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風(fēng)雨欲來前，她與小孩子的直覺一樣敏感。

    容裔注視那道頭不敢回的背影，沒有攔，一陣風(fēng)將栽在檐下的松香灌滿襟袖，風(fēng)動，鬢動，心也動。

    “世上果真有花仙子……”

    出了銅芝宮，韶白正在宮門外等得發(fā)急，半邊臉上紅腫還沒消，另外半張臉一片驚嚇的蒼白。

    云裳心疼死了，想拿手帕給她拭一拭淚痕，一探袖管卻沒摸著，不知掉在何處，只得先與宋金苔她們會合。

    阿宋看見嚇了一跳，“呀，這姊姊臉上怎么了？”

    云裳搖頭未多說，從阿宋口中得知內(nèi)苑亂了，太子那么大個(gè)人居然說不見就不見了，太后遣散眾人，正下令各處尋找。

    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云裳默著聲隨眾出宮。華蓉在她身后眼神變幻幾番，佯作什么也不知地說要等一等阿婕，云裳聽見了，眼色清淡：“她，怕是出不了宮了。”

    ·

    事關(guān)名節(jié)又涉及皇儲，瞞不了華年。云裳也壓根沒準(zhǔn)備瞞，她受了委屈，為什么不找爹爹訴苦？回府后，便將宮宴上發(fā)生的事前前后后說了。

    只是略過了太子過于不入耳的言語與攝政王孟浪一節(jié)。

    始料未及華年反應(yīng)極大，沒等聽完，摘了墻上的辟邪劍就要進(jìn)宮去，那找人拼命的架勢嚇得云裳叫進(jìn)管家小子們攔住，勸解未歇，傅越義后腳便登門來。

    傅婕被扣留宮中，傅越義自然要撈人，他尚不曉前因后果，自是先熟門熟路來華府討個(gè)主意。

    華年目中兇光內(nèi)斂，要女兒回房好生休息，余事一概不要她cao心。

    云裳不放心地多勸一句：“爹與傅叔是生死換命的交情，女兒如今毫發(fā)無損，爹爹千萬別因此與傅叔離了心。”

    傅婕心思不正，挑撥自己陷入危境，還險(xiǎn)些害了韶白，那是她罪有應(yīng)得。

    可云裳知道父親和傅世叔是旌旗黃沙場結(jié)下的生死交情，華府人丁不旺，父親在京城獨(dú)來獨(dú)往，入得眼里的弟兄本就不多，不愿兒女之事影響到長輩間的交往。

    “知道了，寵汝快回屋歇著，不要怕，一切都有爹在?！?/br>
    云裳只得先回棲凰院，提心吊膽鬧了這么一大通，心疾又不期發(fā)作一回，她實(shí)也疲得狠了。

    是以她無余力得知，當(dāng)天深夜太子出石室，人僅剩下半條命，抬到榻上緊緊抓著雙眼通紅的太后手掌不放，聲如游絲，反復(fù)祈求：“求母后，殺了他，可好？”

    言罷袖口無力散落，掉出一只淺藍(lán)冰綃手帕，帕角荷花下赫然繡著一個(gè)“汝”字。

    她也不知，婉慈率御林軍燈油火把地與緋衣軍在銅芝宮外對峙，死一批，殘一批，廢一批，未撼動攝政王親軍分毫，未見到容裔一面，反而隱約聽見幾聲不知何處傳來的尖叫，正是女兒湘君的聲音。

    老右相心如刀割，最終無奈棄硬取軟，付出了在城防與邊營一事上rou疼的讓步，才換回女兒自由。

    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的婉湘君出來時(shí)面具已失，捂著半張寧死也不愿教人看見的臉，狀如瘋癲。

    更加不知，沒有前兩人份量的傅婕直到第三天清早才被放出，被扔出來時(shí)渾身發(fā)熱，雙目無神，傅越義膝蓋跪得血腫，硬生生將女兒一路背回家。

    傅婕清醒后第一句話，就是抓著父親的手大喊：“華云裳害我！”

    華年將女兒保護(hù)得很好，這些腌臜事只言片影都沒有傳入棲凰院。

    云裳的小日子仿佛又恢復(fù)到從前，鎮(zhèn)日不過調(diào)香逗貓，飲酒賞畫。直至圣壽節(jié)后五日，婉太后賜婚的旨意傳入聿國公府。

    云裳失手打碎了最喜愛的茶盅。

    第26章 孟浪

    消息是白皎皎從駙馬府遞進(jìn)來的, 被太后賜婚的，是宋府二姑娘與婉家內(nèi)侄奚小將軍。

    云裳聽到這個(gè)消息一瞬間，失手碎了從姑蘇帶回來的雙葉青曜盞, 隨即吩咐：“備車, 去宋府?！?/br>
    她直覺此事不對。

    宋金苔和奚小將軍八桿子打不著的人，就是牽紅線怎會牽上他們倆？

    馬車顛簸在路上, 云裳按著跳得不祥的眼皮，腦中不知怎么閃過一排啼笑皆非的花凳……驀地睜開眼。

    ——阿宋父親為攝政王所重用, 而將要重領(lǐng)紫衣軍的奚滎, 實(shí)打?qū)嵤菛|宮派系。

    太后這一著, 是借著敲打宋家, 故意惡心攝政王。

    云裳心頭一墜。

    自打圣壽宴后，太子旬日不朝, 對外稱病，唯云裳在內(nèi)的幾個(gè)當(dāng)事者知道，太子的“病情”是怎么回事。

    容裔那一腳踢得不輕, 他雖將那天之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摁了下去，沒有半分閑言落在云裳身上, 但東西兩宮不會就此罷休。

    嗅到端倪的御史臺耿介不畏死, 上書直言攝政王：恣行兇忒, 卑侮王室, 拳心叵測。

    罵聲剛離口, 六月初十蜀道沙平縣就發(fā)生了特級地震, 地震過后又起瘟病, 如此，坐下了攝政王德薄逆天的口實(shí)。

    東宮黨揪住此事大做文章，結(jié)果一扭頭, 得知人家汝川王府派去的親信早早地將沙平百姓轉(zhuǎn)移到敞闊的地方，人根本沒傷到幾個(gè)，再一轉(zhuǎn)眼，外任的巡撫宋寧就放糧施藥一通cao作，把流離的百姓安頓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時(shí)機(jī)恰好到跟事先算準(zhǔn)了似的。

    宋寧是攝政王右遷的直系屬隸，人家不但順利地督竣錢塘水堤，還神不知鬼不覺趕到百里外的縣城救民于水火，這一來，風(fēng)言隱隱倒向攝政王一方。

    這些事不過發(fā)生在數(shù)日之間，就在這個(gè)肯綮上，婉太后甩出這樣一道賜婚旨意。

    宋家已經(jīng)亂了。

    宋府上下前腳恭送走傳旨的巽使，宋金苔其后便吵嚷不嫁，說逼她嫁就是逼她死！宋老夫人氣得肝顫，誰也沒鬧明白她為什么，宋玉痕在旁撥火：

    “老祖宗，孫女說什么來著，meimei人大心大，心里頭藏著人呢。孫女嘗見她繡了帕子交給丫頭子帶出府，那是給誰的呢？”

    一句激起了千層浪，宋金苔跪在地上一味啼哭，等同默認(rèn)。云裳再去晚一步，宋老夫人就要動家法了。

    “阿裳……”宋金苔看到救星一樣淚眼婆娑。

    “宋老夫人請息怒?！痹粕研煨煲姸Y：“小女子在家中甫聞宮中之訊，一則替二姑娘高興，二則向貴府道喜，一時(shí)顧不得什么便如此沒頭沒腦地來了。想來阿宋也覺得太過意外，一時(shí)失了狀，若老夫人信得過，不如讓我與阿宋說說話?！?/br>
    一番言語清婉得體，宋老夫人不由打量起這位聿國公府新近接回京的嫡小姐。

    宋老夫人自然聽說了在宮宴上，太后與太子對這姑娘的一番態(tài)度，如今親眼見到此女氣質(zhì)談吐，果然千日燒香不如一朝見佛。

    這位公候小姐，不論乍觀細(xì)看，都是那云想衣裳花想容，鐘靈毓秀全在她一人身上了。

    老太太賣小姑娘面子，請華小姐好生勸一勸她這不靈通的孫女，“如能皆大歡喜，老身承姑娘的情?！?/br>
    “不敢?！痹粕咽┝艘欢Y，就要將哭腫眼的阿宋扶起來。半天沒插上話的羅氏心里不痛快，近前一步道：“母親，這畢竟是宋家的家事……”

    云裳在宮宴上見識過羅氏母女那番算計(jì)，對她們?nèi)珶o好感，語氣楚謖一變：“哦？原來是家事，而非國事嗎？”

    “請恕小女子見識淺薄，旨意是太后娘娘親自下的，貴府未裁嫁衣，倒先打起人來，這副作態(tài)給誰看？是對太后的懿旨有什么不滿意呢，還是對未來姑爺奚氏有何不滿？貴府人口眾多，若有只言片語的閑話走漏了出去——”

    殺人不在刀，誅心才可怕。羅氏被這不輕不淡的敲打刺得心里發(fā)毛，看這聿公府姑娘護(hù)人的姿態(tài)，竟擺明一副：她是我的人，誰敢動她試試。

    好張狂，連羅氏這正經(jīng)的親娘在婆母面前都不敢保這個(gè)本，她個(gè)未出閣的小姑娘怎么敢……

    羅氏的聲音不由尖利：“華小姐休要亂扣帽子，分明是這沒臉的丫頭——”

    “夠了?！?/br>
    宋老夫人出聲打斷，瞥了上不得臺面的媳婦一眼，對華云裳客氣地道聲“有勞”。云裳頷首，一路護(hù)著阿宋回到她院子里。

    ·

    宮里賜下的妝奩錦帛盡堆在屏牖邊，丫頭們打水來為二姑娘卸鐲勻面，云裳看阿宋樣子可憐，親手?jǐn)Q了帕子幫她拭淚。

    試問了一句“那人”是誰，宋金苔才干的淚痕又打濕，掩面不語。

    云裳只當(dāng)少女藏春，并不覺得是什么錯(cuò)事，嘆息一聲，便也不追問了。

    宋金苔卻拉過她的手，像握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裳，我的心已經(jīng)許了人……求你幫幫我吧！我不想嫁給別人，父親外任未歸，祖母一味看重家門榮耀，母親想借著我攀高，家里頭沒有人管我的死活，我能求的只有你了！”

    炎炎仲夏，鮮花著錦，女子聲里淚里，唯有一片悲涼。

    云裳被這樣的眼神蟄了一下。

    她如何不知，這樁婚事擺明是前朝制衡，對奚滎一個(gè)男子妨礙不大，可阿宋被當(dāng)作一顆棋子嫁過去，從此囿于那方后宅，又有幾分幸?？裳?？

    何況阿宋心有所屬，眼下強(qiáng)逼她嫁人，只怕要?dú)Я怂?/br>
    “好阿宋，莫哭，你哭得我心都亂了。聽我的話，擦擦淚，你先靜下來，不許糟踐自己的身子?！?/br>
    其他事由我來想辦法。

    最解燃眉之急的辦法，莫過于退婚。

    退皇室定下的婚姻，又談何容易。

    華年聽過女兒的話也是搖頭，“太后在攝政王手里吃了虧，有心找回場子，自食其言恐沒那么容易。即使爹為你進(jìn)宮走這一趟，怕也無果?！?/br>
    有一樁事云裳尚不知曉——華年因太子欺負(fù)他寶貝女兒發(fā)了大怒，近日連斷四府道多處水路漕運(yùn)，想必這會兒宮里的絲綢貢物、鮮果新茶都快供應(yīng)不上了。

    大楚首富，報(bào)復(fù)也有報(bào)復(fù)的豪氣。

    太后又如何？還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著他氣消。

    可若拿賜婚一事說項(xiàng)，反教婉氏捉住把柄。要是華家和宋家走得太近，宋寧又為攝政王手下新貴，這樣的關(guān)系只怕更會讓太后緊咬著不松口了。

    另一邊，白皎皎也去求德馨公主，平日里百依百順的外祖母聽是這件事，只諱莫如深地對她說了一句：“別胡鬧?！?/br>
    兩廂一通氣，云裳和白皎皎都明白茲事體大。

    念及宋金苔成日在家以淚洗面，白小鄉(xiāng)君咬咬牙：“如今能夠阻止這樁婚事的只有那位了，實(shí)在不行，我去求他?！?/br>
    云裳心知皎皎說的是誰。

    她不是臨淵履冰的性子，江南山水滋養(yǎng)出女子柔而不折的心性，對她來說，世路能慣此心悠然是再好不過，余下些好奇心與貪婪心，舍在美好無害之物上，不傷人不妨己地悠長一生，則是無憾。

    明知一樣事物危險(xiǎn)不清，她會躲開。

    可若為了金苔后半生的幸?！酒鸬拿技馊缧抡鄣哪哿?，一夜未舒。

    ·

    “她還是去了？”次日清早，華年聽到管家的回報(bào)，無聲嘆了一息。

    華山斟酌道：“馬車看著是往門下省的方向去的，小姐向來有分寸……”

    還沒說完，華年笑笑打斷：“我若想攔早就攔了，用不著你這老滑頭說情。你瞧她神情如何？”

    “小姐穿著學(xué)宮的衫子，未戴帷幔，瞧著……眼圈有些發(fā)紅?！比A山連忙補(bǔ)一句：“興許昨夜沒休息好。”

    “這孩子，是想起她娘了?！?nbsp;華年一語道破的同時(shí)也往自個(gè)心口揉進(jìn)一把沙子，眼神發(fā)澀。

    “我這閨女啊，和她娘親的性子像極了，內(nèi)里都這么要強(qiáng)……當(dāng)初我在徐州給她安排得舒舒服服的，結(jié)果她一聽說姑蘇辦學(xué)宮便去了，我怎會不清楚，她哪是惦記進(jìn)學(xué)，是想到她娘長大的地方去看看啊?！?/br>
    “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