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兩根冰涼的手指鉗起他下巴，一寸寸勾起。

    太子被迫抬頭，那雙冰冷無情的瞳孔清晰倒映出自己怯懦的樣子。

    蟒袍對蟒袍，不言可喻的威魄壓頂而下，容玄貞胸前那條巨蟒仿佛變成了一條瑟縮的蟲子，外強(qiáng)中干得可笑。

    “皇……”

    “太子，你可想好了?！?/br>
    這是當(dāng)年太子圍府，鐵青臉色擋在最前頭的折寓蘭說的一句話，也是前世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當(dāng)時太子怎么回來著？

    容裔歪頭回憶了一會兒，撇開手嗤笑一聲，“就怕我挾幼子廢了你這名義上的太子，難為你這風(fēng)流慕艾的孩子，守著一院子美人，硬是不敢要一個骨血。玄貞吶玄貞，你說容家男兒都如此，大楚的國祚也就到頭了吧？”

    容玄貞肝膽俱裂地僵在原地。

    這話、這心里話他曾在無數(shù)個忍痛看著愛妾喝下避子湯的夜晚想過，可他從不曾宣之于口啊，這瘋子怎么會知道，他難道會讀心嗎？！

    “接著跪吧?！比菀徂D(zhuǎn)過身，輕淡地留下一句：“明早上朝時如若瞧見你，叔叔心情也許好些，朝議上就不給你母后沒臉了?！?/br>
    ……

    “殿下，太后娘娘似乎打算息事寧人，太子殿下跪在了銅芝宮外。”

    月照千戶，泰半難眠。繼華年知悉宮變后，耳目通達(dá)的德馨大公主也收到了消息，然后這密事又通過公主府的密衛(wèi)，送到了女兒女婿的府上。

    駙馬白羲之聞聽此事后大吃一驚，郡主林素素安慰丈夫，“母親傳來消息不過讓我們存?zhèn)€小心罷了，咱們賦閑無爭又不站隊(duì)的，夫君不必太過憂慮?！?/br>
    ——“?。?！”

    正說著，白皎皎的房里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心還提在嗓子眼兒沒放下的夫婦倆心頭一驚，連忙來到寶貝女兒的房間。

    推開門，滿屋子香氣濃馥得嚇人。

    “寶寶這是怎么了，可別嚇娘啊？”

    只見白皎皎手握香匙兩眼呆滯，怔怔嗅著她按華云裳給的方子制出的，不載于任何香籍舊典的香團(tuán)，如墜迷霧：“原來她真的是長蕓師太……”

    ——“啊??！”

    幾乎同時間，江平侯府內(nèi)發(fā)出一聲驚叫，才收到紫衣軍被屠正草木皆兵的太子黨江平侯，立刻三魂嚇沒了兩魂半，挾風(fēng)帶火推開自家臭小子的屋門，“嚇?biāo)赖耍蟀胍沟暮渴裁磫?！?/br>
    “我剛才做夢洞房，”郝穡岔著兩條腿呆靠在床上，絕望地盯著他爹，“蓋頭底下的不是華家小姐，我媳婦兒居然不是她！”

    “啥玩意兒？就這！”

    郝伯俞險些沒厥過去，氣得在屋里轉(zhuǎn)饃饃找東西要抽人，“兔崽子還有臉提，上次就因?yàn)槟隳锉持遥颐饺松享矅嵊H，聿國公不咸不淡幾句話，把你爹我這張臉都埋汰沒了！叫你平時不學(xué)好，還想管京城首富叫老丈人，你咋不上天呢？！”

    郝家祖上從燕地東北遷入夢華起家，傳了幾輩人，還離不脫一口正宗的大渣子味兒。

    紈绔世子被逼急了，聲腔中也帶出鄉(xiāng)音：

    “咋地了，我就要娶華家的漂亮小jiejie當(dāng)媳婦！上哪兒找這么標(biāo)致的姑娘啊，上哪兒聞那么得勁兒的香味啊！我娶我娶我就娶，這輩子小爺非華云裳不娶！”

    “我叫你娶！我叫你娶！小兔崽子，看我不削你個扁飽！”

    這一夜，華云裳的噴嚏從三更打到天明，然后第二天，她就傷風(fēng)了。

    第12章 有人念叨著姑娘

    江南氣候宜人，云裳不常生病，不想回到家里的第一場時疾便來勢洶洶。

    這自是頭天夜里她穿得單薄跑出去的緣故，可噴嚏一個接一個打的，總讓韶白疑心有人念叨著姑娘。

    “一百歲、二百歲……”紅珠圖吉利，待一口氣數(shù)出一千多歲，也替姑娘的身子心疼了，“這得多少人同時念叨姑娘呀……”

    云裳吸著塞氣的鼻子撐不住笑，“我都這模樣兒了，你們還逗趣，我看就是你們這起小伶俐鬼兒叨嘮的。”

    寶貝女兒的小小風(fēng)寒讓華年如臨大敵，連這日朝議上三尊大佛分庭并主，太后垂簾聽政，用婉氏的私家軍士添上湖州鎮(zhèn)守臨安王的窟窿，太子頭冠九旒，卻對攝政王極盡忍讓的一干閑事也不琢磨了。

    等手下人回報，說才散朝不久，依附東宮黨的諸位顯臣家中就收到了清明的節(jié)禮，華年的思緒才短暫地打了個嗑兒。

    多新鮮，只聽說過端陽禮中秋禮，給活人送清明禮，這是生怕別人不晦氣??！

    說來容裔此人……怎么不似從前忍氣吞聲，開始大刀闊斧神擋屠神了？

    華年抱著肚子思量一會兒，腦筋突又轉(zhuǎn)回來：哦，原來近清明了。忙命人找祟簿向女兒去過的地方撒紙錢送花神，云裳的身子才慢慢轉(zhuǎn)好。

    至于謝璞不知從哪個多嘴的下人那兒打聽出大小姐生病，送過來的滋補(bǔ)珍品全被華年截斷，扔進(jìn)庫房里吃灰去了。

    養(yǎng)病期間，云裳聽說阿宋父親被攝政王起復(fù)，右遷二品巡撫，外任錢塘監(jiān)修堤壩。等她再見到白皎皎，時節(jié)已將至端午了，趕上天氣晴好，棲凰院一應(yīng)女眷系了蠶絲襻膊，在院里一起曬衣曬書。

    白皎皎在一片書香衣色里走來，身上難得收斂地穿了件素凈白衫，見了云裳，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福身見禮：“皎皎來拜，不知皎皎可丑到……”

    “停。”云裳輕晃露在袖外嫩藕般的小臂，“你不丑，你很美，不要再說這句話了?！?/br>
    她搞不懂白皎皎這一反常態(tài)的又是弄什么神兒，白小鄉(xiāng)君向云裳借了一套香具，在云裳眼皮子底下認(rèn)真調(diào)出一味香，并請她鑒評。

    “很好啊……”甘醇香氣裊裊浮空，正適合春夏之交的晴風(fēng)晏氣。底料用的是云裳上回告訴她的配方，但明顯加入了自己的琢磨，比起品香宴上金絮其外的架子，已不可同日而語。

    白皎皎聽了如釋重負(fù)，目光灼灼地望著云裳：“那我有資格拜師太您為師嗎？”

    小姑娘驕縱歸驕縱，但對有真本事的人，歷來是認(rèn)服的，更別說她平生最崇拜的人就是長蕓師太。

    發(fā)覺華云裳就是她朝思暮想崇拜的高人后，白皎皎像發(fā)現(xiàn)寶藏一樣心臟砰砰跳，卻沒有第一時間沖到偶像面前。

    她按捺著激動的心情，悶在家里苦練調(diào)香一個多月，就是想有一個被長蕓師太看在眼里的資格。

    “原是為了這件事，”云裳解惑后不禁失笑，“鄉(xiāng)君頗有天賦，想學(xué)什么我傾囊相授便是，不用這般客氣。如若不介意，和阿宋一樣叫我阿裳便好?！?/br>
    白皎皎喜出望外，覷臉仰視偶像：“那、那我和她的天賦誰更好一些？”活像個討糖吃的小孩。

    “那自然是你?！痹粕讶滩蛔⌒Υ撩廊似恋念~心，丫頭們端上井水湃的鮮果，云裳在乘蔭的美人榻上給嬌客留了位置，軟綿道：“不過有一句話，制香在于熏陶享受，不是用來爭馳貶損別人的，其他我不管，你學(xué)了我的東西，可不許拿來欺人?！?/br>
    “知道的，我已誠心向阿宋道過歉了，再說那次也是為了替阿蓉出頭，都是一家人嘛?！?/br>
    白皎皎撒著嬌坐下，自來熟地起膩，說起宋金苔，咬著荔枝口齒不清：“她在我家園子看戲呢，沒想到這丫頭還是個戲迷?！?/br>
    一兩月少見，云裳不知她二人何時這樣好了，白皎皎討好地眨眨眼：“那戲班子是我從外祖母府上借來的，那些孩子生的唱的都好，阿裳得空也去瞧瞧嘛。你沒看見，那唱小生的把金苔迷的喲，就差假戲真做來一出紅拂夜奔了！”

    “阿宋可真是個癡迷話本的?！?/br>
    見了白皎皎，云裳這些日子心里頭隱約一件放不下的事浮上水面，若無其事地問：“大公主府上……一切可都好？”

    “好啊?！卑尊ù筘葚莸?，“外祖母清閑無事，又有美人環(huán)伺著，能有何不好？”

    問的就是那些“美人”，云裳不動聲色：“那日我拜見大公主殿下，見過一個頗得殿下心愛的、行九的……”

    “哦，你說小九啊，他挺好呀……咦？”白皎皎回過味兒，腦袋湊到云裳眼皮子底下，“嘻嘻，阿裳打聽他？”

    “胡說，哪有！”云裳聲音原地提八度，她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哎呀，這有什么害羞的，外祖母還總惦記送兩個面首給我呢。”白皎皎沒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拍胸脯道：“這樣吧，我?guī)湍惆讶思s出來，有什么事你當(dāng)面說！”

    還能如此？云裳被皇家人的瀟灑震驚得無言以對。

    ·

    “才養(yǎng)好身子，又出去了？”華年聽管家說后無奈地?fù)蠐厦?，“怎也沒跟我打聲招呼?！?/br>
    華山忍笑得辛苦：“可能因?yàn)槔蠣斏洗伟寻雮€太醫(yī)署的人折騰來給小姐治風(fēng)寒，小姐喝藥喝怕了吧?！?/br>
    “我那不是擔(dān)心留病根嗎？”

    老父親怪管家不解意地瞪他一眼，又兀自笑了，“那丫頭是閑不住的秉性，還想要幾個金鋪來玩兒，她哪里是新鮮那個……近來外頭不安生，你把錢莊的殷三兒撥給裳裳，鋪?zhàn)泳兔饬?，轉(zhuǎn)告殷三兒，她想挖什么賬，除了不能說的，都告訴她也無妨，不用回我?！?/br>
    華山聽了一愣，殷三兒可是老爺手下第一得力的大查柜了，各州府好幾十家錢莊的利潤過手，竟舍得派給小姐哄她玩兒。

    “哦，也不能委屈了蓉蓉，”華年大手一揮， “給二小姐名下也劃幾家商鋪，年利分紅都記在二小姐的名簿上。

    聽到華蓉的名字，華山眼里閃過一絲古怪，猶豫少許，終是道：“老爺可還記得小姐初回京城，去傅家被青衣軍圍住的事？”

    事過多時，華年現(xiàn)在想起來仍覺堵心，當(dāng)即沉目：“有話直說。”

    華山沉吟著：“老爺恕華山多嘴，那時候除了咱們府里，并無外人知曉小姐的行跡，怎么那么湊巧，小姐前腳到傅家，青衣軍后腳就來了，是誰通風(fēng)報信？

    “老爺自然不會往外說，且三令五申不許下人們聲張。鳴珂院那位姨母平時雖嘴碎些，未必就敢違逆老爺，下剩的，就只有……”

    “啪”地一聲，華年一掌劈在桌上，聲音帶著明顯的陰沉：“裳裳和蓉蓉都是我女兒，你在懷疑什么！”

    第13章 我何嘗是那么膚淺的人了……

    華年一掌劈在桌上，聲音帶著明顯的陰沉：“裳裳和蓉蓉都是我女兒，你在懷疑什么！”

    華山噤聲靜立。

    良久，華年放松緊鎖的眉頭，對跟隨他多年的老伙計疲然揮揮手，“先下去吧，以后別說這個話了?！?/br>
    華山還想說什么，看見老爺?shù)纳駪B(tài)，默然退下。

    華年望著空蕩的廳門方向，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往華蓉身上疑過心，哪怕是剛才聽到老管家的話，他還因維護(hù)小女兒而暴怒，可……

    明知自己不該往那方面想，華年仍不由邁步往翠瑯軒去。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如墨汁滴進(jìn)清水，想再恢復(fù)原本的澄澈就不容易了。

    翠瑯軒的小花庭散發(fā)出陣陣藥香，華蓉命人將風(fēng)爐搬到陰涼處，自己扇蒲扇盯著火上的湯藥。

    華年原本只想在暗處瞧瞧，見到這一幕，關(guān)心的本能占了上風(fēng)，走出去問：“蓉兒身子不舒服嗎，這是熬什么呢？”

    “爹爹。”華蓉連忙見禮，又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身后，靦腆笑道：“不是我，是我看jiejie身子弱些，想燉些補(bǔ)品給jiejie。方子給崔醫(yī)士看過的，都是些滋陰補(bǔ)氣的甘平之物，加了冰糖，想來jiejie怕苦也用得下了?！?/br>
    華年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目光一轉(zhuǎn)，在華蓉藏起的手腕上發(fā)現(xiàn)了幾處燙紅的水泡，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愧疚。

    蓉兒這柔順的模樣，就和當(dāng)年第一次給自己繡荷包一樣，笨手笨腳地針尖戳了手，也不言語一聲，還一味擔(dān)心自己嫌棄她的手藝。

    華年惱火自己方才生出的那一丁點(diǎn)懷疑的念頭，有些不敢直面天真的女兒，囑咐了幾句便留不住腳。

    將出寶月門時他又停住，回頭道：“謝璞上門那日，都聽到了？”

    華蓉的臉色頓時蒼白。

    那個夜晚落地的碎瓷，仿佛又一次扎進(jìn)她心口。

    “那小子不是個東西，你只當(dāng)他放屁就是，爹來日必為吾兒尋著良配，蓉兒，不許傷心。”

    華將軍就是不講道理，敢欺負(fù)他女兒，他能把洛北第一才子埋汰成狗屁不是。華蓉低頭掩住情緒，“蓉兒明白的，jiejie勝我萬千，那般君子，是蓉兒般配不上?！?/br>
    華年沒想到華蓉會這么想，愣了一下，想告訴她想岔了，他也不會把云裳許給謝璞，這時前頭突然傳稟，有自姑蘇來的遠(yuǎn)客拜訪，華年便沒及得解釋，至前廳會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