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車內(nèi)都挺沉悶的，我不太好意思打攪江醫(yī)生開車，他也專心致志地掌握著方向盤，好在紅燈也不多，很快就到了大眾書局下面。

    他把車驅(qū)停在馬路對面，嗒一下解鎖，還跟帶我進來一樣，平靜地目視我重歸大地，自己才從駕駛座上出來。

    他沒把公文包帶下來，兩手空空，隔著轎車頂，用眼神提示我過去。

    一起走人行道，是并肩而行，光是這個并肩都讓我格外滿足。大眾書局近在眼前，這家是新街口店舊址搬遷來的，門面看上去依舊很嶄新，銀色行書的店名高高掛那，黑色的方格子里寫滿“書”字。

    進門后，我殷勤地問：“江醫(yī)生，你要買什么書??？”好像我才是書店的導(dǎo)購員。

    “先看你的吧?！彼{輕就熟地路過被四娘集團占領(lǐng)的暢銷書架，朝樓梯走去。這方樓梯的設(shè)計很巧妙，每一級都在透明的玻璃下邊擺滿不同的書刊，仿佛踏書而上，很有意蘊。

    其實我對這家書店挺熟悉的，時不時會來，不過今天不一樣，我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完全淪為陌生人而不是老主顧，把身心全交托給江醫(yī)生來指路。他估計也來過不少次吧，到二樓后，很快就摸索到考試用書的版塊。

    “這個，”他信手拿起一本，慢慢念出上面的黑體字：“江蘇省事業(yè)單位公共基礎(chǔ)專用教材……”他細心地翻了翻后頁：“是2014新版的?！?/br>
    我走近他幾步路，在他手邊抄高一本封面形式差不多的：“這還有一本歷年真題，跟你手上那個好像是一套的?！?/br>
    我在書架后小聲小氣說著，有些莫名的欣喜，我和江醫(yī)生手里拿著的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是情侶搭。

    他瞄了眼我手里，這一眼，明明很隨意，卻也令我觸摸在扉頁之上的指端，都禁不住像炸到靜電般要往回縮。他把自己手里那個交給我：“這兩本一起買。”

    說完，江醫(yī)生舉目看向更高的架位，邊伸直修長的臂膀，毫不費事地抽下一本。

    他隨即放低手臂，把這本新收獲疊進我手里，“行政職業(yè)能力測驗，這本應(yīng)該也有配套模擬卷，”他挑找起東西來效率也是奇高，很快就從茫茫書海里撈起真題集那一本。

    兩個新成員來到我臂彎里，老三老四跟老一老二擺明是一家出版社誕出來的親兄弟，都是藍白相間的款式，都是針對省內(nèi)事業(yè)單位考試的。

    “你考公務(wù)員么？”江醫(yī)生又開始習(xí)慣性全面周到了，隨手翻起同樣架子上的一本公務(wù)員行測教材書，只不過那本封皮是紅白的。

    “不考。”我對今后的職業(yè)生涯選擇其實還是偏向自由，本身就不想從事這些過于穩(wěn)定的職業(yè)，但為了江醫(yī)生，我甘愿先禁足委屈一下自己啦。

    江醫(yī)生上身些微往我這兒偏，是跟我講話的態(tài)度：“應(yīng)該就這幾本，你也不是考醫(yī)藥和護理，不需要什么過細要求的專業(yè)知識。”

    我點著頭，把書抵在身前，沉甸甸的，像是收獲了滿懷香甜的果實：“那就先買這幾本好了，”我顛了顛四本厚實的書：“這么厚，夠我看好久了。”

    “重嗎？”他問。

    “你要幫我拿啊？”我返還一個新問題給他。

    江醫(yī)生笑了笑：“可以的?！?/br>
    “不用了，”我縮著肩骨，將那幾本書團得更緊：“你自己還有書要拿啊。”

    “我那些比你的輕便多了?！彼⒁獾轿业牡志?，就沒再駐留在幫我拿書的提議上，而是抬腿朝另一邊走。

    “什么書啊？”我跟上他。

    “《阿拉巴馬的月亮》，”他報著一個書名，停在標(biāo)記著國外讀物的架子前，用眼睛搜查著目標(biāo)，頭也不抬地問我：“看過么？”

    “沒?！蔽依侠蠈崒嵒卮?。

    “小孩子看的書，”他定義清楚那什么我連名字都沒聽清的巴拉巴拉月亮：“兒童讀物?！?/br>
    “講什么的啊？”

    “我也沒看過，大體知道一些內(nèi)容，一個一直生活在野外的小男孩，十歲那年爸爸過世，后來他就一個人冒險生存下去了?！?/br>
    我大概猜出他是為了買給誰看的了，這個角色在我和江醫(yī)生之間出現(xiàn)的頻率太少，以至于我都快把他忘卻，但此時他又那樣不容忽視地跳脫出來：“是買給兒子看的哦？”

    我特地沒說“你，兒子”，怕戳中讓他不愉悅不舒服的點，那個素未蒙面的小孩兒，的確不是江醫(yī)生的親兒子，但他絕對曾經(jīng)待他如親生兒子過。

    “嗯，算是?！彼鹬瑐?cè)身走了幾步，還在書架上找著。

    “挺好的啊，從小培養(yǎng)閱讀興趣愛好，”我跟在他身邊講著，余光里刮過的各種書封像是彩色的糖果。很奇怪我為什么要不知不覺地順著這個話題討好他，明明話題里的人根本上就和我不相關(guān)：“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爸就給我買過很多安徒生格林童話什么的，我應(yīng)該就是那時候開始喜歡上看書的?！?/br>
    江醫(yī)生停在一塊新的視察范圍前，繼續(xù)找，我也亦步亦趨停了，接著就瞄見眼皮子底下擺著一本發(fā)黃到刺眼的書，上面有橘子水裝點著吸管和白色小花，少女氣十足。我把它懸空，帶著它揚手看江醫(yī)生，這個角度足夠讓書名抖落進他眼里：“江醫(yī)生，你看過這本書嗎？”

    江醫(yī)生側(cè)目，略略一瞥，回答我：“聽說過，不過沒看過，我看得小說不多?！?/br>
    “講的是大叔和蘿莉的愛情?！?/br>
    “這個我知道?！?/br>
    我在他尚未燃起興趣的時候，就強行把這本書推銷到他手里：“雖然是個悲劇，但故事本身還挺美的?！?/br>
    江醫(yī)生很隨和地接過去了，粗略地翻到一頁。我定神看了眼，喔喲，是二十五章啊，無法制止我在下一秒就虛榮地炫耀起來：“其實這本書我特別喜歡，翻來覆去看過好多遍，哪一頁什么句子比較優(yōu)美，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江醫(yī)生好像有點不太相信，小幅度把書抬高，像臨時抽學(xué)生背書的教師那樣，報出他滯留的那張頁碼考察我：“263，試試。”

    ”263？”我在確定這個數(shù)字。

    他又垂眸看了眼，頷首:“對?！?/br>
    “咳！那你注意看著啊，我馬上要背的這段就在這頁中間，”我清嗓子，抿抿唇，緩釋著緊張，直到他斂睫比照書里的內(nèi)容，我才得以寬下心去背誦男主人翁的心聲：“‘我害怕，恐怕我在課后和晚飯之間的哪條小路上碰到一次誘惑，恐怕我生命中的空虛會把我推入突然失常的放任狀態(tài)……’”

    我能感受到江醫(yī)生的眼神漸漸來到我臉上——其實我超級緊張，心跳得非常非常緊促，是超高節(jié)奏的鼓點子，使致我的語調(diào)都開始有一丁點兒波動。我根本沒料到他剛好會翻閱到這一截，這一段是男主被誘惑的自白書，巧合得讓人雀躍，我實在是忍不住想要去勾引他了，唆動著他把自己代入男主，而我就借著洛麗塔的情懷，去引誘他。書里的少女是個從善如流的謊言和欺騙，可我跟她不一樣啊，我是貫徹著全部真心的，我繼續(xù)復(fù)述著男主的心聲：

    “‘孤獨正在使我墮落，我需要陪伴和照顧，我的心是個歇斯底里、不可依賴的器官……’”

    臉頰徐徐發(fā)著熱，我用剩余的勇氣給這段話收尾：“‘麗塔就是這么進入畫面的’?！?/br>
    我匆匆垂低眼，平復(fù)著臉上那些閃爍其詞的后遺癥，因為我的目的太直接露骨了。等打點好情緒，再抬頭，我發(fā)現(xiàn)，江醫(yī)生居然還看著我。大概這會我就在他的畫面里吧，他神色很淺，眼睛卻是有些深的。過了會，他才收起視線，單手將那本《洛麗塔》整闔上，放回書架，一邊平直地評價：“很厲害?！?/br>
    “嘿嘿，我也覺得自己挺厲害的。”我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嬉皮笑臉地接受贊美。

    江醫(yī)生對我的不知謙遜只微微一笑，像是要下樓結(jié)賬了，說：“走吧?！?/br>
    “你不給你小孩買書了？”

    “他才三歲，看不懂的。”江醫(yī)生在背過身之前，這樣解答道。

    我盯著他的背影，瞬間把那一句本打算脫口而出的“那你干嘛說要買書給兒子”阻回心巢。我快跑三兩步跟上他，心照不宣地沉默著：那我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江醫(yī)生大概也在找借口，是為了來陪我買書？

    ☆、第十九張?zhí)幏絾?/br>
    從大眾書局出來，我又欠了江醫(yī)生四本書的錢，前天的100再加上今天的170等于270，我,就是個一點點腐蝕他錢包的蛀蟲和白蟻，太讓他破費了。雖說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確立關(guān)系前最好別有什么物質(zhì)上的瓜葛和牽連，但江醫(yī)生執(zhí)意要替我付，我也沒辦法啊。

    出門后過馬路，江醫(yī)生還在替我拎著裝書的袋子，他的手指圈在袋子纖長有力，但凡有什么東西被他握著拿著，都會變得又美又好。我問他：“重嗎？”我知道挺重的。

    他答得很常規(guī)客套：“還好?！?/br>
    “讓你花錢，還又讓你當(dāng)苦力，有點不好意思。”夜風(fēng)吹著我臉上的熱，我不能偷懶得太光明正大，把兩只手藏進口袋，低頭去看自己一前一后動作的毛靴子尖，又瞥瞥江醫(yī)生的皮鞋，我和他的步調(diào)是一致的，感覺特別好。

    “沒什么?！?/br>
    南京今天的夜景好像比以往都要好，老遠的車流是泛金的巖漿，化在夜色濃稠的墨硯里——我得多多珍惜和延長這一刻。我偏眼抬頭看他，故作即興提議：“江醫(yī)生，要不我這回請你吃頓晚飯？當(dāng)還書錢，行嗎？”

    “不用了。”他依舊規(guī)范客氣。說著這話的時候，我忍不住去看了看他，江醫(yī)生好像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很平淡，一邊臉被燈火涂上暖烘烘的蜂蜜金。

    我呵出一口氣，離他的車越發(fā)近了，這個黑色的大家伙很快就要把他載走，我不得不厚臉皮了：“唉，真的很想請你吃頓飯啊。”

    他一下就笑了，放出長輩的態(tài)度：“剛買了書，工作還沒考到手，就想著請人吃飯了?！?/br>
    他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臺階，我乘勝追擊：“對啊，請未來同單位前輩吃頓飯，這個可以的吧，應(yīng)該不為過吧？”

    他沒再回答我，又走了幾步，在中途一家「口渴了」前停下，了卻我這樁心愿：“請這個好了。”

    “你要喝這個？”他是在幫還沒步入社會的小屁孩省錢嗎？我想起冰雪奇緣那次：“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喝這些呢。上次在電影院，我就聽見你那個相親對象說你注重養(yǎng)身這些垃圾食品都不碰的?！?/br>
    江醫(yī)生的面色稍稍一滯，隨后才莞爾得更開：“這你都記得，”他領(lǐng)著我往店門口接近，店鋪里的暖暈披散在他寬闊的背脊，他呢絨的大衣邊，他就像一匹淌著水的漂亮駿馬：“偶爾喝喝也沒關(guān)系的?！?/br>
    “那你喜歡喝什么啊?！蔽倚睦餁g呼著，超過他跑到柜臺前，我覺得自己跟他相親對象不一樣了，也許，比相親對象的位置要更特殊一點。

    “你們年輕人愛喝的東西，我也不是很清楚?！彼Ｔ谖矣液蠓揭稽c，我能感覺到他在舉目看里墻上的飲品點單，那種自然流露出的，倚老賣老的講話模式萌到爆炸。

    這會沒一個人排隊，服務(wù)生微笑地望著我們。

    我提議：“奶香紅豆？”我怕江醫(yī)生口味不適應(yīng)：“我覺得這個挺好喝的，就怕你嫌太甜了?！?/br>
    江醫(yī)生真的很寬容隨和：“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br>
    “那就兩杯奶香紅豆，”我看向服務(wù)生，她說“一起十六”。我立馬從兜里翻出二十，遞給服務(wù)生，等待她收銀找錢的同時，嘟囔道：“哎！連270的零頭都沒有?！?/br>
    江醫(yī)生立即回：“說過好幾次不用還了?！贝蟾攀俏业膱?zhí)念愉悅他了？江醫(yī)生語氣里那些笑意碎進我耳朵，發(fā)著光，滑過神經(jīng)中樞，導(dǎo)進腦袋，大腦里登時膨開一朵亮晶晶的星云。

    大保溫罐里的奶茶泛著熱氣，連香氣都帶著奶白。

    我盯著兩只被奶茶小妹并在cao作臺上的紙杯子，很想回一句rou償可以嗎？可惜我的勇氣還跟不上我的節(jié)cao龜裂程度，我動了動唇，只悠長地“噢……”了下。

    “打開還是帶走？”奶茶小妹很快把兩杯成品晃了晃，放在我倆跟前。

    “打開吧?！?/br>
    我和奶茶妹各揪出一根吸管，嘭一下捅開其中一杯，江醫(yī)生那杯的破處權(quán)是我的，別的女人請速速遠離，我把它推給江醫(yī)生：“喝喝看。”

    他握高杯子，就著吸管喝了一口，眉梢都不動的，好像真的在心無旁騖地品味，片刻后評價：“是挺甜的?！?/br>
    “我就說太甜了吧，其實他家還算好了，coco的更甜。”我想起鵪鶉蛋說的，江醫(yī)生表面上說“挺”的時候，心里大多都是“很”“太”“特別”“極其”。

    江醫(yī)生放低杯子在臺面，不過手指在圈在上面，其中無名指的指腹就懸在杯身輕輕敲打，似乎很愜意：“不過能喝。”——他第一次這么直白，還是特正經(jīng)的直白，還當(dāng)著人家店員的面。

    我被逗笑了，去看店家妹子：“你別介意啊?！?/br>
    妹子也在笑：“沒事，不介意，你男人再直接毒舌，我也已經(jīng)賺到他女朋友的錢了?！?/br>
    啊……我被這句調(diào)侃襲擊了一下，突然就愣住了。

    “走吧?！?/br>
    在我糾結(jié)著考慮著，要不要解釋下“我不是他女朋友啊”的時候，江醫(yī)生已經(jīng)在語氣清淡地催促我離開了。

    ##

    開車送我回去的路上，江醫(yī)生接到了一個電話。

    他上車后，手機似乎就會自動連接上導(dǎo)航，他索性也沒戴上藍牙耳機，對面的話完全是公放，是個女人，在討厭地發(fā)著嗔：

    “江承淮，你下班了吧？今晚跟我一起吃個飯嘛，好不好?。俊?/br>
    “吃過了?！苯t(yī)生直視正前，不咸不淡地回。

    “你天天吃過了！”她的語氣陡然轉(zhuǎn)急：“我每次打電話都這么湊巧？我不信！”

    “那就不信吧?！苯t(yī)生說。

    我此時才知道江醫(yī)生曾經(jīng)恩施給我多少體面，是看我年紀(jì)小于心不忍么？原來他也是可以冷硬刻板到這種程度的，像一柄新買的水果刀，直接去刨對方的果皮，一片自尊的，一片愛慕的，交替著，毫不留情，全都甩在水池子里。

    一般人被順著講話，只會更來火，尤其還是女人，因為拳頭打棉花上的感受的確很接近于大姨媽降臨。電話那頭的女人果然愈發(fā)惱怒了：“江承淮，我今天就是要你跟我吃晚飯，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dāng)回事啊，我爸媽天天追問我我倆的事成了沒……”

    大概是涉及到私事了吧，江醫(yī)生當(dāng)即取消導(dǎo)航連線，換上手機，附在耳邊接聽。

    去我家小區(qū)的這段路面是直線，很寬敞，車也少。江醫(yī)生單手搭在方向盤上，面容隱約在黑暗的潮水里，像一塊不動聲色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