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司馬鳳和遲夜白都吃了一驚。他們沒想過這里竟囚禁著一個如乞丐般的人。 遲夜白左右看了幾眼,果真見到有被啃食了一半的雞鴨老鼠等東西扔在墻邊,在微弱火光中可以看到已堆成一團,雜物之下淌出臭水。那人就坐在臭水里,看不清面貌,手腳都瘦巴巴的,只一抽一抽地哭泣。 “你是什么人?”司馬鳳走前兩步,小心問道,“怎么會在這里?” 那人抬起頭,司馬鳳發(fā)現(xiàn)是個容貌蒼老的男子,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亂糟糟的一大團。 但他啊啊地叫著,聲音含混,聽不清楚。司馬鳳緊緊盯著他,從遲夜白手里拿過了火折子,以便看清楚男子模樣。 “這人似是瘋了?!彼吐暤溃吧裰呛懿磺逍?。”遲夜白聞聲也湊過去細看。 男子突地嗬嗬怪笑,臉上全是流出來的眼淚,嘴巴卻咧得很大。司馬鳳被驚得退了一步,鞋子踏進了臭水里頭,啪嘰一聲怪響。 此時院外隱約騰起火光,隨后有嘈雜的腳步聲遠遠傳來。“邵金金來了?!彼抉R鳳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們看到這個人的。這人左手小指和無名指沒了,左臂上有三道陳舊刀傷,雙眼下方各有一顆痣,模樣倒是讓人印象深刻,可我想不起來他是誰?!?/br> 遲夜白點點頭:“他將這人折磨成這幅樣子,是為了發(fā)泄心中怨憤?!?/br> 司馬鳳奇道:“你認識這人?” “不認識,但我知道。”遲夜白說,“這人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連帶左臂三道陳舊刀傷都是被他meimei砍的。雙眼下方各有一顆痣,是賀家的獨門標(biāo)記。這是賀三笑的二哥,賀二英?!?/br> 司馬鳳一驚,立刻想起了容堅所說的赤神傳說的真相。 “不對。”司馬鳳立刻說,“賀三笑恨自己兄弟,但這跟邵金金并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真正折磨賀二英的不是邵金金,應(yīng)該是賀三笑的徒弟賀靈?!?/br> 來人已抵達院外,將火把各各高舉。邵金金站在當(dāng)中,面無表情地看著從院中走出來的司馬鳳和遲夜白。 “邵閣主,這是什么意思?”司馬鳳看著烏煙閣弟子手里的兵刃,笑笑問道。 “兩位遠道而來,說想上赤神峰看看,邵某也沒有阻攔,是也不是?”邵金金平靜道,“烏煙閣雖身在赤神峰,但從不敢以主人自居,司馬家主和遲當(dāng)家上赤神峰是為了什么,你我都很清楚,邵某心中坦蕩光明,從不懷疑兩位用心。兩位更主動問候我妻,邵某心中更是感激?!?/br> “既不懷疑,這又是什么架勢?”司馬鳳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烏煙閣人眾將此處圍得緊密,兩人著實不好脫身。 他想了想,開口直接問道:“邵閣主既然坦蕩光明地讓我們上來了,自然也知道我們會見到這院中之人。邵閣主不為我們解說一二?” “如遲當(dāng)家所說,這位正是賀二英。”邵金金道。 他也是江湖名家,內(nèi)力渾厚,早就聽到了二人在院中的交談內(nèi)容。司馬鳳立刻意識到,他應(yīng)該也聽到自己提起賀靈了。 “賀二英早年時與其兄賀一雄聯(lián)手,多次針對我夫人的師父捏造謠言或引眾發(fā)難,累得照梅峰弟子日夜緊張,惶惶不安。賀二英之后因為遭到敵人追殺,武功盡失,神智狂喪,我妻心善,多番尋找后還是將他接回了山中。但他狂癥十分嚴(yán)重,我們都無法近身,只好安置在這里?!鄙劢鸾饦O其平靜,“讓二位看到這不堪的一幕,是邵某不對。賀二英狂癥未愈,在下是怕兩位貴客受傷?!?/br> 司馬鳳和遲夜白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夜深露重,請兩位隨我回閣歇息吧?!鄙劢鸾疬@時臉上才有了點兒笑意,“這地方太臟,也不好久待。賀二英雖做了許多錯事,但我妻始終狠不下心去懲戒他,一直十分矛盾。若是知道這人驚嚇了兩位貴客,只怕她又要自責(zé)了?!?/br> 遲夜白心中有一堆問題想問,司馬鳳卻捏了捏他的手。“好吧,請邵閣主帶路。我們要啟程回去了,赤神峰上沒什么線索,是我們打擾了邵閣主,請閣主見諒?!?/br> 邵金金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司馬鳳和遲夜白在山路上走了很長一段,回頭時還是看到邵金金和烏煙閣的人站在山腰目送兩人。 火燭的亮光映亮漆黑山路和密林,邵金金袖手站在前頭,只顯出一個黑魆魆的影子,全然看不到神情。 “司馬,我們不應(yīng)該走?!边t夜白低聲道,“賀靈還未見到,赤神峰還有上頭一截沒看過,指不定……” “不走不行。就算藝高人膽大,烏煙閣的人那么多,萬一出了事,邵金金反口給我倆安一個擅闖的罪名,我倆,還有司馬家跟鷹貝舍,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彼抉R鳳騎在馬上,搖頭晃腦,“邵金金很明顯是想把賀二英展示給我們看??墒菫槭裁茨??為什么要讓我們知道賀二英的存在?” “這是一個試探。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離不開賀靈。”遲夜白說,“我們是為了查城里的幼童誘拐案才上的赤神峰,邵金金很清楚。他把賀二英展示給你我看,是為了探一探我們知道多少事情。如果你我知道賀二英,他可以將照梅峰賀三笑的那樁往事說出。如果你我知道賀二英,見他現(xiàn)在這般模樣,也只覺得罪有應(yīng)得?!?/br> “嗯……”司馬鳳捏著韁繩,慢慢道,“我記得,他主動說賀靈心善。” “若我們不知道賀二英,他說出賀氏兄妹的往事,賀靈便是受盡了苦難卻還要為師父復(fù)仇的堅毅女子。若我們知道賀二英,賀靈也一樣這般堅毅,在這堅毅之外還多添了一份心善。你瞧她還將賀二英接回赤神峰了,多善良。”遲夜白也壓低了聲音,“總之說來說去,最終都落在賀靈身上?!?/br> “好善良啊……”司馬鳳點點頭,“善良得很有意思?!?/br> “我總覺得賀氏兄妹的事情還有些隱約沒理清楚的線?!边t夜白說,“先回去吧。我問問分舍的人。有些情報他們也不一定會呈送到我這兒,我若沒看到,自然也記不住?!?/br> “鷹貝舍可以進烏煙閣查探查探?!彼抉R鳳說,“世上還沒有鷹貝舍進不去的地方吧?你們?nèi)ゲ橐徊?,自然就能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比我們這樣一步步地走要快許多。” 遲夜白驚愕地抬頭看著他:“那不行的?!?/br> 司馬鳳:“……為何不行?” “鷹貝舍查探情報主要是出于兩個目的,一是為了完成雇主的委托,二是因為這個情報的價值太大,我們才會主動去接觸。如果有人委托,且情報價值很大,但風(fēng)險遠遠高出它的價值,我們也會衡量,有時候更是直接拒絕?!彼目谖巧睬也蝗葜靡?,“烏煙閣和蓬陽這件事,兩個條件都不符合,而且風(fēng)險太大?!?/br> 司馬鳳萬沒想到他會拒絕,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兩人的說話聲驚動林中眠鳥,鳥雀紛紛騰飛而起,咕咕亂叫。司馬鳳勒了馬頭,小步趕上遲夜白,低聲道:“這和蓬陽孩子的性命相關(guān),你不要太擰了。之前你連絕密的情報都可以跟我分享,何況現(xiàn)在是為了做好事?” 遲夜白卻再次搖頭:“鷹貝舍能成為如今的鷹貝舍,我們有自己的鐵律。烏煙閣是江湖上有名的幫派,我們?nèi)ゲ樘?,風(fēng)險是很大的。我手下的人馬并不是個個都有你我的身手,即便是慕容海,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br> 司馬鳳沉默著抿嘴,無聲地瞧遲夜白。 遲夜白:“……你是說,讓我去?” 司馬鳳:“不是?!?/br> 遲夜白:“除了我還能有誰?” 他頓了一頓,又低聲問道:“你是覺得我冷血?” 司馬鳳連忙否認,但遲夜白臉色已經(jīng)不太好了。他沒再回應(yīng)司馬鳳,一路沉默著,直到回了鷹貝舍的蓬陽分舍。 兩人沒再繼續(xù)方才的小小爭執(zhí),遲夜白將分舍的幾個人叫過來詢問,結(jié)果真的問出了些有意思的事情。 “邵夫人出生在照梅峰,但從小就被送到烏煙閣,跟邵閣主一起長大。”那分舍的頭頭快速地說,“我們今日在蓬陽城中尋到了一位產(chǎn)婆,她當(dāng)年上過照梅峰去接生,產(chǎn)婦正是照梅峰的天母?!?/br> 遲夜白一下站了起來:“賀靈是賀三笑的女兒?!” “是的?!蹦穷^頭立刻回答,“賀三笑生下孩子后曾想掐死,但被產(chǎn)婆搶了過來。當(dāng)時邵金金的母親正好在照梅峰,便將那女嬰帶回了烏煙閣照顧?!?/br> “難怪賀靈要折磨賀二英……”司馬鳳喃喃道,“她是在為自己娘親復(fù)仇?!?/br> “那產(chǎn)婆還說了一件事?!蹦穷^頭又道,“賀三笑絕不是初次生產(chǎn)?!?/br> 第29章 十二橋(9) “賀靈不是她的第一個孩子?”遲夜白連忙問,“其他的呢?” “找不到?!蹦侨舜鸬?,“照梅峰當(dāng)年雖然近乎全沒,但蓬陽這兒和照梅峰有來往的人不少,在峰上干活的、送貨的,都有許多。但誰都說沒見過有小孩兒。烏煙閣那邊這么多年來,也就邵金金和賀靈兩個孩子而已?!?/br> 遲夜白正想再問,司馬鳳在他身后說了句:“都死了吧。” 赤神傳說中赤神生了五個孩子,全都死于非命,最后一位更是赤神親手扼死。遲夜白想到那產(chǎn)婆的話,心頭一涼。 他向來情緒起伏不大,性情近乎淡漠,全因幼時那場可怕的混亂令父母心有余悸,將他教成了現(xiàn)在這模樣,寧可他冷淡一些,也不愿他為凡俗事情多激動。他身在鷹貝舍,自小就看過許多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事件,跟著司馬鳳東奔西跑,見過的怪奇案子更是極多——可這次這一樁,著實令他吃驚。 現(xiàn)在還未窺見這事情的全貌,單著一點半點漏出來的線索,已讓他深深震驚。 “我知道了?!边t夜白沉吟片刻,再次開口,“我畢竟不常到榮慶來。如果讓你們?nèi)ゲ樘綖鯚熼w,你們覺得如何。” 那頭頭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當(dāng)家,不可?!?/br> 司馬鳳也盯著遲夜白。他沒想到遲夜白還是把這件事情問了出來。 “烏煙閣戒備看上去不森嚴(yán),但我們多次想繞過它而去查探赤神峰峰頂都繞不過,一次都沒成功。”頭頭說得飛快,“烏煙閣死死防著赤神峰,鷹貝舍扎根榮慶幾十年,一次都沒有上過去。不是我們不想去,只是危險太大了。近幾年因為邵金金的兒子邵繼圣屢屢作惡,時常有人上赤神峰要討公道。烏煙閣設(shè)在城外的那幾個茶攤其實也是他們的情報點。茶攤一共六個,分設(shè)于赤神峰山腳四方,嚴(yán)格把守著能上赤神峰的幾個通道?!?/br> “所以我們?nèi)鯚熼w,還未走到山下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边t夜白低聲道。 “想要悄悄地上赤神峰,倒是有一個他們沒法設(shè)立情報點把守的地方?!蹦穷^頭又道,“但那處十分兇險,雖然沒有情報點,但仍舊有烏煙閣的人守著?!?/br> “什么地方?” “當(dāng)家可還記得,你們從郁瀾江過來的時候在江面遇到怪石灘,船只無法前行,只能棄船行路?那怪石灘其實不止一個,在榮慶城的上下游都有。你們經(jīng)過的是下游的怪石灘,上游的怪石灘遠比那個更大更險,船只只能靠人工搬運來經(jīng)過。上游的怪石灘恰好就在赤神峰的臨江一面,想要從那側(cè)上赤神峰,只能走那條路。但那條路同樣兇險,不止地理復(fù)雜,在那兒駐守的人也個個不簡單?!?/br> “那些工人都是烏煙閣的耳目?”司馬鳳終于明白。 “是的,全部都是?!?/br> “好了,你下去吧?!边t夜白說,“不要隨便接觸烏煙閣,邵金金已經(jīng)察覺到了一些端倪,我怕你們有危險?!?/br> “我們都會小心的?!蹦穷^頭笑道,隨后便退下了。 遲夜白撣撣衣上灰塵,轉(zhuǎn)身看著司馬鳳:“鷹貝舍若要去查烏煙閣,也不會是弟子們?nèi)ゲ椤!?/br> “你也別去。”司馬鳳說。 “你不是想知道赤神峰上面有什么?”遲夜白笑了笑,“我不去誰去?” 司馬鳳當(dāng)然不愿意他犯險。他知道自己和遲夜白的武功在同齡人中已屬佼佼,但邵金金成名已久,烏煙閣又人丁眾多,風(fēng)險確實不小??伤D(zhuǎn)念一想,雖然不愿遲夜白犯險,但比他更好的人選卻真的沒有了。論及潛入偵查,自己遠遠不及遲夜白的本事,且他記憶奇好,只要看過烏煙閣里頭一眼就能將里面物事原原本本畫出來,這樣的本事司馬鳳也是沒有的。 他想來想去,臉上有些躊躇。遲夜白沉默著看他,從他的躊躇里窺見了答案。 這樣的事情鷹貝舍不做,但他可以為司馬鳳去做。他只要將自己偽裝好,只身潛入再退出,可能性還是很大的。遲夜白不可能讓自己的弟子去犯險,想來想去,也確實只有這一個快捷的法子了。 “你別去?!彼抉R鳳卻突然開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你不怕等你想出了辦法,那孩子已經(jīng)死了?”遲夜白冷靜道,“如果那人真的和十年前一樣按照赤神傳說來殺人,那么他得殺足五個孩子才會收手。不對,殺足了五個也不一定會收手。兇手只會從這樣的殺戮之中品嘗到快意,快意會令他沉淪。如此危險的人物,要盡快緝拿才是?!?/br> 司馬鳳點點頭:“也行,我和你同去?!?/br> 遲夜白張了張嘴,猶豫半晌才應(yīng)道:“那行?!?/br> 但第二日司馬鳳來找遲夜白的時候,阿四卻說他早就離開了。他離去之前問阿四要了榮慶城外郁瀾江水道的地圖看兩眼,然后便只身離開了分舍。 郁瀾江上游水流不急,卻偏偏在榮慶城外的兩處怪石灘這里跌宕成了兇惡湍流。 怪石扎根于江底,嶙峋冒出水面,被江水重重拍擊,時隱時現(xiàn)。因此處水流被阻攔,在急流之中不斷涌現(xiàn)大大小小的漩渦,破損的船只木板在漩渦中沉浮。 遲夜白躲在岸邊,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 山壁上鑿著許多僅容一人的洞口,洞口里稀疏地坐著渾身赤裸的男人。男人們膚色黝黑肌rou虬結(jié),一雙眼睛四下亂看,像是在逡巡。 這個怪石灘比司馬鳳他們來時經(jīng)過的那個更長更險,因而扛船經(jīng)過的價錢升到了一個人二兩。遲夜白抵達這里之前,剛好有一艘小商船拒絕了這些人開出的價格,仗著船上有高手,執(zhí)意闖灘。男人們默默坐在洞里,看著那船頃刻間便被水浪掀翻,撞在巖石上。 這些人都是烏煙閣的眼睛。 遲夜白藏身在巖石之后,屏了氣息,一直等到夜幕降臨。 江面慢慢暗了下來,水工們紛紛起身,把長繩拋向?qū)Π兜幕锇?。兩?cè)各有一人拽著繩子的一頭,緩慢拖曳,直到將十二盞油燈都拉到江面上。一根根長繩跨過漆黑江面,把怪石和水波都照得一片雪亮,暗處反倒是更顯暗了。 “水里看過了嗎?”有人大喊。 “沒東西?!睂Π队腥藨?yīng)和,“快把辟邪香點起來啊!別磨蹭!” 遲夜白渾身濕淋淋地從江底過了那一片,在怪石灘中露出頭來,手里的劍深深扎進石頭里,將自己穩(wěn)定。 腦袋出水了,上面的人聲也聽得更清楚。不少洞口都亮起火光,飄出裊裊煙氣,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在詢問:“為啥要點辟邪香???” “防鬼防邪唄?!庇腥诵χ卮鹚?,“聽說那瘋子死在江水里,日夜都在里面撲騰,要找人替死哩。” 遲夜白又潛進水里,小心前進一段路,再次冒出來。他每一次鉆出水面都始終在巖石的暗面,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山壁上仍有說話的聲音,談?wù)摰氖菙?shù)年前發(fā)生在郁瀾江上的一場打斗。邵金金和邵繼圣打了一場,邵金金被邵繼圣刺了一劍,邵繼圣被邵金金踢了一腳。 “少爺是掉進江里了吧,也沒人看到他死沒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