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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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俞府白管事前來傳話,問姜氏要不要見順昌伯。 姜氏頷首,“要見的?!?/br> 白管事稱是而去,下午便將順昌伯帶過來了。臨走前,白管事又將俞仲堯一些安排詳盡告知姜氏。 姜氏笑應(yīng)道:“明白了?!?/br> 她去了前院,走進書房院,看到了站在院中的順昌伯。 身形消瘦,有些佝僂。 聽云蕎說過了,順昌伯和他兒子被俞仲堯扔到了山中寺廟,想來是吃了不少苦頭。 她舉步穿過游廊,到了正屋前站定身形,看清他的樣子。滿臉都歇著落魄不得志,面色頹敗,眼神黯淡。 順昌伯聽得腳步聲,抬眼看去。 女子穿著天青色上衫,玄色綜裙,身姿宛若挺拔的青竹,容顏皎潔如月光下的玉蘭。細看之下,見她不施脂粉,眼角有兩道細細的紋路,鬢角夾雜著霜雪。一看便是經(jīng)歷風雨到了如今,可她意態(tài)從容,眼神澄澈清明。 尋常女子害怕的歲月的痕跡,她不加以掩飾,本色示人,反倒更添風韻,愈發(fā)惑人。 這女子美,怎樣都美,歲月是這般眷顧她。 “寒伊……”他喃喃地喚出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他很有些自慚形穢之感。 “我是姜氏?!苯险Z調(diào)冷淡地糾正她,隨后擺手遣了下人,定定地看著他,“我用全部妝奩作為交換,要你好生撫養(yǎng)洛揚,而你是怎么做的?” “我有我的不得已?!表槻當科鹌鸱男木w,迅速轉(zhuǎn)動腦筋,“你那時去意已絕,我只得成全。但我在朝為官,政務(wù)纏身,哪里有那么多時間照顧洛揚?幼女不能沒有人照顧,蘭婷的生母本是貴妾,又生下了男丁,我當然要將她抬為正室,讓她悉心照料兒女。內(nèi)宅的事我無暇兼顧,不可能時時督促,但不管怎樣,洛揚是不是平平安安長大了?” “蘭婷的生母,你說的是齊姨娘?!苯现S刺地笑,“將她抬了正室,是你能做得出的事。洛揚算是平平安安長大了,可也只是長大了。到最后,你居然要將她許配給武安侯世子——對了,章蘭婷嫁過去之后,過得還好么?到此刻,你還承認那是一樁良緣么?” “……”順昌伯哽了哽,反聲詰問,“你是該責問我,可是你呢?這些年你又做過什么?你可曾回來看望過洛揚哪怕一次?” “我知道,這一點我無從辯解,十多年,我不曾有一日盡過為人|母的本分。但是章遠東,你應(yīng)該因為我的不盡責,便冷落苛刻洛揚多年么?”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表槻舫鲆豢跉?,凝視著她,“你這次回來,不會再離開了吧?你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可曾又嫁給旁人?” “我任何事都與你無關(guān)?!苯咸裘?,“你我之間,能夠談?wù)摰?,只有洛揚?!?/br> “是是是?!表槻湫B連,“那就只談洛揚。洛揚在我膝下過得不如意,私自逃出了家門,還和沈家那孩子算計了蘭婷,讓蘭婷名節(jié)受損,嫁入武安侯府的時候,抬不起頭來,甚至于,雙親都不能為她張羅婚事,不能送她離開娘家。你只有洛揚一個女兒,我卻是有三個孩子。洛揚不如意,蘭婷又何曾如意過?這一切到底因誰而起?你沒資格指責我。” “自然是因我而起。”姜氏語氣越來越平靜,“我瞎了眼,嫁了一個看起來道貌岸然實則齷齪懦弱的人,輕信了那個人的海誓山盟。生下了女兒,又不能長久留在她身邊,害得她常年被一個小妾施盡手段冷落禁錮,被那男子嫌棄。都是我錯,我明白,比誰都明白?!?/br> 順昌伯的情緒卻是越來越激動,語聲都拔高了幾分,“本來就是你的錯!你一絲轉(zhuǎn)圜的余地都不給別人,眼中一絲瑕疵都容不得!官宦之家,本就是要百般周旋的環(huán)境,你肯么?” “百般周旋,是不是包括我一進門你就納妾?是不是包括洛揚出生幾個月之后,便有了庶妹?”不說當年的事是不行了,那就說說,姜氏冷聲道,“又是不是包括,我要替你出面,去跟重臣的內(nèi)眷搖尾乞憐?你一再如此,不能如愿便數(shù)落我的不是?” “又是誰害得我成婚之后屢屢受挫的?!” “說這話可就真不要臉了?!苯蠞M眼鄙夷,“是我拿刀逼著你與我成親的?難道我不曾提醒你,成婚之后必會遭到齊家的刁難?你那時是怎么說的?現(xiàn)在我清楚,你有百千種丑惡之極的嘴臉,當時卻太傻,竟信了你的允諾。要是我沒記錯的話,當初誰要我陪著齊姨娘回娘家的?那是人能辦得出的事兒?別的我都可以忽略,只這件事,你讓我惡心一輩子?!?/br> “什么叫能屈能伸你都不明白?!” “叫別人能屈能伸,自己卻只會躲在家里等著好消息,去爬小妾的床讓她有了喜脈,便是你能屈能伸做給齊家看的功夫?!苯闲α诵?,“你要不是這樣一個叫人不恥的貨色,我怎么能懊悔至今?” 順昌伯面色漲得通紅,只得轉(zhuǎn)移話題,“是,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堪的人。可我再不堪,也知道要將女兒放在身邊,命人照看著??赡隳??你連女兒都能拋下,一走十多年,誰知到你這些年到底去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姜氏深深吸進一口氣,輕聲道:“我無需向你交待。再者,你該記得,和離之前,我求過你的,我要你陪我回家鄉(xiāng),你是怎么說的?” “……”順昌伯終于被問住,說不出話了。 那一年,姜氏無從忍受他了,起先是要他休妻。 隨后周旋很久,他知道是再也留不住這女子了,只好說可以,我們和離。 到底是讓他第一個傾心愛慕至深的女子,去官府辦和離的文書之前,他仍是猶豫,求過她幾次,不離開,從頭開始。 她那時必是遇到了大事,每日心神不寧,一次反過頭來求他,問他肯不肯陪她回家鄉(xiāng),她要去救人。 他看到了一線希望,連忙詢問她的家鄉(xiāng)距京城有多遠,來回需要多長時間。 她便細細地說了,告訴他,需要一些年輕力壯的護衛(wèi)隨行,路程很漫長很辛苦,便是順利,來回怕是需要一年光景。 她甚至給他下跪了,她說章遠東,只要你能幫我這一次,便是不親自隨行,幫我準備好一切,我會一世感激你。你若是能等我回來,我會用余生報答你,你要我怎樣,我都答應(yīng),便是要我下跪去求齊家不再刁難你,便是讓我每日服侍齊姨娘,我也甘愿。 他就又仔細地詢問了一番。 后來……后來他自然是沉默不語,沒有答應(yīng),連她到底遇到了怎樣的事都沒問。 他得承認,自己一直都只是個最看重利益的人。栽進感情里的時候,沖動至極,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因為那時如同置身仙境,遠離了是非。 可是回到最現(xiàn)實最殘酷的俗世之中,他便事事以利益為重。 和離之前的爭執(zhí)、怨懟、相互憎惡,使得他已不能再為她付出太多。 若是成全她,便要斥巨資準備,要不少精良的人手隨之往返。是,錢財都是她的,她可以不惜代價,但是他不能——尤其是在她同意用全部嫁妝換取他好生照看女兒的前提之下。 她若是中途出了岔子,他該怎么辦?她若是食言,回來后依然決意和離,又該怎么辦? 與其成全她,他更愿意成全自己,讓章府的情形更好一些。 她見這情形,并沒冷嘲熱諷,平靜地說那就還按照之前商議好的來行事。只一點,要善待洛揚。我回來之后,若是見她受苦,會不擇手段地報復(fù)你。 他答應(yīng)了,說怎么會,爹娘不是也都跟你親口允諾了?便是我不盡心,還有他們兩位老人家替洛揚做主呢。 到底,她走了。 齊姨娘,不,是現(xiàn)在的大夫人有意無意地跟他說過一些話,都是姜氏不信任他、貶低他的事。日積月累的,他就恨上了姜氏。 沒幾年,父母先后病故,沒人再耳提面命地要他關(guān)心洛揚一些,再有蘭婷、文照承歡膝下,對洛揚的心思也就淡了。 他以為姜氏不會再回來?;蛘咭部梢哉f,有些時候,他不希望并且害怕她回來。 可是到了眼下,她回來了,終究還是回來了。 順昌伯滿臉通紅,說不出話的間隙,有丫鬟快步走來,對姜氏低語兩句。 姜氏吩咐道:“那就讓她進來,我也瞧瞧她?!?/br> 順昌伯隱隱聽到了章蘭婷的語聲,轉(zhuǎn)頭望去。 章蘭婷緩步走來,到了近前,分別給姜氏和順昌伯行禮。 順昌伯蹙眉,“你怎么來了?” 章蘭婷笑道:“趕得巧了,我回娘家的路上,遇到了您乘坐的馬車,問了兩句,便跟過來了。到底也該來請個安不是么?” 姜氏卻是有些困惑地審視著章蘭婷,“你是——” “我是蘭婷啊?!闭绿m婷笑著回話,“章府二小姐,眼下是武安侯世子夫人?!?/br> 姜氏笑出來,“不說還真是看不出。你不是比洛揚小幾個月么?現(xiàn)在看起來,卻活脫脫是雙十年華的小婦人?!?/br> “……”章蘭婷低下頭去,借此掩飾情緒,下拉的唇角卻泄露了憤怒的情緒。緩了片刻她才又綻出笑容,“怎么站在院子里說話呢?又不是外人?!?/br> “早已是不相干的人,我沒必要以禮相待?!苯虾吐暤溃澳阋菗捻槻鲩W失,此刻便將他帶走;你要是有話要說,不妨直言?!?/br> 章蘭婷環(huán)顧院落,見下人都避了出去,心內(nèi)稍安,“您是與我大姐一道回來的吧?” “你大姐?”姜氏輕笑,“指的是洛揚么?她與章家再無瓜葛?!?/br> “……話可不是這么說?!闭绿m婷抬眼凝視著姜氏,“這不是您能做主的,我雙親可沒說過將她掃地出門的話。怎么,你是不是想讓章府用八抬大轎迎她回府?也可以……” “罷了,你別做無用功了?!苯险Z氣轉(zhuǎn)冷,“我與女兒已然團聚,日后我是絕不肯再讓狼心狗肺的人撫養(yǎng)她了。再有,你現(xiàn)在不是武安侯府的大奶奶么?憑什么為娘家做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幫襯可以,胡亂做主便是僭越,這么久還沒明白這道理?” 那一句武安侯府的大奶奶,正好戳中了章蘭婷的痛處,她險些為此冷臉。的確,在宋府,所有的人只肯喚她一聲大奶奶,還動輒將她的容貌品行與之前的兩個入土的人比較……但她不是來吵架的,深吸進一口氣,道出初衷:“多謝您教誨,但是,我今日所說的話,我雙親早已知情,他們不好意思說出,便由我來做這個惡人?!?/br> 姜氏聽云蕎細說過章蘭婷的為人,知道這女孩子可能比她父母還歹毒,眼下必是又有了什么主意,應(yīng)該聽聽,由此道:“果真如此的話,你就說來聽聽。” “我是晚輩,可是對于長輩之間的糾葛,這些年也聽了不少。您當初愿意將全部嫁妝交給章家,為的是讓你的女兒能夠過得安穩(wěn)。為何如此?你的女兒,也是我爹爹的親骨rou,要是沒有見不得人的短處,您不會也不需要如此?!闭绿m婷看住姜氏,“她右手有什么蹊蹺,外人不清楚,章府的人卻沒有不知情的。有的人興許會不計較,例如當朝少傅,可是別人呢?不說百姓,便是我和文照,這些年都一直忌諱,怕被她害得不得安生?!?/br> 姜氏來回踱著步子,“說要緊的。” “好,您爽快,我也不啰嗦。” 章蘭婷不為所動,只看著姜氏,“我爹爹畏于強權(quán),將手里全部產(chǎn)業(yè)都交給了章洛揚。是,您可以認為產(chǎn)業(yè)本就該給你的女兒,我不否認。但是,眼下我雙親手中拮據(jù),難以度日,我希望您吩咐章洛揚,將半數(shù)產(chǎn)業(yè)交還給我父親。您若不肯成全我這份孝心,來日就別怪我將你女兒的事情宣揚的人盡皆知?!?/br> 姜氏聽了,最先反應(yīng)是看了順昌伯一眼。 他站在那里,看著別處,一言不發(fā)。 ☆、第72章 姜氏彎唇笑了。時至今日,她除了厭惡不屑,對順昌伯已無任何情緒。方才只是要看看,章蘭婷所說的話,是不是章府的人商量好的。答案顯而易見。 既是如此,就要慎重權(quán)衡了。 斂目思忖的時候,章洛揚走西面的側(cè)門進到院落,“娘。” 姜氏循聲望過去,逸出柔軟的笑容,“你怎么來了?” 章洛揚腳步輕快地走到母親身側(cè),“聽說您來外院見客,就尋了過來。方才在外面,聽了幾句。” 順昌伯和章蘭婷都抬眼看住章洛揚,姜氏也凝眸端詳著女兒。 章洛揚穿著粉色春衫、白色裙子,春衫的粉色極嬌嫩極淺淡,裙子輕軟多褶,繡著荷花。姜氏最喜歡用粉色、淺紫等嬌柔的顏色來打扮女兒,而女兒白皙的膚色、清艷的容顏,能與這些顏色相互襯托得恰到好處。 章蘭婷只盯著章洛揚的面容。還是記憶中的樣貌,卻分明是容光煥發(fā),意態(tài)有明顯不同。沒了以前那種木訥懵懂,竟是目光流轉(zhuǎn)、顧盼神飛。 章蘭婷險些妒恨得發(fā)狂。經(jīng)年之后,章洛揚愈發(fā)貌美如花,她卻是憔悴不堪。 順昌伯咳了一聲,對章洛揚道:“既然已經(jīng)回京,怎么也不回家去?今日只當是我親自來接你,回去吧?!?/br> 章洛揚往前站了一小步,是下意識地想將母親護在身后,“這兒就是我的家。我早與章府無關(guān)了。”其實順昌伯剛來的時候,她就悄悄地跟過來了。原本自然是沒聽墻根的習慣,但這次擔心母親會因為這男子勾起傷心事,不得不如此。話里話外,母親所說的那些事,讓她一度心口堵得厲害。是那樣卑劣的一個男子,的確是無從忍受的。 順昌伯卻是冷聲一笑,“有些話真要我說到明面上么?便是你對章府怨懟頗多,不想回去,可是別人呢?你能代替別人做主么?還是好生商議一番權(quán)衡輕重才是?!?/br> 所謂別人,他指的自然是俞仲堯。 章洛揚言簡意賅:“我可以?!彪S后看向章蘭婷,“至于你,想說什么只管去說?!彼龘P了揚手,“尤其關(guān)于這道掌紋的閑話,盡管去昭告天下,我沒想瞞過誰?!?/br> 章蘭婷咬了咬唇,又挑了挑眉,“要是不出意外的話,你會嫁進俞府。俞府能同意你這樣做?” “那是我的事,何需你費心?”章洛揚目光轉(zhuǎn)冷,眸中閃著寒芒,“日后不論你是章家女,還是宋家媳,少來我面前做跳梁小丑。以往你算計我,卻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勉強當做扯平。日后你再重蹈覆轍的話,當心再一次身敗名裂。你別再惹我,把我逼急了,你會比現(xiàn)在還慘。” “勉強當做扯平?”章蘭婷再也無法控制情緒了,切齒道,“我只是作弄了你一次,你和沈云蕎卻毀了我一輩子!你居然好意思這么說?!” 章洛揚揚眉淺笑,“活該?!备绿m婷這種人,是沒辦法講道理的,辯解純屬多余。 姜氏握住了女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