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山壁上處處有突起的巖石,赤裸的漢子們坐在石上,正瞧著船上眾人。 這一段遍布怪石的地方大約有半里,司馬鳳等人的船不大,約二三十個漢子可以扛起,走過這一段,過了這一段之后便可以再次上船前行。阿四問了價錢,吃驚得下巴都掉了:“一人一兩銀子?!” “這可是搏命的活兒。”船工道。 司馬鳳倒不是疼惜這銀兩,但覺得并無必要,于是轉(zhuǎn)身命眾人拉出艙中馬匹,上岸走陸路。船只暫且??吭诟浇母劭?,因船上有少意盟的標(biāo)示,無人敢動歪腦筋,司馬鳳帶著這幾個人立刻上路了。 雖然蓬陽那頭沒聽到任何消息,但越是走近榮慶,眾人在茶攤里休息的時候都能聽到人們在低聲議論榮慶城中發(fā)生的事情。 “聽聞是赤神作祟?!庇腥诵÷暤?,“赤神峰上面的廟宇都荒廢了,許久沒人打理,這不,惹惱神仙了吧?!?/br> “赤神峰本來就是赤神化身,赤神都沒了,誰惱啊?”有人笑著反對他的說法。 原先說話那人嘿嘿怪笑:“赤神沒了,可還有她兄弟啊。凡人不去拜祭自家妹子,那還得了,得懲罰一二?!?/br> 眾人嗤之以鼻,并不相信。但茶攤的小二卻聽得十分認真:“說不定真的是赤神呢。我聽說那第三個小孩死的時候啊,十二橋上站滿了紅衣服的女人。哎喲那個眼神,兇得不得了的。她十指尖尖,牙齒森白,嗚哇一口就能啃下幾個小孩的腦袋!” 小二越說越離譜,眼見眾人臉色都漸漸不好,那茶攤老板厲聲把他叫走了。 “這殺人……還跟傳說有關(guān)?”阿四笑道,“那赤神死了五個孩子,這次不會也殺五個孩子吧?” 來路上司馬鳳已將自己找出的赤神傳說告訴了眾人,但他帶出來的這幾位都是見過場面的好手,誰都沒將這傳說放在心里。 倒是有個年紀(jì)最小的侍從說了自己的意見:“前些年蓬陽城里發(fā)生的兄弟殺人案,倒是和傳說有關(guān)。只是那兩人借傳說之名獵艷殺人,本身對傳說也毫不相信的?!?/br> “話說回來,遲當(dāng)家讓少爺你注意赤神傳說,指不定真和這赤神傳說有些關(guān)聯(lián)。”阿四接了他的話,“永波說得也有道理,或許和之前那樁兄弟殺人事件有些類似?!?/br> 司馬鳳搖搖頭:“停,別說了。凡事最忌先入為主,詳情如何去到了再說吧?!?/br> 那喚作永波的年輕人又問:“這回咱們不帶甘令史,若是榮慶那邊沒有好的仵作,怎么辦?” “少爺會驗尸啊。”阿四說,“而且沒法兒帶甘令史。你別忘了上次少意盟大火后甘令史隨著我們?nèi)ド僖饷蓑灻酥魉鹠eimei的尸體,行船他吐,騎馬他吐,走路又趕不上我們,最后還是慕容大哥背了他一路?!?/br> 想到甘樂意當(dāng)時的慘狀,一桌子的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遠在蓬陽的甘樂意連打三個打噴嚏,口水和鼻涕都噴進了面前的藥缽里。他皺眉撥了一下缽中藥粉,扭頭對蹲在一旁吭哧吭哧搗藥的宋悲言說:“小宋,再搗一份三月如意草的粉末。” 宋悲言驚得渾身一震:“那缽藥粉我搗了四天!如意草的梗太他媽硬了啊甘大哥!” 甘樂意不高興了:“別說粗言。讓你搗你就搗。我剛剛打噴嚏,弄臟了。也不知是誰惦記著我?!?/br> “誰會惦記你??!”宋悲言憤憤地捶著搗藥缽里的草葉,只盼盡快弄完這些再去給甘樂意搞一搞他的如意草。 “……遲夜白?!备蕵芬馔蝗恍Φ?,“一定是他?!?/br> 遲夜白打了一個噴嚏,有些尷尬地揉揉鼻子,又站直了身子。 他站在淺灘上,皺眉盯著海水,突然彎腰伸手一抓從水里準(zhǔn)確地抓出一只透明的小蝦。小蝦斷了一根須,在他手指間撲騰掙扎。 “師父,我找到了?!?/br> 正撅著屁股在沙灘上挖坑的老者立刻抬起頭,瞇著眼睛看了看他手中的蝦,歡喜叫道:“對的對的!就是它!嘿,還學(xué)人偷跑,咱們吃了它!” 遲夜白便將那蝦拿給了老頭。老頭白須白眉,一頭亂糟糟的灰白頭發(fā)胡亂捆在腦后,袖子挽得老高,褲腿也挽得老高,接了遲夜白手里的蝦,認真往一只洗凈放了血的雞肚子里塞。遲夜白蹲在他身邊,看他師父把十來只透明的小蝦塞進了雞肚子里,隨即用內(nèi)勁捏死了那道口子,把雞放入已經(jīng)用火烤熱的沙坑里。 “師父,你這樣吃……有些殘忍。”遲夜白小聲說。 “殘忍你個錘錘哦?!崩项^哼了一聲,“你這娃兒不好玩。司馬呢?我喜歡他?!?/br> “……”遲夜白有些不甘,“師父,我才是你徒弟。” “可你學(xué)了我的本事,學(xué)不來我的瀟灑,嘿。”老頭扒拉幾下自己的亂發(fā),示意遲夜白和他一同把手放在那掩好的沙堆上,“讓為師看看你的化春訣練得如何了?!?/br> 師徒二人遂使出渾身功力,認真烤雞。 遲夜白的師父名叫清元子,這名字還是武當(dāng)風(fēng)雷子給他取的。他當(dāng)年是風(fēng)雷子的師弟,在武當(dāng)修行幾十年仍是一副二十來歲的俊俏青年模樣,于是頭一回獨自下山就惹了八件紅塵俗事,被八位少女齊齊堵在武當(dāng)山下,若不娶她們?yōu)槠迍t不讓他過去。清元子真真嚇壞了,還未等到風(fēng)雷子下山襄助,一溜煙地跑離了武當(dāng)山,從此再也沒回去過。他嫌自己的俗名難聽,便一直用道號,又嫌俗禮麻煩,便只頂了個道號,卻從不以道士身份自居。 清元子是個練武奇才,且有過目不忘之能。他又喜歡鉆研武功心法,看別人使過一遍的招數(shù),很快自己也能做個八九不離十。后來有一年他誤打誤撞地進了武林大會,正巧那武林盟主正在比武招親,他又嫌那打贏了三十六位俠士的大漢長相太過丑惡,見那蒙著薄紗的姑娘被大漢一個媚眼嚇得渾身哆嗦,便氣吞山河地跳上擂臺,亂七八糟地用七十多種招式打了一通。 最后也沒娶那姑娘,反倒被那姑娘追了二九一十八年,只能逃到了這個海外小島上。 他倒是悠閑自在,用一身武功整治起這小島,連帶馴服了不少海龜海鳥,每日都坐在崖邊遠眺,稀里糊涂地,又悟出一套全新的內(nèi)功心法來。 后來有一天,他掐指一算,又過了二九一十八年。想來那女子也不會癡癡在海邊傻等,他便鑿了塊木板,漂洋過海地回去了。 剛一靠近陸地,便聽到海中有孩童的哭號之聲,“司馬”“司馬”地喊個不停。清元子立刻躍入海中救人,順手把跳進海里要去撈人的那小孩也一并拎回了岸上。兩個小孩都機靈可愛,清元子又尤為喜歡遲夜白這種看著就很乖的孩子和司馬鳳這種看著就很精的孩子,于是拍拍屁股,去鷹貝舍跟遲夜白父母說要收他倆為徒。可惜當(dāng)時司馬鳳已經(jīng)隨著司馬良人學(xué)武,且已開始練習(xí)家傳內(nèi)功,清元子最后只收了遲夜白一個。 他有了徒弟,興奮不已,立刻將自己悟出的那套內(nèi)功心法化春訣傳給了遲夜白。 清元子以為沒人知道他是誰,但遲夜白的爹娘當(dāng)夜就從滿屋的卷籍里翻出了武當(dāng)逆徒清元子的記載。兩人都沒說,順帶著遲夜白也沒吭聲,于是一晃十幾二十年過去了,清元子還是以為沒人知道他是誰。 化春訣渾厚溫暖,熱力綿綿,師徒二人在太陽底下蹲了半個時辰,終于聞到了雞rou的香氣。 清元子給了遲夜白一個雞腿??辛艘粫褐笥钟X得不妥,畢竟自己這一輩子就那么一個徒弟,雖然性情不是自己中意的那種,但至少長相好脾氣也好——他十分不舍,但還是慷慨地扯下另一只雞腿,給了遲夜白。 遲夜白吃完了,看著師父津津有味地嚼蝦和雞骨頭。 “師父,我想問你一件事?!边t夜白說。 清元子:“說說說?!?/br> “我小時候有段時間連你都不見,你還記得么?” “自然記得?!鼻逶狱c點頭,“你當(dāng)時挺辛苦哩,我的娃兒。聽你爹娘講,你記性太好,什么都記得,正因為記得太多,所以快瘋了?!?/br> “嗯?!边t夜白沉吟片刻,小心問道,“可有件事情我沒明白。我著實是記憶好,但為何偏偏在那個時候爆發(fā)?我最近反復(fù)回憶,但什么都記不清楚,只隱約想起夜獵、毆打等字詞。師父,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清元子的眼神卻瞬間嚴(yán)厲起來。 “娃兒,你不聽話。司馬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千萬別進你腦袋里那個黑房子?!鼻逶泳o張地說,“師父都沒辦法拉你出來。” “我自己能出來?!?/br> “你咋出來?” 遲夜白:“……” 他轉(zhuǎn)過頭去:“反正……想些別的事情就能出來?!?/br> 清元子疑竇叢生:“跟師父都不老實?” 遲夜白很快岔開話題:“師父,你記不記得我快瘋了的那段時間,家里出過什么事?蓬陽那地方,有哪兒是可以夜獵的?” 清元子合著嘴巴,動來動去,吞了一口雞rou才慢騰騰道:“不曉得噢?!?/br> 司馬鳳等人終于抵達榮慶城。他第一時間去鷹貝舍的榮慶分舍,得知遲夜白根本沒來,頓時xiele一半的氣。 另一半的氣支撐著他去拜訪了榮慶的巡撫,一番寒暄之后他帶著阿四等人來到了義莊。 義莊里還放著三個小童的尸身,司馬鳳打起精神,先去察看第三位死去孩童的情況。 “尸體沒有毆打的痕跡,也沒有捆綁傷痕。沒有掙扎,除了新造成的創(chuàng)傷,沒有一處舊傷?!彼抉R鳳飛快地說著,隔著手套捏了捏那孩子的胳膊,“挺壯實的小孩。” 有榮慶的巡捕一直跟在司馬鳳身后,此時補充道:“這孩子失蹤了十幾天,原以為是受了虐待,但稱重之后似是比失蹤之前還要胖些許?!?/br> 司馬鳳手上動作一頓:“失蹤了十幾天?還胖了?” 作者有話要說: —— 清元子的人設(shè)寫在本子上沒覺得哪兒不對。直到我用電腦第一次敲他道號,輸入法顯示——氫原子。 第24章 十二橋(3) 一直立在旁邊的仵作出聲道:“確實重了一些,也胖了一點兒。家里的鞋子套上去都有些緊了?!?/br> 司馬鳳挑挑眉頭,沒有出聲。 他低頭去察看小童額上的傷口。傷口是從橋上摔下來后被溪中石塊造成的,口子很大,是致命傷。司馬鳳打量著小童手腳的衣褲:“這些衣服是新?lián)Q的?” “不是?!毖膊墩f,“他家人確實想給他換衣服,但我們大人說不可破壞尸體,當(dāng)時他家人已套上了一只鞋子,最后被我們剝下來,仍舊穿著死時的衣服?!?/br> “這是死時的衣服?”司馬鳳又挑了挑眉。 巡捕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沒錯,他摔下扶燕溪的時候,穿的就是這身新衣服?!?/br> 司馬鳳示意仵作上前。仵作所說的話和他觀察到的并無不同:小童鼻腔和喉中存有積水,但真正有威脅的傷是額上的口子,撞擊之后立刻血流不止,小童在昏迷狀態(tài)下大量失血,且呈現(xiàn)出溺亡跡象,若要真正判斷怎么死的,還得剖尸檢驗。孩子身上并無任何外傷,全身十分完整,甚至可以說健康。 “小的不能剖尸?!必踝髡f,“以往隨小人一起探查尸體的都是巡捕伍大人。但伍大人回鄉(xiāng)探親了,這孩子的尸身便一直放著?!?/br> 司馬鳳了然地點頭。大部分的仵作確實不被允許剖尸,因仵作這行當(dāng)?shù)唾v,多為“賤民”擔(dān)任,死者為大,賤民便不容許隨意翻檢和解剖尸體。 他沖阿四勾勾手指,阿四立刻將他的皮袋子遞過去。 “阿四,你和仵作還有這位巡捕大哥留下,其余人先出去?!彼抉R鳳從皮袋子里取出薄刀子等用具,“我來剖尸?!?/br> 眾人站在義莊外,一時無事可做,面面相覷。 永波等人跟巡捕說起甘樂意這位了不得的仵作,誰料他們竟然也聽過甘樂意的大名,眾人大喜:終于找到了共同話題。 于是諸人聊起甘樂意的各種八卦,足足講了半個時辰。 講飽了甘樂意,開始說起如今這案子。 有巡捕愁眉苦臉:“我昨夜都不敢回家,盧員外家里那些人堵著那巷子,看到我就拉著問個不停,不許我過去?!?/br> “盧員外是誰?”永波好奇道。 “榮慶城大戶。”那巡捕壓低了聲音,“第二個死的娃子就是他的孫子,獨苗。他兒子早年在外頭死了,就留下這一個孩子,如珠如寶地疼著,誰料竟橫死在扶燕溪中?!?/br> “其余兩個孩子也是富貴人家?” “不是。第三個孩子是普通人家,第一個孩子,就那個女娃子,連父母都找不到?!?/br> “找不到?”司馬家眾人都吃了一驚,“自己孩子沒了,怎么還有找不到這一說?” 巡捕們紛紛七嘴八舌地說起來。原來他們把女娃子的尸體撈出來之后張榜尋了數(shù)日,但一直沒人來揭榜。后來巡邏的時候也留心探問了榮慶的百姓,都說最近沒有丟過女娃娃。最后還是師爺細心,在案卷里翻出了一個月前的一件事:有一對路過榮慶的夫妻跟巡街的巡捕報告,說自己的女兒不見了。那夫婦是到另一個城市去干活的,正巧過了年,拖家?guī)Э诘厝e處討生活。誰料兩人在榮慶城外的茶攤歇腳片刻,一扭頭孩子就不見了。 巡捕報告了師爺,師爺便把這事情記錄在案。但找了半個多月都沒尋到那小姑娘蹤跡。夫妻倆估摸著是被拍花子擄走了,哭哭啼啼地帶著另一個孩子離開了榮慶城。 “那小姑娘手上有個燙傷的疤痕,和我們發(fā)現(xiàn)的尸體對得上,應(yīng)該就是了?!毖膊秶@了口氣,“就在赤神峰腳下不見的。那地方人來人往,到底是怎么把孩子擄走的,我們都沒想明白,也找不到線索?!?/br> 永波想了想,開口問道:“那茶攤是什么人開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是那茶攤主人做的?!毖膊稉u搖頭,“茶攤上其實沒有主人。每日早晨烏煙閣的人將煮好的茶水運到茶攤,只留兩位幫眾看著。那茶水是不要錢的,誰路過都可以去喝。茶攤里頭人很多,那兩個幫眾也說沒看到有人擄走小孩子。且茶攤四面通透,沒有磚墻,只是個簡單的大棚子,根本沒有藏人的地方。” 司馬家的人聽到烏煙閣的名稱,都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江湖分地域,地域有幫派。在郁瀾江流域上游,最有名的幫派非烏煙閣莫屬。 義莊里頭,司馬鳳也正跟阿四提起烏煙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