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jié)
宮里的糖蒜腌得很不錯,每一個都酸酸甜甜的,腌透了吃不出半點酸味。顏色是淡淡的蜜色,看起來晶瑩剔透,被腌得略厚的糖蒜皮上紋理清晰,被手指一掰、一撕,皮便順著紋理被扯開,里面一枚小小的半月形的蒜瓣呈現(xiàn)眼前,扔進嘴里一咬,滿口的清爽。 她當小宮女時曾經(jīng)好生迷戀過一陣這個糖蒜來著——當然不止是糖蒜,宮中各種腌得民間講究的東西都算在內(nèi)。 那時剛進宮俸祿少,給自己買點心買不了多少,想解饞就只好吃尚食局里管夠的各類泡菜腌菜,數(shù)算起來都過了有六七年了,她都沒想到自己還有貪這口的時候。 ——謝昭更是壓根沒見過她這么吃這東西。上次懷阿沅時她在船上吐得那么厲害都沒這么吃,那會兒是酸蘿卜酸筍之類幾樣偏酸口的東西搭著吃來著,遠不如現(xiàn)下她單吃一種看起來“震撼”。 于是他中午來陪雪梨用膳的時候,一進屋就被案上那一大堆糖蒜皮驚呆了!再嗅嗅房里濃郁得太過的糖蒜味,謝昭的神色變得有點復雜:“我讓你虧嘴了?” “沒有沒有!”雪梨正洗著手,一聽他這么說立刻搖頭,擦干凈手之后過去牽他的手,巧笑嫣然,“我就是突然饞這口了,而且確實腌得好吃地道。吃著像尚食局方司膳的手藝,她腌這些東西最夠味了!” 謝昭心說雪梨你也是厲害! 前一瞬他還腹誹“這呆梨忒好養(yǎng)活,懷著孕這么金貴的時候弄點糖蒜就把自己打發(fā)了”呢,后一瞬她就這么輕巧地把這東西出自誰之手給說出來了,她這個舌頭也是旁人不能比。 不僅很靈,而且和他喜好一致。 二人坐在榻上小聊著等著擺膳,雪梨?zhèn)茸谒壬?,手被他捏來捏去。她覺得他跟“把玩”文玩把件似的,不僅握得很有節(jié)奏而且還湊近了看,就笑:“干什么??!一會兒都出包漿了!” “……”謝昭脧她一眼,不接著“盤”她的手了,湊到嘴邊吻了吻,“比之前捏著舒服,又軟又嫩。” ……說白了就是她胖了嘛! 雪梨斜眼一瞄他,撐身起來,不肯再坐在他膝上了。她走過去看杏仁她們擺膳,瞧著向在觀察今天都有什么好吃的,謝昭卻見她有意無意地往鏡子掃了好幾眼,每次一掃就皺眉頭。 他禁不住一笑,走過去從后面擁著她將她轉了個身:“別看了,你長點rou也好看,顯得豐潤!” 雪梨掙得在他懷里扭來扭去,嘟囔說:“做完月子我必定少吃些,最近是胖得太多了?!?/br> 懷阿沅的時候也是這樣,活脫脫吃成了一顆大胖梨,弄得她一度不敢出門。后來好生費了一番工夫才恢復回去,能重新穿上懷孕前的裙子的時候,雪梨覺得天都亮了! 二人又借著這個話題親密了好一會兒,雪梨被他圈在懷里對此事表示委屈無奈,他就摟著她哄她,時不時地親一親蹭一蹭,等到膳上齊了,二人便適可而止地停了。 他們一并坐到桌邊用膳,雪梨吩咐蜜棗去叫阿杳阿沅來。兩個孩子是分別進來的,沒什么事的阿沅來得早,原還在練字的阿杳則寫完了手頭余下的幾個字才來,稍遲了一會兒。 阿杳一進屋就捏鼻子皺眉:“好酸!娘你又吃什么啦!” 哎呀就吃了點糖蒜嘛! 雪梨被女兒這帶著聲討的口吻弄得不好意思,招手讓她快坐,立刻從眼前的盤中拿了只螃蟹放到她碟子里。 阿杳這兩天也饞這口螃蟹來著,不過知道娘不能吃她也忍著不提——娘在吃上比她講究多了!她這會兒吃會饞到她的! 現(xiàn)下螃蟹到了眼前阿杳就高興了,扭頭四下看看,自己身邊的人就聽菡在屋里,脆生生道:“聽菡幫我剝嘛!” 聽菡剛要上前,被皇帝抬手制止了,他一笑:“父皇教你用蟹八件,自己剝才有意思。” 他話音一落,不用另作吩咐,宮人就呈了兩套事先備好的蟹八件上來。錘、鐓、鉗、鏟、匙、叉、刮、針齊整地擺在一只小箱子里,謝昭拿了方墩置在案上,又將一只完整的螃蟹放在方墩上,然后拿了“剪”。 他手上熟練地把蟹腿蟹鉗子都剪了,看阿杳力氣不夠剪不開,便握著她的手幫她一起剪。之后小錘在蟹殼四周細碎地敲了一圈、小鏟一劈卸開了背殼。 這就可以吃啦,匙、叉、刮、針四樣要靈活取用才能完美取食鮮嫩的蟹rou和蟹黃蟹膏。 這套東西雪梨也用得很好。初學時覺得宮里講究忒多、這么吃螃蟹太麻煩來著,用熟了才發(fā)現(xiàn)這么吃蟹真的添了幾分雅趣,比徒手掰殼好看多了。 眼下看阿杳蹙著眉頭擺弄她也不幫忙,阿杳悶聲折騰了半天終于把油亮金黃的蟹黃取了一大勺出來,一吃進去她就笑了,下一勺就喂給了阿沅。 謝昭一刮她的鼻子:“你吃你的,父皇喂阿沅?!?/br> “嗯!”阿杳應得愉快,之后大概又猛地想起來“娘不能吃螃蟹”這個可憐事,望了望膳桌,從南腿鳳梨底下夾了一塊鳳梨給雪梨。 雪梨近來很愛吃這個,哪怕這道菜的主角應該是上面的火腿。 她覺得火腿腌得太咸了,但底下的鳳梨則是糖漬的,與火腿同蒸后外層淋了一片極淺淡的咸味,里面則仍甜得像蜜一樣。更要緊的是這個做法里出來的鳳梨熱乎乎的,吃在嘴里軟滑溫熱特別舒服,又是甜中帶酸的味道,她每回都能把底下的鳳梨全吃掉,只剩幾片火腿飄在濃稠白透的糖湯上。 美滋滋地連吃了三塊阿杳送過來的鳳梨、自己又夾了一筷子松鼠桂魚吃掉之后,雪梨看到謝昭還在喂阿沅吃螃蟹。 這或多或少和他近來的心緒有關。大抵是因為越發(fā)明晰地察覺到兄弟之間已不親近了,來她這里時,他不經(jīng)意間就會待兩個孩子格外親——雖然本來也夠親的了吧,但他現(xiàn)在這樣雪梨犯不著攔著,兩個孩子也喜歡跟他待著。 只是偶爾細究個中緣由,雪梨心里總會有那么點悲戚沁出來。暗咬咬唇,她夾了兩條蟹黃蹄筋喂到他嘴邊:“別光顧著喂他?!?/br> “……嗯?!敝x昭偏過頭來吃了。蹄筋染上蟹黃的味道之后變得鮮美,這道菜又偏清淡,不用搭主食也不會覺得咸,正好能體會那個筋道。 吃完之后他終是稍稍一喟,搖搖頭,又把手里這只螃蟹里余下的嫩rou喂給了阿沅,才專心自己吃。 . 九月初,御駕回洛安時,宮中已經(jīng)在籌備重陽了。 宮里有許多節(jié)日都是隨著皇帝的去留辦的——他在就大辦,他不在就簡單一些。 唯有這重陽節(jié),他在不在都不怎么影響繁復程度。主要是因為重陽節(jié)中最要緊的一樣是“敬老”,是以不論有沒有他特意的吩咐,各宮還是要給太后和太妃們賀上一番的。 雪梨回六格院當晚就聽芝麻說,今年太后那里門可羅雀。雖則正日子還沒到,但往年這會兒各處的禮是都會送到的,眼下卻還沒見到幾樣東西。 她皺著眉頭掂量了好半天,一點頭:“豆沙,你和白嬤嬤去庫里挑幾樣禮吧,最好是輕巧方便又不失貴重的。然后你帶上杏仁芝麻蜜棗紅糖一起給送去,不用進殿拜見,交給那邊的宮人便是了,再替我在殿門口給太后磕個頭就行?!?/br> 豆沙一聽,神色看起來十分猶豫,但雪梨只揮揮手讓她快去,她也只好依言去了。 挑簾進了白嬤嬤那里,豆沙小心翼翼地問了問白嬤嬤的想法,坦言跟她說:“奴婢覺得娘子這事兒做得欠考慮,嬤嬤您若也覺得不合適,您勸勸娘子去?” 她話音還沒落,白嬤嬤就笑了:“這事啊……娘子沒欠考慮,是你欠考慮了!” 豆沙愣住。 “行了行了,咱挑禮去?!卑讒邒咭焕氖滞庾?,“一會兒去太后那兒我也跟你們?nèi)ァB犝f太后近來病情反復,萬一你們?nèi)チ酥笳米采鲜裁词?,我跟她身邊的嬤嬤也熟,能幫你們擋一擋?!?/br> 白嬤嬤這就把話題扯開了,而后挑禮時也沒再解釋為什么這事阮娘子沒欠考慮。她是懶得多費口舌,豆沙也不問,可耐不住杏仁和芝麻好奇,路上一直追問她這里頭到底是什么輕重,白嬤嬤終于不得不點這幾個丫頭幾句了。 白嬤嬤說:“從前人人都給太后備禮,那是因為太后勢大。現(xiàn)下不備了,是看陛下出手治了太后和曲家,依著陛下的心思辦事?!?/br> 五個宮女都點頭,轉而又是似懂非懂的樣子。 白嬤嬤嗔笑:“你們啊……凡事就會看面上!怎么不想想,阮娘子這么辦事,是依著誰的心思的?” 五人思量一番,這才陸續(xù)露了恍悟的神色! 這也是陛下的心思??!不管他和太后關系如何,這回提前回來,明擺著就是不想讓旁人指摘他不孝的——原本的打算可是等阮娘子坐完月子再回來的。 所以他哪里會希望旁人“依著他的心思”不給太后備禮?這儼然是跟他想堵悠悠眾口的做法擰著干?。?/br> 那還是阮娘子這么辦好,她和陛下親近又有皇子帝姬,一份厚禮送去不僅是自己的孝心,還幫兒女都帶了意思。這樣傳出去,旁人才會贊陛下不計前嫌呢,這才是陛下想看到的! 方才又是不解又是忐忑的幾人頓時變得神清氣爽,捧著禮繼續(xù)往長樂宮去,辦差辦得理直氣壯。 到長樂宮后托門口的宮人往里一稟,過了會兒,卻是七王謝晗親自迎了出來。 “代本王多謝阮娘子?!敝x晗稍一頷首著人將禮接過,又指指丁香奉上的一盤重陽糕說,“母后賞的,帶給平安帝姬和皇長子吧。母后說深秋漸涼,孩子還小,就不必過來問安了?!?/br> “諾?!卑讒邒哳I著五人齊一福,心下知道這準不是太后的吩咐、而是七王自作主張代她說的。但既是場面話,便是放在場面上看的,誰也不會戳穿了去刨根問底,這么互相配合著粉飾太平挺好。 是以白嬤嬤又笑意滿滿地與七王客套了幾句、替雪梨說了幾句吉祥話,而后幾人才告了退。 她們身后,七王目送著她們離開后一嘆:“丁香?!?/br> “殿下。”丁香上前聽命。 七王揭開她手中托盤上搭覆著的杏色綢子,看了看底下的幾樣禮:“其他的收起來,那個金絲楠木雕牌等母后清醒的時候呈給她看。別多提雪梨,就說是皇長子看著喜歡才挑出來的?!?/br> “諾。”丁香垂眸福身恭謹應下,心下多有點不是滋味。 她比七殿下大幾歲,過了年關也到了可以放出去嫁人的時候了。七殿下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人,一直以來,他總還有點殘存的小孩子脾氣,做事總考慮不足,一生氣更是拍桌子就爭。 但這四個月來,他顯然變了許多,眼底最后的那兩分稚氣到底脫盡了,變得很會在其中周旋。 丁香和張康都知道,殿下這是竭力地想調(diào)和母親與兄長的關系。但是誰都幫不上什么,只能看著他自己支撐得艱難,收效卻微乎其微。 . 六格院里,雪梨見到白嬤嬤帶回的重陽糕,又聽她重復了一遍“太后”說的話,也知道肯定只是謝晗自己的意思。 太后若待阿沅好些也還得了,話里還提了“平安帝姬 ”,就顯然不會是出自她之口了。 但是,罷了,人生在世何必太斤斤計較?雪梨覺得有節(jié)便好好過,至于這重陽糕是誰賞下來的那不重要,哪怕客套味十足也仍是個祝福。 因為計較其中真假而鬧得自己無心好好過節(jié)就是傻! 是以她跟阿杳阿沅說:“皇奶奶還有七叔叔給你們送了重陽糕來,熱一熱就可以吃啦!” 阿沅就開心地開始等重陽糕了,阿杳則說“給錦書留一份”——錦書中秋節(jié)時回家了,但現(xiàn)下是在宮里的,只是一早被入宮問安的五王和五王妃帶去向成太妃問安了。 片刻后熱騰騰的重陽糕端進來,三層軟糯的白色中夾雜著五彩繽紛。依稀能辨出紅綠果脯、紅豆、果仁幾樣東西,撲面而來的紅糖香甜也濃郁極了。 雪梨給阿杳阿沅各夾了一塊,提醒他們:“慢慢吃,嚼細點?!?/br> 又是糯米又是果仁的,吃急了會不舒服。 謝昭來時就看到母子三人圍坐在桌邊享受重陽糕,案上還放了一小壺重陽酒應景——不過真只是“應景”而已,雪梨有孕不能喝,兩個孩子太小也不能喝。 他就走過去自斟自飲了一杯,阿沅伸筷子便又戳起一塊重陽糕,舉起小手要喂他:“父皇吃!奶奶送的!” 謝昭的神情在他的稚嫩語聲中一滯,摸摸阿沅的頭,側首看向雪梨:“你去見太后了?” “沒有?!毖├骐S意地拍拍旁邊的空椅子示意他坐,如實道,“今兒不是重陽么?我覺得總該表示點什么,就讓白嬤嬤挑了禮送過去。到那邊是七殿下親自迎出來的,說太后賞了些重陽糕。” 原是這樣。 他方才還在奇怪,怎么這么多天都沒人去給太后送禮,片刻前突然聽說后宮和外命婦們都開始去長樂宮外磕頭見禮了,原來是她起的頭。 “……我想喝一口,行嗎?”雪梨眼巴巴地盯著他手里的酒杯,謝昭一哂,又倒了小半杯送到她口邊:“喝吧,這酒不烈。” 她一邊喝一邊偷眼瞧他,顯然有點心虛。 謝昭嗤聲一笑:“沒事,挺好的。我原還在頭疼這事怎么辦呢。” 回來是為了向天下人一展孝心,但是旁人卻都不配合。他本都琢磨著如果一直沒人去,重陽前晚他就親自去一趟領這個頭的,她早幾天替他做了倒是更好。 他也吃了一小塊重陽糕。 酸甜的果脯與糖的味道在口中融合著,有些復雜又并不難吃。倒和近些日子的心境挺合的,很多時候雖然酸澀了些,但總有人能來給他添上一抹甘甜。 他又飲了一杯酒,再度看看雪梨,她卻只是在很投入地吃著重陽糕,完全沒有察覺他心緒間的復雜。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她還是在悶頭吃,一臉享受,對他的注視毫無察覺! 嘖,有孕五個月了呢…… 謝昭認真回思一番她懷阿沅時他夜讀醫(yī)書讀到的內(nèi)容,卻是五個月無誤。 晚上見吧梨子。 ☆、第157章 一雙