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逐一地看過去，沒有人回答他的話語。

    在這漫長又尷尬的沉默中，終于有人低聲說：“我們……沒有上過戰(zhàn)場，圣騎士閣下。我不敢出去，外面的蝙蝠……太多了，它們會把我們?nèi)繗⒌??！?/br>
    “還有誰也是這樣想的？”埃文問道。

    士兵們斷斷續(xù)續(xù)，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圣騎士閣下，出去對抗這么多蝙蝠……相當(dāng)于送死?！?/br>
    “是啊，我們比不過會飛行的東西。我們應(yīng)該躲在房子里……”

    “就在教堂里吧，圣騎士閣下，在這里很安全。主會救我們，教會能救我們，至高至善神會救我們脫離險境……”

    “神不會救我們?！卑Ｎ恼f。

    教堂外，一群狐蝠撞擊到門上，教堂厚重的大門發(fā)出吱呀的響聲，驚起了滿室驚惶的人類。

    跪倒在神像前的修士，驚慌失措的漁民們，還有仿佛被驚雷所震懾的士兵們……這些人的面容一一印入了圣騎士的視線中。

    “神不會來救我們，”圣騎士在寂靜中說道，“祂只救那些自救的人?！?/br>
    ☆、第12章

    教堂內(nèi)，有人開始失聲痛哭起來。

    死亡的陰云仿佛籠罩了這個神圣的地方。

    修士的禱告聲更大聲了一些。

    塞西斯帶領(lǐng)人們跪在神像前，聲嘶力竭地說道：“不要恐懼，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們此刻站在一起，團結(jié)在一起，禱告在一起！盡管艱難重重，盡管外面有險惡在虎視眈眈，但是想想我們在天上的父啊！他看著所有人，看著這一切！在那些黑云之上，在我們的頭頂之上，是我們至高、至善、教導(dǎo)我們愛和希望的父神?。　?/br>
    諷刺的是，正是在這種竭盡全力的禱告聲中，人們才陡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

    詛咒剛剛在人群中現(xiàn)身，人類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審視并解決來自他們內(nèi)部的危機；新的劫難卻又刻不容緩地出現(xiàn)在眼前。

    上千只狐蝠在遭受詛咒后的永無止境的進食欲，能輕易圍殺這里從未經(jīng)歷過戰(zhàn)斗的老弱婦孺……它們會把一切食物和血rou啃食干凈，至死方休。

    風(fēng)雨如晦，教堂外的黑影陸續(xù)飛掠過彩繪的玻璃。

    圣騎士沉默地走過這個禮堂的所有地方，走過所有或絕望或麻木的人面前，將所有人的面容一一記住。

    最后他停在布道臺前，看著塞西斯?jié)M是汗水的面容，和靜靜站立著、冷峻無聲的修伊特，許久許久，豁然反過身來面對著所有人。

    “你們在這個地方，能夠躲避一輩子嗎？回答我?！卑Ｎ某谅曊f道，“即使外面的蝠群被詛咒所驅(qū)使著，攫取你們所有賴以為生的生命物資嗎？即使你們的親人和你們的友人，正在忍受詛咒的折磨，呼喊著你們的名字嗎？就算你們得到主的庇佑，在這里祥和快樂地逃避了一生，你們能夠忍受曾經(jīng)生活著的故土?xí)M目瘡痍，而你們的同胞還在煉獄中掙扎嗎？”

    教堂里死一般的寂靜，一名士兵嗚咽道：“我想去找我父親……我想知道他怎么樣了，有沒有好好的在家里躲著……”

    “不要哭泣！士兵，”埃文峻聲呵斥道，“你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是你家庭的支柱！你沒有眼淚這種東西！”

    啜泣聲逐漸停止了。

    埃文走到窗前，指著模糊的彩繪玻璃外那片氤氳的天光，還有不斷飛掠過去的蝙蝠的影子：“看著這里，看著你們的家園。我問你們：外面那片肥沃的土地難道不是你們這些人親手耕種的嗎？那些圈起來的牧場，那些正結(jié)著果實的果樹不是你們這些人親自栽種和培養(yǎng)的嗎？還有每年數(shù)以萬計被捕撈的鯡魚，它們養(yǎng)活了這里一半的人民，還有這座自給自足的城鎮(zhèn)，還有這片從你們的父輩祖輩流傳至今的土地，不是你們一手建立起了這片家園嗎？你們難道不是扎根在這里，偉大而又堅韌，永遠(yuǎn)不會被打敗的人嗎？！”

    “是的，躲在這里，或者逃離出去，離開這片地方，離這里的詛咒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或者你就能活下去?！卑Ｎ某谅曊f道，“然后呢？即使這些蝙蝠追不上你們，但它們會追上被你們丟下的老弱婦孺，它們會啃食你們的家庭你們的孩子，把你們經(jīng)營至今的一切毀滅殆盡。你們要丟掉這一切，成為流民，成為乞丐，顛沛流離，然后安全地度過一輩子——

    “然后再——死——去——嗎？！回答我，你們想死在異國他鄉(xiāng)，還是死在這片土地上！”

    滿臉是淚水的士兵忽然抬起了頭，看向埃文的眼睛，那一瞬間他仿佛感到：他在看我，圣騎士正在看我。

    滿室寂靜。

    有人靜靜站了起來，他看著埃文。

    第二個人安靜地起立。

    所有的士兵在緘默中站了起來，接著塞西斯站了起來。

    “我不想死……”一位漁民哽咽地說道，“可是我的女兒……只有我的女兒，我不想把她丟在外面?！?/br>
    他摘下帽子，跟著站了起來。

    幾秒種后，他的同伴們陸陸續(xù)續(xù)，都站了起來。整個教堂中，再沒有一個人心安理得地坐著禱告。

    埃文環(huán)視著所有人，每個人都感到他看到了自己，也看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和渴望。

    那是一雙比翡翠更純粹，沒有絲毫陰霾的眼睛。

    他正在賦予人力量。

    埃文用沉緩而有力的聲音，說道：“每個人都會死亡，我也不能避免?？粗业难吹轿业难?。”

    他抽出鳳凰雙刃，以左手牢牢握住了刀刃，接著狠狠抽出了大劍。從他掌心里涌出來的鮮血立刻飛濺出來，順著他的手肘，流淌在教堂紅色的地毯上，浸染出殷紅的痕跡。

    “我的血將和你們流在一處，我的生命將和你們一樣腐朽。每個人都會迎來這個結(jié)局，但死去的僅僅只是我的一部分——我要留給這世界以勇氣和榮耀，而不是恐懼。而你們——”

    圣騎士望著這些人，他淌著血的手正有力地攥緊拳，他環(huán)顧著的每個人都仰望著他。

    埃文說：“如果注定要死亡，就請死在這里吧！”

    ……

    閃電在沉寂的天空上一閃而逝，接著遠(yuǎn)處傳來轟隆的雷鳴聲。斷續(xù)一閃而沒的光亮，將整座小鎮(zhèn)偶然地照亮，又即刻消失在逐漸聚集的黑云中。

    天色昏沉了下來，雨聲很快淅淅瀝瀝，從一點些微的動靜變成了瓢潑大雨。雨點密密麻麻地落了下來，覆蓋了海濱幾乎所有的村莊。

    教堂內(nèi)。

    “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毙抟撂爻谅曊f道。

    接著簡短地自我介紹道：“我是銀火，一名獵魔人?！?/br>
    他將從商人手中得到的珍貴地圖鋪開在布道臺上，一手在各個村莊的路線上劃出痕跡，接著又點了點小鎮(zhèn)所在的位置：“這里，旁邊的山脈阻礙了狐蝠的去處，這樣數(shù)量龐大的族群，如果患上饑渴的詛咒，不是一小塊區(qū)域可以供養(yǎng)的起的，這里的食物遠(yuǎn)遠(yuǎn)不夠，但是附近沒有可供它們覓食的地方?，F(xiàn)在這場大雨妨礙了飛行和視物的能力，它們很可能會暫時撤退，但一旦雨停，這些蝙蝠可能就會攻擊人類?！?/br>
    他說著，從旁邊取下一只死亡狐蝠的尸體。

    當(dāng)這尸體被拿過來的時候，不少人后退了一步，似乎受到了驚嚇。

    修伊特不為所動，將這死去的蝙蝠慢條斯理地釘在木桌上，用一把小刀指著它說道：“狐蝠體型大約就這么大，不會超過你們一個巴掌，但是它的咬合能力相當(dāng)驚人，可以從人類身上直接撕下一塊rou來——而且它的利齒中間有孔洞，假如讓它把蝠毒注入到體內(nèi)，很可能詛咒也將被帶入人體，繼而繼續(xù)傳播詛咒。所以我們必須小心，不能受傷——將你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保護起來，鎖甲當(dāng)然可以，木板也可以，厚重的衣物也可以?！?/br>
    修伊特說完略休息了片刻，眾人用敬畏的眼神看著他。

    法師繼續(xù)用小刀撥弄蝙蝠的翅膀，說道：“它們的翅膀上有稀疏的絨毛和油脂，用來防止被雨完全淋濕或者進入水中后，重量超負(fù)荷導(dǎo)致難以飛行。所以火對他們來說是有效的手段。去將積累起來的魚油和植物油都取來，我負(fù)責(zé)領(lǐng)一隊人去制造火焰陷阱?！?/br>
    眾人看向埃文，圣騎士沉穩(wěn)地點了點頭說道：“誰是木匠，或者手工藝人？”

    有人舉起手來，埃文目測了一下人數(shù)，又說道：“再去幾個衛(wèi)兵保護他們。”

    法師不置可否，轉(zhuǎn)而道：“我們需要足夠多的弓箭手，必須技藝精湛，能夠使用火箭。還需要一批誘餌，讓蝠群能夠進入陷阱當(dāng)中?！?/br>
    埃文低聲道：“弓箭手可以問考伯特，至于誘餌……我來?！?/br>
    修伊特聞言一頓，抬頭看向埃文，兩人在沉默中對視了一眼——沒有爭吵或任何多余的交流，接著修伊特便默認(rèn)了這件事。

    他們在教堂中確定了接下來行動的方針，這時窗外的動靜已經(jīng)漸趨減弱。

    蝠群正在大面積地撤離這個小鎮(zhèn)，去往附近的山洞或者樹下避雨。

    但是它們很快會卷土重來，埃文和修伊特都見過被詛咒侵襲著的人：他們饑渴、不知疲憊，當(dāng)進食的*超過生物的理智時，甚至?xí)糇约旱挠H人……或啃食自己的血rou。

    修士塞西斯問道：“銀火先生，有什么我能夠做的事？”

    “修士，你會什么？”修伊特毫不留情地問道。

    塞西斯答道：“我會禱告、祝福、施洗……”

    “那你就站在旁邊禱告?！?/br>
    塞西斯又說道：“我曾經(jīng)在莫阿城修習(xí)過一些神術(shù)，可以治療輕傷，每一刻鐘有一次施法機會?！?/br>
    修伊特腳步一頓，埃文也詫異地看向塞西斯。

    能夠?qū)W會神術(shù)的牧師地位相當(dāng)高，一個教堂只會有一兩人，一般是神父和執(zhí)事；塞西斯只是一個普通的修士，而且他太年輕了。

    但不論如何，有神術(shù)施法者可用總算是好的，現(xiàn)在不是考慮其他問題的時候。

    “下一次作介紹的時候，把你的神術(shù)先說，”修伊特淡淡說道，“你可以跟著誘餌走，保證他別死在半路上?！?/br>
    埃文有些無措地呃了一聲，不知該怎么婉拒這個提議。

    修伊特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似乎讓埃文看到了他對自己的不滿，不過很快修伊特又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只是開個玩笑。塞西斯，你去跟著衛(wèi)兵隊，先將困在其他地方的人就出來，檢查他們有沒有受傷，然后回來我這里。”

    塞西斯也看向埃文，后者點點頭說道：“按照他的計劃行事?！?/br>
    天色依然暗沉一片，雨聲沒有停，夜晚也即將要來臨。

    埃文拿著油燈走到門口，用刀將被封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大門撬開一道小口，從這縫隙里他看到了外面的情況——

    一片狼藉，蝙蝠們把所有能夠找到的食物都吃完或叼走了，甚至連一些地窖都被掀掉了一大片木板，搬空了里面的魚rou、蔬果，只剩下一桶桶劣質(zhì)的啤酒。

    埃文將情況一一說明，接著就聽見修伊特說：“出門后立即行動……埃文，那些酒也歸我?！?/br>
    這就是修伊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第13章

    他們走出教堂時，小雨正在淅淅瀝瀝，擊打在狼藉一片的街道上。

    按照計劃，修伊特領(lǐng)人前往居民區(qū)準(zhǔn)備陷阱，走之前，他們意外在一家商鋪內(nèi)找到了防身用的一點武器。

    埃文將這些武器分發(fā)給身后手無寸鐵的漁民們。

    店鋪內(nèi)，修伊特來回翻看一把結(jié)實的短弓，隨手丟給埃文道：“接著。”

    埃文茫然接過短弓，笨拙地拉開試了試，又隨手遞給了身后的衛(wèi)兵：“我不會用弓箭。”

    修伊特：“……”

    法師難以置信道：“你是個精靈。”他從未聽說過有精靈不會使用區(qū)區(qū)一把短弓。大多數(shù)精靈在年幼時就受到訓(xùn)練，無論他們成年時選擇了什么職業(yè)，弓箭將會是他們永遠(yuǎn)嫻熟的技藝之一。

    埃文看出來他的詫異，低聲莞爾道：“你是個法師，你也不會‘解除詛咒’這個法術(shù)?！?/br>
    “這個法術(shù)早已經(jīng)隨著古代奧法師的傳承斷絕，消失在被焚毀的典籍里?！毙抟撂乩渲樥f道，“現(xiàn)代奧術(shù)師必須完全解析一個詛咒的來源和施法構(gòu)造，才能構(gòu)造出與之對應(yīng)的專用解除法術(shù)，很抱歉讓你失望了?！?/br>
    法師說完，領(lǐng)著他的隊伍穿行過街道，直接消失在了埃文眼前。

    圣騎士茫然看著他的背影，心想：他并不是會為此生氣的人才對。

    埃文安排幾個人整理出一片區(qū)域，自己快步走向男爵府邸，在路上他遇到了正在安撫和治療傷員的塞西斯。

    還有蘿絲和她的弟弟提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