小姐放開,混賬東西!” 謝崇華是看著陸芷長大的,怎么可能認錯。雖然不知為何她會出現(xiàn)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城,也不知為何會搖身變成這家人的“小姐”,但意外撞見,怎能放開。抱起她也不顧婦人捶打,急聲,“這是我好友家走丟的meimei,她叫陸芷,不是你家小姐?!?/br> 婦人哪里肯依,捉了他的胳膊哭喊,“來人啊,這人要搶我們家小姐,快幫我捉住他。”她又回頭沖遠處喊,似乎遠處也有幫手。 她一哭,陸芷也跟著哭起來,奮力掙扎起來,要掙脫他。謝崇華哽聲,“阿芷,我是你謝哥哥啊,你不認得了嗎?你大哥叫陸正禹啊,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算起來陸芷走丟十個月,那時才五歲,容易忘事??傻降资亲孕∈熳R的,陸芷一時安靜下來。直愣愣看著他,越發(fā)覺得眼熟。 謝崇華見她眼有茫然,還想和他多說幾句,可已經(jīng)有人上前要捉他。原來是那婦人的主人在附近聞訊領著四五個仆人過來。中年婦人神態(tài)威儀,喝聲,“連吏部尚書家的姑娘家也敢搶奪,我瞧你是不要命了!” 尚書?他不由怔愣,手卻沒有松開。四五個奴仆來搶,不敢傷了小主子,他又緊抱不放,是以一時搶不過去。 “她叫陸芷,是我好友的meimei,我不是人牙子?!?/br> 宋夫人一聽,抬手讓他們住手,上下打量他。又見女兒環(huán)著他的脖子,安安靜靜待著,瞧著蹊蹺,語氣已變,“隨我來?!?/br> 到底不放心,又示意下人看好,免得他一拐彎跑了。 謝崇華總算松了一氣,輕拍陸芷的背,“阿芷不怕?!?/br> 陸芷下巴抵在他肩頭上,輕輕應了一聲。這人她是認得的,雖然不記得到底叫什么了。 宋夫人離的近,也聽見那年輕男子哄女兒的聲音,輕柔溫和,實在不像是拐帶孩子的人牙子。見女兒不吵鬧,也就沒接過來,只是時而瞧看。 行了一段路,才進了一條寬敞巷子,走至一扇大門前,那婦人上去敲門。謝崇華抬頭看去,宋府。 從大門進去,是前院。院子兩邊栽種花草,一側(cè)放著石桌,石桌上面嵌有棋盤,兩盒棋子擺在一旁。花草未有過多修剪,很是散漫地生長,卻并不覺凌亂,反倒是處處透著儒雅自在。 原來阿芷生活在這樣的人家。他心中寬慰,為好友高興。 進了大廳,宋夫人問道,“老爺可有回來?” “老爺剛進房里?!?/br> “快去請?!?/br> “是?!?/br> 宋夫人喚謝崇華坐下,剛坐下就有人上茶。他仍是抱著她,不敢松手。不是怕她被搶回去,而是怕一個不留神,她又走丟了。 不一會一個身形稍短,生得渾圓年過半百的男子走出,雙目有神,卻無肅色,直奔宋夫人,“夫人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