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shí)候，聽你說，你娘從前也是宮里的人？”

    “嗯?！彼灾鴸|西，回答得含糊，“我娘得病那一會兒腦子有些神志不清，躺在床上的時(shí)候，我照顧她，她就拉著我說……”

    秦衍眉峰一皺，立時(shí)問：“說什么？！”

    七夏咽了嘴里的食物，好笑道：“還能說什么，就說自己是掌膳唄，說她見過皇上，還服侍過宮中的娘娘，太后都夸她做菜好吃?！?/br>
    言罷，她搖頭笑嘆：“不過爹爹和阿姐都不信，只說她病了，胡言亂語。可我就想……我娘都病成這樣了，我若不信她，還有誰信她。所以，她一定是在宮里做過掌膳的?！?/br>
    她語氣格外鄭重，表情肅然，秦衍唇邊笑容凝注，漸漸浮起些許苦澀來，心中莫名的揪緊。

    “那……你娘的名字叫什么，可能告訴我么？”

    “這有什么不能的，你是皇上啊。”七夏笑呵呵地把空碗放下，“我娘姓柳，叫晚瑩，據(jù)說還有個(gè)小名叫阿五，小時(shí)候聽我爹爹喚過。”

    他不咸不淡的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皇上。”

    門外，劉公公帶著個(gè)小太監(jiān)，捧著托盤，走進(jìn)來，恭恭敬敬施禮：“膳房的燕窩粥煮好了。”

    秦衍偏頭看了七夏一眼，猶豫了一瞬，才道：“……呈上來吧。”

    “是。”

    綠玉通透的碗內(nèi)白粥香氣清新。適才吃了太多雜食，正想嘗嘗清淡的，七夏拿勺子舀了舀，粥里枸杞偏多，剛低頭要吃，秦衍忽然喚住她。

    “小七！”

    七夏擱下玉勺，不解道：“怎么了？”

    似乎是覺得自己舉止失儀，他訕訕一笑，搖了搖頭：“沒什么……”

    “難道你也認(rèn)為我吃得多？”

    “不是……”秦衍垂下眼瞼，說得不著邊際，“吃吧，多吃些好?！?/br>
    七夏瞧他那模樣，只當(dāng)他是心疼自己的粥，低頭又舀了一勺，一面湊在唇邊吹涼，一面叮囑他：“廚子放了不少枸杞，你前些時(shí)候不是說上火么？最好少吃一些……對了，我適才在外頭看到有人賣烤紅薯，不知道你們皇宮里的吃不吃這個(gè)，我本想買些給你，百里大哥又說，皇上是不吃這種東西的……”

    他說不出話來，燦爛的陽光散落滿身，眼中皆是那日在街上遇見她的情景。

    細(xì)碎的暖陽，溫柔如水，迎著日光，看著她俏生生的走過來，眉眼帶笑，燦然生輝。

    ——我和你認(rèn)識么？

    ——哦，原來早上那個(gè)人是你啊？

    “小七！”

    粥還沒吃到嘴里，他猛然起身，握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嚇得她直把勺子甩出老遠(yuǎn)。

    “又、又怎么了……”見他眸中充血，表情瞧著可怕，七夏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小季，你沒事兒吧？”

    秦衍將手一松，放開她，淡淡道：“我沒事?！?/br>
    此時(shí)在場的宮人亦包括劉公公在內(nèi)，皆被他這般舉震得愣住。隔了好久，才聽喝道：“還不收拾？”

    于是便又手忙腳亂拾起掉在毯子上的玉勺。

    秦衍側(cè)過身，似是平常地朝劉公公吩咐道：“侯夫人這碗粥涼了，再命人煮一碗來，要干凈的，別放什么枸杞?！?/br>
    劉公公偷瞄了他一眼，并未多言，領(lǐng)旨退下。

    七夏撓著頭，猶自狐疑地看宮女把面前一口沒動的燕窩粥端走，低低道：“奇怪，我又沒上火……”

    由于氣氛異樣，這一頓飯吃得很沒滋味，午時(shí)不到秦衍就推說有事要忙，下逐客令了。宮女領(lǐng)著她往保安門走，馬車就停在宮墻下，七夏正將上車，身后忽有人急聲喚道：

    “侯夫人等等，侯夫人……”

    不遠(yuǎn)處見得個(gè)身著大紅蟒服的宦官，氣喘吁吁追出來，他手持一錦盒，以往總是習(xí)慣性提著曳撒，眼下也顧不得許多，甩著袖子就朝這邊跑。

    “咦，劉公公？”鑒于他如今已是總管太監(jiān)，在車上這么和人說話太過失禮，七夏只得又下來。

    “什么事這么著急？”

    劉中博站住腳跟，擦著臉上的汗，頗覺尷尬。

    “這是皇上命奴才帶給您的糕點(diǎn)，此前公務(wù)繁瑣，竟給忘了……冒犯之處，還望侯夫人恕罪?！?/br>
    七夏手捧過盒子，因笑道：“哪有什么罪，我還該謝謝你的……怎么不叫小太監(jiān)送來？何必跑這一趟呢?！?/br>
    劉公公賠笑道：“小太監(jiān)們粗手粗腳的，皇上所賜之物，哪里肯放心讓他們送……這糕點(diǎn)做得精致，所用食材亦是稀少昂貴，夫人可莫要辜負(fù)皇上的心意啊?！?/br>
    她悄悄打開瞧了瞧，數(shù)量不多，只兩三個(gè)，不過掀開縫隙就聞到香味。

    七夏把盒子收好，笑吟吟點(diǎn)頭：“我知道了，公公記得待我向皇上道謝?！?/br>
    “誒，老奴記下的。”

    又客套了兩句，她復(fù)爬上馬車，放下簾子。

    “夫人慢走?！?/br>
    車輪子咯吱咯吱轉(zhuǎn)動，響聲回蕩在寂靜清冷的宮門外，一路上是盛開的杏花，漫天飄飛。

    劉中博直等馬車在視線里消失不見，方垂首嘆了一聲，慢悠悠走進(jìn)門內(nèi)。

    “關(guān)宮門?！?/br>
    *

    三月里，日子過得平靜又安寧。

    月底的時(shí)候，定國侯府修建竣工，七夏兩人便從將軍府上搬了出來。宅子離這邊足足隔了兩條街，雖然同在城內(nèi)，想要相見也方便，但臨走前常近秋還是不舍，拉著七夏仔細(xì)叮囑了一番。念著她年紀(jì)小，不懂事，也不會管理下人，只怕她吃虧，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恨不得自己也跟著進(jìn)來住。

    將軍府里一下子少了兩個(gè)人，每日不免顯得冷清。

    閑著沒事，常近秋就回跑來這邊轉(zhuǎn)轉(zhuǎn)，偶爾摸摸七夏的肚子，摸完又會望著她嘆氣，帶著一臉的抑郁打道回府……

    人說春困秋乏夏打盹，不知是不是這個(gè)緣由，近來七夏愈發(fā)的嗜睡了，早間總要到日上三竿才起，午飯吃過后又會擁著被衾往床上一倒，等吃完飯時(shí)再醒來。

    百里素來遷就她，在將軍府時(shí)還有常夫人訓(xùn)斥，這會兒左右無人管，也便由著她睡。

    但一天里只有幾個(gè)時(shí)辰是清醒著的，老睡得昏沉沉的也不好，為了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夜里剛掌燈，七夏就坐在床上，拿了絹帕繡東西。

    她在一旁繡玩意兒，百里就在桌邊點(diǎn)燈看書。

    不多時(shí)，背后便聽得一個(gè)接一個(gè)的呵欠聲。

    他把筆擱下，轉(zhuǎn)過身來不禁奇道：“這才多久你就想睡了？”

    “我也奇怪……”七夏揉了揉眼睛，笑道，“明明下午剛睡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怎么就困了?！?/br>
    “這么睡下去怎么得了?！卑倮锖仙蠒?，挨在她身邊坐下，伸手給她把脈，“別不是病了？明早請個(gè)大夫來看看吧？”

    七夏索性把頭靠在他胸前，親親熱熱地頷首吻了吻他下巴，閉上眼睛又打了個(gè)哈欠，倦意上涌：“好啊……”

    “你先別睡?！卑倮锿崎_她，輕輕拍了拍她臉頰，見后者沒反應(yīng)，只得拿手兩邊一捏一扯。

    “唔唔……唔?！逼呦某酝吹乇犻_眼，含含糊糊想扳開他的手，“唔唔……你別扯了……我不睡就是……”

    百里無奈一笑，總算是松了手。

    “你晚些時(shí)候再睡，依我看就是睡多了才渾身沒力氣?！?/br>
    “那我不睡，我作甚么？”七夏歪頭看他，笑道，“不如你陪我說說話？”

    “嗯，好。你想聽什么？”

    “我想聽……”她抿唇思索，腦中靈光一閃，“想聽你從前混跡賭坊青樓的事！梅傾酒說，你當(dāng)年在賭場名氣很大，是不是真的?。俊?/br>
    “……”

    后者收回視線，默默的站起身，舉步要走。

    “誒誒誒……”七夏一把拉住他，“你別走啊……說說嘛?！?/br>
    百里皺著眉：“這有什么好說的?！?/br>
    她咬著下唇笑盈盈地把他望著：“我其實(shí)就想知道……你此前有沒有喜歡過別的人？”

    他垂眸，眼中漸漸浮起笑意：“為什么想知道這個(gè)？”

    “……我總覺得，他們口中的你，和我如今看到的你不太一樣?！逼呦哪抗饪聪騽e處，琢磨了片刻，“……雖然我還是比較喜歡現(xiàn)在的你?！?/br>
    百里抿唇微笑，伸手抱住她，下巴輕輕在她頭上摩挲，良久才道：

    “我十幾歲時(shí)，的確比較愛玩……那時(shí)只知道父親是朝中鎮(zhèn)國將軍，身份尊貴，家里有花不完的錢財(cái)，周圍無論是誰都想方設(shè)法的要巴結(jié)我，但凡我說一句話，從來無人敢道出一個(gè)不字?！?/br>
    “聽起來果然和浚儀郡主說的一樣?！逼呦木锪司镒?，“所以你也對她說過要娶她咯？”

    “她？”百里失笑，“那都是七八歲年紀(jì)說的玩笑話，難為她能惦記這么久?！?/br>
    她也跟著笑了笑，又問：“那后來呢？”

    “后來……”

    他頓了頓，在床沿坐下，忽然淡淡問她：“我有沒有同你講過，我?guī)啄昵霸慌扇幭逆?zhèn)壓壓蒙古叛將洛爾赤的事？”

    “嗯?！逼呦狞c(diǎn)點(diǎn)頭，“我記得。”

    百里閉目悵然嘆了一聲，撫著她秀發(fā)，聲音極輕極輕：“在此之前，我從不知原來人命這般脆弱輕賤，放眼望去，一地尸體如山，不論是蒙古人還是漢人……大約只有見過血腥，經(jīng)歷過生死，心境才會變化。

    自寧夏回來以后，也不知為何，我就對骰子骨牌再沒了興趣。”

    他說到此處，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慶幸。

    還好她不用看到那般場景……

    七夏靜靜聽著，許久見他沒有言語，她抬眼盯著他雙眸，半晌后展顏笑起來。

    “還好，你活著?！?/br>
    他聞言微怔。

    隨即，也跟著微笑頷首。

    “是啊?！?/br>
    “啊，對了！”興許是不愿再說這個(gè)話題，她爬到床尾，把小繡框拿起來，獻(xiàn)寶一般給他看，“我準(zhǔn)備給你再做一個(gè)香囊，你看好不好？”

    提到香囊，百里唇邊便蕩開笑意，哪里還會說不好。

    “慢慢做就是了，別再像上次那樣熬夜。”

    “我知道?！彼牙C框捧在手心，悄悄望了望他，沉默了一陣，忽然又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