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康喬往鼻尖上點面霜的食指頓了一下:“誒……還不如別回。” ## 在康喬那蹭了一頓粥回家,我把那張一百塊放進了一只精致的小禮盒,還用天藍的紙絲兒埋好,然后妥妥帖帖地抵在床頭柜抽屜的最深處,像是在窩藏一件稀世傳家寶。 我不會再狼來了,這是最后一次,我絕對不會再輕言放棄了。 午飯跟往常一樣,老爸老媽公司解決,家里就四個人,三菜一湯,我和我弟坐一邊,爺爺奶奶坐一邊。 老人家吃飯都愛聊起一些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我就悶頭聽著,直到他們講到樓上對門的老太太前些日子打麻將時腦溢血,我才把準時機,夾了一筷子菜塞飯窩窩里,故作不經(jīng)意插|進去,說:“爺爺,我覺得你也應該去復查下,也差不多一個月了,之前你那個主治醫(yī)生也說讓你一個月去復查一次的,是吧?樓上出得那事太嚇人了?!?/br> 我要循序漸進,不能一下子暴露光我的小心思,暫且只能委屈他是“那個主治醫(yī)生”。 “呵……”我弟一下子聽出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揶揄地冷笑了一下。 “對啊,小江主任是讓我一個月去醫(yī)院復查一次的,”爺爺太好了,留在我的話茬上向更深層次遞進:“復診的話還去掛他的號,他負責任,態(tài)度又好?!?/br> 掩在心里的名字一下子顯形,我火急火燎,又萬分小心地試探著爺爺奶奶的態(tài)度:“對哦,是上次你們說的,離了婚的那個江主任? “對啊,就他?!?/br> “我覺得他人看上去還蠻好的呢,不知道怎么就離了婚?!蔽衣朴脐愂鲋?,每一個字都顫顫巍巍踩在蜘蛛絲上。 看來我的詞句把握得委實到位,奶奶沒投來一次奇怪或懷疑的眼神:“他這個條件什么女的找不到,再婚也不是問題?!?/br> 對,奶奶你說的真對,心滿意足得一塌糊涂,仿佛被夸贊的是我。我再度把話題扭回復查上來,提議:“爺爺,明天就去唄?!?/br> “不行啊……”奶奶往自己碗里舀著魚湯:“我明天要去雞鳴寺敬香啊?!?/br> 真是天助我也,我比毛遂還毛遂:“我陪爺爺去啊。” “不行,你搞不好,你爺爺那些病歷和報告都在我這,擺得好好的,”老太太真是太龜毛了:“你毛手毛腳的,肯定要弄丟了丟亂了。后天去唄……”她去征求我爺爺意見。 “肯定不會的啊……”我急切地承諾,口氣基本是在作揖:“我都這么大了,你還把我當小孩子看?!?/br> 我弟破天荒地助攻:“唉——你就讓她跟爺爺去么,后天上午我要去體育館練球,還要爺爺來接我呢,他去醫(yī)院了都來不成?!痹挳吽统遗み^頭,口型:充值卡充值卡?。?! 就知道他自私自利假好心,不過我還是在桌肚里對他做了個ok的姿勢。 “天天早上被窩都不疊,還不把你當小孩子看……”奶奶對我終年亂糟糟的床鋪積怨已久:“就明天下午去吧,等我從寺里回來?!?/br> 她跟爺爺感情太好,凡事都要親力親為,信不過我們小輩。 “那我明天跟你們一起去,幫你們提包也好啊,我這幾天在家都無聊死了?!蔽沂怯钪嬉涣髡医杩谛∧苁帧?/br> “好誒,大了,知道孝順了。”爺爺快活地瞪了瞪眼。 我不大好意思地低下頭用筷子尖挑飯,唉,爺爺,對不起,雖然我別有意圖,但我是為了能更加孝順您啊。我保證,等我把江醫(yī)生搞到手了,您天天都不用去醫(yī)院掛號排隊在家就能看病,想復查幾次就復查幾次,哪里不對勁就有專家給你解決哪里so easy,身體永遠倍兒棒,壽比南山,長命百歲。 ## 當晚,我在網(wǎng)上查了一些東西才睡下,還特地囑托奶奶燒香的時候別忘了幫我求一只平安符,要開過光的,不用幫我祈愿,就空在那,等帶回來我自己來;奶奶是佛信徒,很爽快就同意了。 一夜好夢。 第二天下午一點多,奶奶在寺內吃完齋飯,怕時候趕不及,打了個的士就趕回小區(qū)里,捎上我和我爺爺去省人醫(yī)。今天不是江醫(yī)生的門診,我就跟爺爺奶奶乘電梯上樓去他辦公室找他。 我手里拎著一只布袋,布袋子里是爺爺?shù)牟v和報告單,這些都是我理直氣壯的證明,第一次這么理直氣壯地來見他,還有爺爺奶奶當后盾,他肯定不好意思再把我拒之門外了吧。 到十八樓,一點點接近江醫(yī)生的領地,途中爺爺還特地問了下前臺護士江主任在不在,護士說在的,我走神地傾聽著有關江醫(yī)生的一切訊息,心口如同被切開的一個橙子,滋滿鮮甜的汁水和盡致的香氣。 爺爺奶奶走在我面前,給我的不懷好意打上馬賽克,掩護著我走進辦公室。我悄悄舉高脖子去看。護士妹子誠不欺我,江醫(yī)生果然在,他一襲白大褂立在自己的辦公桌側面,一手捏著單子斂眼看,一手握住玻璃杯在喝。他就像他手里的水,歲月收起氣焰,化為沉靜止約的一杯。 “小江主任啊?!蔽覡敔斀兴?/br> 江醫(yī)生微微偏頭看過來,我趕緊縮回頸子,低眉順眼地跟過去,我聽到他溫和的音色裝點上笑意:“您好。” “我今天找你復查下身體,”爺爺也在笑:“我孫女擔心我的身體情況,動不動就催我來復查,這不,我今天就過來了?!?/br> 爺爺啊,您跟弟弟真是祖孫一家人,賣我的速度絕對有一拼。 “坐?!苯t(yī)生語氣不改,招呼著我爺爺,自己也坐到了桌后。 爺爺撐著大腿面在凳子上坐定,我一下子就臉紅了,此刻我半個人就完全投射到江醫(yī)生瞳孔里面了。爺爺拍了我胳膊一下:“去把病歷和上次的化驗單子拿給江主任看看?!?/br> “噢……”我小聲應答著,從袋子里翻出所有冊子和紙張,放上桌心,頭也不敢抬,根本不敢看他。 “出院回去后頭昏過么?”江醫(yī)生在說話,我盯著他正在攤看著那沓紙張的手,真是好看的手啊。 “沒?!?/br> “食欲怎么樣?” “挺好的,基本不吃什么油膩的了?!?/br> “睡眠呢?” “老樣子,半夜會解一次小便?!?/br> “酒不喝了吧?!?/br> “不喝。” “那不錯,”江醫(yī)生將單子整理齊整,夾放進病歷里:“今天做下血常規(guī),血壓,血脂和血糖的檢查,其他的話,心電圖,腦部ct,頸動脈彩超這三樣就可以了,”他一邊講著,一邊在桌側的臺式機上開起單子……靜默了片刻,他一定是抬起頭正視我爺爺了,并且在莞爾,話語里的清淡笑意是那樣鮮明,他把印字機里的大單據(jù)抽出來,交給我奶奶:“放松心情,自我管理的好,基本上不會再出什么問題?!?/br> “等結果下來了再拿過來給你看看是吧?”爺爺站起身子。 “對?!苯t(yī)生也跟著站起來,這是尊重的態(tài)度,他真的好有禮數(shù),甩許多冷漠拽比的醫(yī)生十條街不止。 “小江主任啊,謝謝了?!睜敔?shù)乐x,奶奶在我后背輕打了一下,督促我去收拾行囊,我趕緊上前兩步,從江醫(yī)生跟前拽回病歷卡回袋子里。 爺爺奶奶一道走了出去,我也蝸牛挪地跟在他們后頭,此行是有目的的,我得找個借口讓自己留下來,兩分鐘就好。 “奶奶,我想去個廁所,你們先下去吧?!边~出辦公室沒幾步,尿遁的點子在我心里亮了起來。 “噢,那你快點,我們先去二樓了?!蹦棠虂G下這句話,攙著爺爺膀子走了。 我不動聲色后退兩步,轉身,撒腿小跑回辦公室,到門口就緊急剎車,換上較輕較慢,甚至可以再夸張點用躡手躡腳來形容的步調,走到了江醫(yī)生辦公桌前。 他又在寫東西,就跟我第一次向他要電話號碼一樣,既視感非常強烈。 “呃,江醫(yī)生……”我停在他桌前,喚了一聲。 他狹長的眉眼,跟著他整張清雋的臉一道,揚起來對著我:“有東西落這了?”他猜測著我折返回來的緣由,還邊收回手臂到桌邊,空開地方讓我更方便找尋。 “不是……我是來還債的……”我從衣服口袋里翻出一樣東西,攥在手里。 他略微展顏,經(jīng)典的江氏微笑應運而生:“不是說不用還了么?!?/br> “我以為就只是不用還錢,而且還錢什么的有點太俗了,”我把拳頭輕輕擱放他面前的單子頁,接著松懈五指,一個鮮紅的小布包迥然出現(xiàn)在白紙上,里邊裝滿了我所期望的、能帶給江醫(yī)生的平安喜樂:“我讓我奶奶去雞鳴寺求了個開過光的平安符,符子30,開光80,加起來110,多出來10塊錢當利息好了,”我一定要為這個還貸物件冠上華麗的包裝:“雞鳴寺的符啊簽啊很靈驗,你一定會平平安安萬事如意的,” “這樣算扯平了,行嗎?”我收尾問。 江醫(yī)生沒有立刻回答,擱下手里的鋼筆,笑還在臉上,瞳仁像是兩枚溫甜沉淡的茶糖。 我接著說話,聲音放得很輕,旁人一定難以捕捉,但能確保這張桌子里的人一定聽見:“我昨晚上網(wǎng)查了一下省人民醫(yī)院的相關崗位應聘,又翻了翻歷年的省衛(wèi)生廳直屬事業(yè)單位招聘事項和職務,打算三月份就報個名,好好看書,沖刺一把,考進省人醫(yī)工作,爭取能跟你一個單位。你之前不是說我和你的圈子截然不同嗎,那我就想方設法進你的社交圈里好了,反正對我來說又沒什么大不了的。家里長輩估計也很高興我愿意考編制,女孩子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本來就挺好的。” 你看見了吧,我的決心就是這么強,我愿意為了你,披荊斬棘過五關斬六將,克服一個接一個,你所顧慮的那些困難和阻礙。我一點都不怕,無所畏懼,什么都不是問題。就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寫的那樣,我沒法向別人訴說我的心事,沒有人指點我、提醒我,我毫無閱歷,毫無思想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我的心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 “就這些啦,”我放松嚴肅的語氣,放松肅然的氛圍,挺直上身,擺出即將道別的姿態(tài):“我先走了?!?/br> “等會,”江醫(yī)生叫住我,接著垂眸,將桌上的護身符取起來,繼而看向我:“拿回去吧?!?/br> 該不會又要拒絕我了吧……四面的空氣朝我傾塌下來,但很快,它們又全部被昂越地吊動了起來,只因為江醫(yī)生又從容不迫地補上了一句, “你應該比我更需要這個吧,”他稍微收起笑,有那么一點兒來自長輩的,刻意的正式和鼓勵:“好好考吧,小朋友?!?/br> ☆、第十八張?zhí)幏絾?/br> 護身符被我卡進了隨身攜帶的錢包里,鳩占鵲巢,原先那張“大概是人生中最好看”的一寸照被迫趕出家門,不過相片里的主人公還是微微笑著,沒有一點不快。 陪爺爺復查結束,我假稱要在新街口晃蕩壓馬路一會,替兩位老人打好的士,目送走之后,就又折回住院部大樓,跑到十八層,在病區(qū)走廊的一排等候椅上坐著。 江醫(yī)生大概五點到六點的樣子下班,我想或許可以跟他一起順道走個路,吃個飯什么的。 保衛(wèi)蘿卜卡在挑戰(zhàn)模式十四關始終過不去,我就重新下了個消滅星星玩,相同顏色的方塊每炸開一次,我就抬眼看一次辦公室門,感覺也沒等多久,就瞅見江醫(yī)生從里面出來了。 今天他的便服是煙灰色的呢絨大衣,好像還是我昨天早上強吻他穿的那一件?腦子里只留存著重點,有些細節(jié)就選擇性忽略遺忘掉了。剛才爺爺在,我也不敢光明磊落地看他,這會才能細致打望,他這幾天應該還理了發(fā),發(fā)梢比先前短了一些,更清爽了。 “江醫(yī)生?!蔽以谒⒁馕业牡谝幻虢兴?。 他走近我,手里的公文包跟著他一起,停在我膝蓋左前方:“還沒走?” “嗯……就坐了會?!闭也坏嚼碛?,就是很單純地想等你下班,跟你一起走啊。 “你爺爺奶奶呢?”他像在好氣地詢問一個被家長拋棄路邊的孤兒。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手機塞回衣服口袋:“他們啊,先回去了,”揣手機的那只手舉起來,無所適從地撓了兩下劉海,我故意舉出可憐巴巴的詞匯將自己形容得很孤獨:“就剩我一個人了。” “怎么不跟他們一塊回去?”江醫(yī)生問。 他是故意的吧,非要我竭盡腦汁思考出一個合理的借口,把他盛進我的世界中心對準他呼喚愛對嗎,又到了一流托辭選手發(fā)揮才干的時刻了,我說:“不是跟你說了想考醫(yī)院的嘛,但是不知道看什么書,想讓你幫忙參考參考。你在醫(yī)院上班么,肯定要比我懂得多。”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看什么書,一本《公共基礎》,一本《行測》,都不用經(jīng)過大腦考慮,應屆畢業(yè)生的腳趾頭都清楚! 講完話,我就故意坦蕩地去跟他對視,他的神色也很平緩,一概如常。沉著了一會,他略微提高下巴,看往走廊盡頭的出口:“走吧,我正好也要去大眾書局買兩本書?!?/br> ## 江醫(yī)生要帶我去買書?還是開著他自己的車帶我去買書?太難以置信了吧! 我的雙腳開設“自動跟隨”,下了樓梯,跟著江醫(yī)生去停車場取車,一路上都輕快到得仿佛在懸空漂浮著滑行,根本用不著使人力。 我還認識了江醫(yī)生的車!它是黑色的雷克薩斯,就跟它主子一樣穩(wěn)重大氣。 走之前,江醫(yī)生先替我開了副駕的門,看著我進去坐好。方才走回自己的位置,充當這段旅途的掌舵者。 “是去國藥大廈的那個大眾書局么?”我邊問,邊一絲不茍地拉扣著安全帶,掌心都泛出濕潤。“啪”一下固定好,安全帶登時成為一柄溫柔的刀刃,把我就著心口側劈成兩段,一半叫喜不自禁,一半叫激動難抑。 江醫(yī)生時不時瞥一眼后視鏡,熟練地倒著車:“就那個?!?/br> “哦,那家很近的,醫(yī)院門口坐公交的話,坐三路外環(huán),一刻鐘就到了。” 江醫(yī)生打方向盤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那幾道好看的青筋又凸顯出來,他很隨意地跟我聊著:“你對南京的公交很熟悉么?!?/br> “還行,地鐵我也挺熟的,”車里有暖氣呼出來,悶得我愈加緊張,緊張到不知道擺什么姿態(tài)才合適。我把十根指頭半交叉著往下掰,像兩名在上體育課的學生互搭著雙肩下壓做熱身:“一直在本地上學,周末也經(jīng)常跟朋友出來玩,對這些線路不熟悉的話也很奇怪吧。而且我們這的出租車司機是全國聞名的大爺啊,有時候就算偷懶想打車也還得跟孫子似的。” 江醫(yī)生笑了一聲,是從鼻腔擲出來的,短而快,表達著對我觀點的不可置否,宛若一顆動聽的音符拍打在我耳膜上。 車子駛出醫(yī)院大門,在循序漸進地加速。 我悄悄回望了江醫(yī)生一眼,他的側臉太英俊啦,裱在車窗形成的相框里,眉骨和額頭都十分高闊,像一幅挺拔逼真的寫實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